松弛的皮膚,滿是皺紋的面容,藏于深深夾縫中的小眼睛,眼前這位老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然而——
杜克·高爾斯沃西并未因此而生出絲毫懈怠,作為統御赫姆提卡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個看似羸弱的老人的危險性。
榮光者學院的武技訓導官。
奧尼恩斯家族現任家主的叔父。
曾向至深之夜發起挑戰的旅者。
以及……教團赫姆提卡分部的牧首大人。
無論哪一個身份都不容小覷,作為有資格對下一代進行教導的武技訓導官,他的個人武力在離開赫姆提卡之前就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承認,在向至深之夜發起挑戰并活著回到這座生養他的城市后,他的強大更是毋庸置疑,而奧尼恩斯這個顯赫的姓氏,則確保了這位投入了教團懷抱的先輩在赫姆提卡榮光者圈子中的隱形話語權,至于充當壓軸的最后一個身份,理所當然的有著與之相匹配的重量。
那是名為權勢的重量。
牧首,代主放牧眾生。
顧名思義,是赫姆提卡教團的最高首領,在教團本部的階層僅在寥寥數人之下,與有資格位列圣餐的紅衣大主教平級,是當之無愧的實權人物!
若是被第三者看到他們之間的會面,哪怕兩人所在的不過是一間滿是蛛絲與灰塵的民房,哪怕兩人所坐的不過是兩張爛木椅子,哪怕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不過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不普通實木四方桌,這幅破落場景也足夠被當做歷史畫卷被后人銘記……如果赫姆提卡的歷史,沒在這里走向終結。
不存任何夸張,因為他們兩人所具備的重量,足以使任何人注目。
一方是赫姆提卡榮光者的無冕之王,在舊日支配者復蘇之后,榮光之裔面臨生死存亡的重大抉擇之際,各個榮光者家族均有出席,代表著怎個赫姆提卡利益的議會,已經無力制擎這位有著獨特個人魅力并享有崇高聲望的城主大人;而另一方則是赫姆提卡教團失蹤已久的牧首大人,三位……不,現在是兩位大持劍者直接對他負責,手下更握有三百位身經百戰的持劍者,或許在數量以及底蘊上相較榮光者失色不少,但也堪稱與榮光者相對的,赫姆提卡秩序側的另一極。
他們兩人的會見,哪怕不那么正式,也足夠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因為這象征著赫姆提卡的持劍者與榮光者的聯合,象征著赫姆提卡秩序側的整合。
但與那過于沉重的意義相比,兩人的談話卻不那么莊重,甚至有那么幾分隨性——杜克·高爾斯沃西,這位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將雙手交疊在桌上,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太多的波動,只是以平靜的稱得上沒有起伏的聲音說出來面前老人的名字,于他而言或許已不那么重要的名字。
“布蘭登·奧尼恩斯。”
對此,老人的神色一直如冬日的鏡湖一般平靜:“歡迎。”
“我該說一聲謝謝款待嗎?”杜克·高爾斯沃西環視一周,視線最終駐留在面前的老人身上,“不過,在來這里之前還真沒想到,奧尼恩斯家族赫赫有名的放蕩子,在皈依教團之后竟然會成為一名真正的苦修士,不知道是至深之夜真的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還是教團的教義真的具備蠱惑人心的魔力?”
“兩者都有吧。”教團駐赫姆提卡的牧首出乎預料的坦白道,對蠱惑人心的教義這一偏貶義的形容不置可否,“在確定了這個世界的殘酷本性之后,沒有人不會憧憬著那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他頓了頓,如巖漿一般流動著的暗金色瞳仁停駐在面前榮光者的身上。
“但那應該與你無關吧……杜克·高爾斯沃西。”
“我不打算深究你的過去,無論你在至深之夜中發現了什么,無論你在教團中得到了什么,都與我無關。”銀發的榮光者五指交疊,用手背托住下巴,黑色的眸子在火晶石的折射下仿佛攢動著一團火焰,“我之所以來找你,只是為了那即將于赫姆提卡之下復蘇的舊日支配者——我需要你、需要教團的力量。”
“黃金之城。”布蘭登的神色并未有任何的變化,他只是指了指高懸于天際的浮空城,“有那個在,你們已經立身于不敗之地,赫姆提卡之下的封印并未遭到破壞,如果單單是失去火種的壓制,憑借先古神話中不破的三連城,榮光者應該有面對任何敵人的資本與底氣。”
“但那不包括舊日支配者,”杜克搖了搖頭,“三連城是為外敵準備的防御體系,對那位長眠于此的拉萊耶之主的影響只能稱得上寥寥——在火種熄滅的那一刻,你應該也夢見了吧,夢見了那本不應存在于世的,無定型的存在——正如拉萊耶之城終將沉入幽深不可知的大洋之底,赫姆提卡也終究要陷入永遠被瘋囂與癲狂所支配的迷夢之中。”
歸于主的懷抱的榮光者沉默。
“先前那場侵蝕并非一切的結束,”杜克·高爾斯沃西既在補充,也在說明,“隨著那位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上古之神的復蘇,將祂那光怪陸離的夢境將會如同祂延伸而出的觸須一般,將整個赫姆提卡乃至于整個三連城一同吞沒。”
教團的牧首挑了挑眉:“既然如此的話,為什么不通過黃金之城離開這里——哪怕受限于三連城聯結的本質,至少也能夠通過黃金之城進行暫時轉移,說到底,浮空之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理論上是如此,”赫姆提卡的城主低低的嘆了口氣,“但操縱這座只存在于歷史倒影中的古老城池的技術長久以來都只在祭司階層留存,非常可惜的是,赫菲斯托斯神廟已隨著火種的熄滅而一道成為了歷史。”
“這么說,三連城的防御體系只是一個擺設。”這個堪稱荒謬的結論令一直以來都相當平靜的牧首流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但很快他便平復了臉上的異色,“既然如此,你來此的目的已相當明晰。”
“沒錯,尋求合作。”
杜克并不打算隱瞞,因為沒有必要,盡管榮光者與教團在諸多問題上存在的分歧,因為利益的沖突也一直不對付,但卻始終處于同一個立場之上,在秩序與混沌的永恒圣戰中,是天然的盟友。
“聽上去我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老人以食指指節敲擊著實木桌面,似乎在非常認真的思考著這次合作的可行性,然而在最后,他卻出乎預料的岔開了話題,“但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同樣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請問。”
“對于下層區的那些幸存者,你打算怎么處理。”教團的牧首看著他,以那雙如同流動著的巖漿一般灼人的暗金色眸子打量著他,“在火種熄滅之后,他們應該是赫姆提卡最后一批遺民了。”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可沒有背負起他們生命的覺悟,更不打算成為他們的救世主。”赫姆提卡城的城主大人寸步不讓的迎上老人的目光,言語之中不存溫情,“這個世上從來沒有救世主,也不需要救世主,世界的命運,從來掌握在我們每一個人手中,注意——是每一個人手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教團的牧首坦言,也絲毫沒有隱藏他的好奇,“但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打算如何處理他們——放任他們自生自滅?”
“當然不是。”杜克·高爾斯沃西說道,語氣平靜,“我是赫姆提卡的城主。”
簡單的話語之中蘊涵著并不簡單的魄力。
這是擔當,更是責任。
在這份聽起來不像豪言壯語的豪言壯語面前,布蘭登·奧尼恩斯選擇了沉默,并非是失卻了言語,而僅僅是選擇了觀眾這一身份,將舞臺交還給了主角。
“我會給他們機會,掙扎求生的機會——動力驅動鎧,火銃,刀劍,以及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銀發的榮光微微垂落眼瞼,修長的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眼瞼,“但僅此而已,生存的機會需要他們自己去把握,無論是跟上沖鋒的隊伍,還是面對突入其中的妖魔,他們所能依靠的終歸只有自己。”
“聽上去有些殘酷。”教團的牧首評述道。
“但在這個世界上,”杜克·高爾斯沃西搖了搖頭,“誰活得不殘酷。”
“也是。”
伴隨著老人的點頭,兩人達成了共識。
接下來……差不多該商榷具體的合作事項了——如果不是舊日支配者的逼迫,這必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但在眼下,雙方都沒有時間在意那些邊邊角角的蠅頭小利以及得失,只是圍繞著包括指揮權在內的最為根本的幾個問題展開了交鋒,并且……直到最后也沒有得出一套令雙方都滿意的方案。
因為——
在那之前,兩位分別統御赫姆提卡榮光者與持劍者的巨頭幾乎同時變了神色。
然后起身。
——自渦流中心浮現的水中之城拉萊耶,三連城之中的白銀之城。
——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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