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

    莫遠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來不及反應，口中已滿是鐵銹味，“怎么？”一個念頭閃過，他看見女子臉上驚恐的表情，如定格的照片，凝固在他錐心的疼痛中。

    時間，像是停止了。

    酒杯中，冰塊釋放出的細小氣泡，靜止在渾濁的酒體中，不再徐徐上升，不再破碎，不再逃離空中。

    “幻覺”，莫遠忍著劇痛，他看見黑色的霧氣從酒杯中升騰起來，漸漸匯聚成一個黑色的球體，球體里忽地伸出一只纖長的手臂，黑色而透明，緊接著，又一只伸了出來，它們悠悠地飛向莫遠，纖細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肩膀，“是的，又是幻覺，巨鯨咖啡館是幻覺，機場高速路是幻覺，之前是藥物，現在……現在是這有問題的苦艾酒，是的，全是幻覺。哈……真是無聊的把戲……”

    時間，終究只是變慢了。

    那黑色通透的手指，雖然纖弱，卻牢牢地抓著他的肩膀，憑著極其緩慢卻又清晰可察的速度，將他的上身向著黑色的球體拉扯。

    他想拒絕，但那黑色的球體，像是擁有無窮無盡的引力，強大卻又溫柔。他只得任由他的上身緩慢向前傾倒。

    腥甜滾燙的鮮血，忽然從他的口中洶涌噴出，他能看清他的每一滴血液，在空中旋轉著，碰撞著，沿著一條條密集的拋物線，砸在面前白色的餐布上，圓潤的血滴，被摔碎，被吸收，慢慢地，渲染出一片放射狀的殷紅。

    “兩聲？！”眼前的鮮血提醒著莫遠槍擊的事實，他忽然意識到了，“曉嵐！”，他的視線想轉向曉嵐，頭卻轉得異常緩慢，像是有巨大的阻力，何時，又一只黑色的手正輕撫著他的臉頰，那手虛無縹緲，卻切實有力地禁錮著他的頭顱，叫他無法扭頭。

    無奈中，他只得看著女子——那定格的照片，驚恐的表情，一幀幀地起了變化，慢慢地向憤怒的表情轉變著，幀變化的速度猛然加快，憤怒的表情沖破了照片。

    時間，倏地恢復了正常。

    肩膀上，臉頰上，黑色的手悄然消失了。

    莫遠上身傾倒的速度，陡然加快。

    “你怎么敢對組織認為有價值的目標動殺心？”女子望向莫遠背后不遠的地方，質問著，冷汗從她額上沁出，“他們分別價值b級和c級，已經決定要帶回組織。”

    “哦？最高才b級啊。”異常低沉沙啞的嗓音。

    “她體內的防御性科技，對組織很有用處。”

    “并不比你的神跡強。”低沉沙啞的嗓音，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的神跡，可不像她的防御性科技那樣容易量產。”

    “尸體帶回去，拆開了，也能研究吧。”低沉沙啞的嗓音。

    “你，簡直不可理喻。”

    “如果，不是你一再拖泥帶水，浪費時間，我也不會出手”，低沉沙啞的嗓音，“女人果然是弱者，你看不出他們是故意拖延時間，等待機會嗎？”

    “那又如何？”

    “別太高估你自己了，別浪費了神跡。”低沉沙啞的嗓音。

    “他們的死……”

    “我承擔責任。”低沉沙啞的嗓音，不耐煩地說道。

    -

    額前的劉海不再飄動。

    自莫遠腳下向四周蔓延的漣漪，漸漸平復。

    微風停息。

    海面如鏡。

    空洞的雙眼，眨了一下，合上了。

    筆直的身體，驀然間，失去了支撐，像是被抽去脊梁，傾倒，無聲，緩慢，向著前方。

    黑色無際的海面涌動起來，溫柔地，等待著他的墜落。

    -

    “死？”莫遠睜大了眼睛，白色桌布刺眼的殷紅，離自己越來越近，余光中，女子又化為一幀幀的相片，時間再次如泥沼般粘滯，即將倒在那片血跡之中時，黑色的雙手，再次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是拉扯，還是攙扶，他已無從分辨，只知道，傾倒的速度再次變得緩慢，他不想就那樣倒下。

    他想看看曉嵐，但臉頰上，那該死的溫柔的虛無的手，又再次撫了上來，教他無法轉頭。

    -

    傾倒的莫遠，離海面越來越近，落寞悲傷又白凈的臉龐，映在海面上，越來越清晰。

    -

    “莫遠……”那是曉嵐的聲音，微弱，像是喉嚨里咳著血，沒有人可以聽見。

    “為什么阻止我？”憤怒，他強扭著自己的脖子，他聽見了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他的脖子斷了，他再也無法轉頭。

    “其實，按我的本意，我應該出賣你的，畢竟，那樣會讓我離我的目標更近”，自嘲著，無力的笑聲，滲著血，“可我最后，做了個蠢決定，嗯，你并沒有問我具體發生了什么，你只是配合我的決定，做你該做的事，所以，咳咳，我又暗自做了一個蠢決定，我決定讓你得到數據后撤退，你一定有辦法撤退的，你是莫遠啊”，曉嵐嘴唇微動著，并沒有聲音，“咳咳，而我則成為那則交易的禮物，從總體看，大的交易順利完成了，而我執行任務被抓，看來是無法升任副組長了，也就這點損失。”

    莫遠只想知道當前是幻覺，還是現實，但他的行動受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緩慢地無限接近著那攤白色桌布上殷紅的血跡。

    “原以為，也就這點波折，咳咳，不曾想，卻一步步，走到了現在這種境地，是我們太弱了吧。”

    “有問題，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莫遠歇斯底里地思考著，“我被預先埋下了一個思維定勢——a國不在意人們的隱私，處處都有監控設備——雖然不自在，卻也安全。即使，修女可以戴著面紗行走于街道上，要想進入安全級別很高的核心地標建筑，也需要進入人員安檢通道，也一定要摘下面紗，進行面部識別的，而她并沒有調整面容——出于她所謂的向世人‘展示’的目的，那她是怎樣安然地來到此處的？”

    “就這樣死在這里了嗎？真是很不甘心，咳咳，奇怪，我眼前竟然出現了星空，還有那些無聊的星座，人死前，真的會浮現過往的回憶嗎？”

    “這次任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情報竊取任務，也不是為了晉升而特意設置的，甚至連‘出賣我’也只是一部分”，莫遠陷入了自己絕望的思考中，“謊言，有人說謊了，一定有人說謊了，從一開始，就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計劃。”

    “星空，浩瀚又冷清，咳咳，還有個笨蛋認真地和我講解辨識星座的方法，咳咳，我們所處的環境，于學業于工作，無益的事情，咳咳，早就沒人在意了，只有你個笨蛋，還那么執著——巨鯨咖啡館——那真是件特別無聊，特別沒有意義的事情，咳咳，也只有你會陪著我做這些，而其他人，其他接近我的人，咳咳，是那么積極向上，那么目的明確，可我，偏偏，喜歡上了這樣的你，咳咳，那是什么星座來著？有點像茶壺……”曉嵐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小人物”，于得水的嗓音在莫遠腦海中浮現，“是的，我只是個小人物，會點計算機罷了，一個自以為聰明，自負滿滿的小人物，其實，只是一顆任人擺布，無足輕重，卻不自知的小人物，弱，太弱了。”

    “茶壺，我記得，你說過，是什么星座的一部分”，微弱的氣息，幾近消失，“哈，難道我說了那么多，都只是我臨死前的自言自語嗎？好吧……”

    莫遠的眼前，已滲入白色桌布下的血跡，忽然，濕潤了起來，新鮮的血液不斷從血跡中向外涌出，瞬間淹沒了餐桌，漫延至地面，眨眼間，眼前的一切便化為了血海——天是紅的，海是紅的——沒有一絲可怖的感覺。

    『搖藍搖你

    快快安睡

    睡吧

    睡吧

    被里多溫暖』

    花瓣與枝葉，伴著再次響起的輕柔樂曲，自穹頂飄落，蕩漾在紅色的海面上。

    抓住他肩膀的雙手終于松開，慢慢回到了球體中，另一只手最后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也消失在了空氣中。

    黑色的球體，緩緩沉入了海水。

    沒有一絲波紋的水面，倒映著正在傾倒的莫遠，他感到奇怪的平和，像是來自母體的召喚，那樣溫暖，讓人忘卻了痛苦。

    莫遠發覺，頭終于可以轉動了，曉嵐的聲音，同時傳入了他的耳中，他猶豫了一下，慢慢轉向曉嵐。

    她在跌落，和他一樣，前傾著，倒向面前的血海。

    “人馬座的一部分。”他看著她。

    “呵，我想起來了。”她看著他。

    “我……”莫遠想說什么，他的眼中，她眉頭微蹙，漸漸迷茫空洞的眼神，如即將干涸的一汪湖水，透著疲倦，卻依然保持著最后的溫柔，勉強微笑的嘴角掛著血痕，他在她的眸子里，看見了湖底倒映著的星空。

    “抱……”莫遠輕輕說出，卻看見曉嵐，微微搖了搖頭，她眨著眼睛，淚水閃爍在眼角。

    莫遠心中默念著，曉嵐傳遞給他的信息，只存在于他們之間的最后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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