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漢聚集了英格蘭最精干的執(zhí)達吏、書吏和獄吏，一個月來，他們忙碌個不停，短短三十七天內總共進行了五十八次審訊，郡法庭幾乎工作不休，僅柏頓村就有三十五名被告，還有幾個證人。這些農民和教士們常常能在某個話題上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一份供詞往往占滿10頁甚至20頁大紙，為了避免出現(xiàn)荒謬譫妄的供詞，郡長禁止了對他們用刑。
此次的審訊主要針對那些真正的異端傾向，但這種事情是前所未聞的，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xiàn)同類宗教審判所，旁聽的主教們則在某些細節(jié)上和被告展開無休止的討論，某些時候他們能夠獲得成功，但常常一個星期也無法讓一個異教徒接受三位一體的奧秘和基督的人神二性。
每次審訊過后，負責記錄的錄事會在記錄草稿的基礎上起草一份“原始記錄”，這份記錄會被交給被告，并朗讀出來，讓被告對一些措辭進行修改。
宵禁已被嚴格執(zhí)行，這件事由瑟奧武夫村長負責，現(xiàn)在沒有人敢叫他的綽號“無骨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外號——“狼心”，似乎是贊美他的勇氣，但對一個牧人來說則是背叛者的同義詞。
空氣中透出緊張的氛圍，沒有人敢撥動這根微妙的弦，一旦刀劍飲血，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在眾人開始厭倦等待之時，行刑的日子步步逼近了。前來觀看的已不止是周邊地區(qū)的鄉(xiāng)民，這塊匍匐著浪漫葡萄園和古老修道院的土地幾乎成了一個朝圣中心，見到這一幕，許多貴族都開始動搖了，照這樣下去，那名犯人很可能變成一名殉教的圣徒，而他們這些參與行刑的人倒可能被憤怒的人群當場撕碎！
然而一切勸說都遭到斷然拒絕，王國的主人——埃德加國王陛下心意已決，似乎處死區(qū)區(qū)一名異端已經(jīng)關系到王座本身的尊嚴。
“會爆發(fā)叛亂嗎？”貴族們私下議論著，可是國王將觀看行刑看做忠誠的象征，想要私自離開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埃德里克的兄弟奧斯伍爾夫倒是不再憂慮了，或者說他已經(jīng)看出國王無意追究他的罪行，即便審訊結果逐漸顯出某些對他極為不利的跡象。現(xiàn)在他只想安靜地等待行刑結束，然后返回自己的故土，這個麥西亞塞恩越來越覺得，宮廷生活一點也不適合自己。
國王在這宜人的天氣中飲宴如常，似乎半點也不擔心，這個晚上，埃德溫侍衛(wèi)長親自去了一趟地牢，確認了犯人的安全后才離開。
“這個地點選的不錯！”埃德加似乎興致不錯，緊盯著一張地圖，頭也不抬。
“我們還需要測量一下當?shù)氐乃睢必惸岬峡颂卦洪L答道。
“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國王興奮得有些出人意料，只是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他又聊起了材料的問題。
在確認了混凝土和大理石的價格后，埃德加忽然提起了一則舊聞：“你聽說過馬姆斯伯里的埃爾默修士嗎？”
“是的，他已經(jīng)去世近二十年了。”貝尼迪克特院長似乎非常熟悉這位僧侶，“就是在那顆預示著我們的災難的彗星出現(xiàn)的那年。”
“我聽說他曾經(jīng)在天上飛行過？”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陛下。”院長仿佛陷入了回憶，“但是我聽人提過，埃爾默弟兄年輕時讀過希臘人的著作以后，決定效仿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為自己裝上翅膀后，從馬姆斯伯里修道院的高塔上跳了下來，結果他在天上飛了一弗隆遠就掉到了地面，據(jù)說，埃爾默弟兄當時認為自己忘了安裝一根尾羽，所以才會失敗。”
“我聽說那里現(xiàn)在有一條道路就是沿著他飛行的方向修建的？”
“不錯，被當?shù)厝私凶霭柲蟮馈！?br />
“很好，如果有一天，我們想讓你試驗飛行，你愿意嗎？”埃德加的問題讓院長嚇了一跳，他可不是年輕的埃爾默修士，摔在地上還能平安無恙，國王如果不是在開玩笑，那么這樣一次試驗基本就意味著他的生命終結。
“愿意……”貝尼迪克特院長有些艱難地回答，“那將是我的榮耀。”
這樣的對話自然無法令一旁的埃德溫騎士消解煩憂，他心中猶在為地牢中那名囚犯的表現(xiàn)而震撼，他聽主教們閱讀過許多卷宗記錄，了解關于那個人的各種傳言，甚至了解他的許多不為人道的細節(jié)，然而當面注視之時，他仍然忍不住要欽佩這個人。這個老人的法袍破裂得像是蝙蝠翅膀，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瘦弱的老鼠和骯臟的蛛網(wǎng)，隨便粉刷過的光禿禿的墻壁破爛不堪又陰森可怖，那地方是陽光的墳墓、地獄的小門，然而他只是呆在那里，神色莊嚴，一動不動，只是全神貫注地凝視沉思，仿佛瞳孔中暗藏著火焰，暫時潛伏在幽闃的黑暗中。
天亮后，柴堆在廣場上立起，許多人顯然經(jīng)歷了守夜，一早便趕到此處，好在士兵們早已將刑場周邊控制起來，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絞刑架和柴堆的方向。
教堂的花窗如巨人的獨目俯視眾生，織著豎紋的帳幕將這片開闊的空間妝點出幾分尊貴，英格蘭教會的這種附庸風雅或許會被一個羅馬的改革派和一個清潔派異端共同斥責，但今天卻成為一種真信仰真德性的象征。
女人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這個神圣的戰(zhàn)場，根據(jù)某些頑固的教士的意見，這本是不該被允許的，這個性別令虔誠的修士恐懼，代表了世間的一切誘惑和骯臟。
陸續(xù)出現(xiàn)的貴族們倒是不在乎這一點，在臃腫的村婦中間總能找到一兩個風姿標致的“野味”，而那個即將成為寡婦的村長夫人也足以引起某些人的覬覦。
“真是個愚蠢的決定。”有人抱怨著，“今天要是不被這些野蠻人的草叉刺穿，我們就該感謝天命了。”
“小心點，這么說可是叛國。”另一個聲音提醒道，“不過要我說，我們至少該穿上厚厚的盔甲，而不是像一群花枝招展的松雞一樣站在野豬的中間。”
洶涌的民眾確實是一幅令人畏懼的畫面，尤其是當這群民眾懷著狂熱的信仰時。畢力格神父出現(xiàn)時，士兵們不得不用盾牌死死擋住，就像一道面對著滔天洪流的堤壩。
火刑架的景象起到某種震懾作用，國王特意命人將它修得像是祭臺一般雄偉，又帶著某種死亡的味道，令人不敢過于靠近。
犯人在紛亂和騷動中間一步一步走上刑臺，全身木然，如同風中的大理石像，只有眼睛還有生命。
埃德加國王穿著一襲紫色長袍，悠閑地坐在特制的高臺上，身邊擠滿了隨侍的貴族，馬嘶聲和嘈雜的人聲幾乎淹沒了宣讀罪行的聲音，許多英格蘭貴人已經(jīng)面如土色。
首先被處刑的是柏頓村的長老奧爾登，他的身體在絞架上晃動著，如風中敗絮，長期的監(jiān)禁早已消磨了他的精力，遲來的死刑是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那個被提前處死的盜賊首領反倒免去了這一酷刑。
奧爾登的臉上幾乎露出一種解脫的笑容，有人注意到希爾德加德夫人甚至沒有劃半個十字，但大多數(shù)目光都集中在火刑架的木柴上面。
畢力格神父只穿了一件亞麻短衣，胸膛露出，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瓶子，看不出任何符號或圖案。
屏息凝神的民眾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叫，一個火把從空中劃過漂亮的弧線，被扔在了柴堆上。
死刑犯的毅力似乎極為驚人，預料中的慘呼聲沒有出現(xiàn)，火苗詭異地亂竄著，越過大腿，撲向空氣更多的胸膛上方。這樣堅強的表現(xiàn)令高臺上的貴人們都開始思考，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一個殉教者了。
“嘭。”仿佛有什么東西碎裂一般，又像是遠方的龍吟越來越近，化作驚雷般的巨吼！
一個小型的蘑菇云從火刑架上崩裂開了，煙火繚繞中彌漫開刺鼻的硫磺味。
“魔鬼……魔鬼！”有人開始大叫起來，更多的則依然陷入震驚后的沉默中，剛剛的響動似乎并不是幻覺，因為那個味道還在鼻子前面。
高臺上，無人能夠發(fā)覺，國王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火藥，這個撒旦的武器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竟是為一個異端縮短火刑的痛苦。只不過，他想要的本就不是對方的受苦——現(xiàn)在，任何神學辯論都不再需要了，這個清潔派圣人的意志越堅強，他的惡魔身份便越發(fā)確定。這一回，顆粒化黑火藥的燃燒速度令埃德加極為滿意，接下來就可以用到正在研制的秘密武器“大獅鷲”上了，在尸骨無存的畢力格的火刑現(xiàn)場前，埃德加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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