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陽剛的臉上溫柔微笑著，一如二十年前每次探家的時候，看向自己母親的樣子。

    “定邦，你……”

    好像還不敢肯定，老人怔怔的看著這個軍人，左眼已經(jīng)沒有了視力，但并不妨礙她張大自己的雙眼，看清自己兒子的樣貌。

    “媽，我回來了。”

    一開始，軍人發(fā)出的聲音還有一些生澀，到了現(xiàn)在，聲音已經(jīng)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母親熟悉的聲音。

    老人的喉結(jié)咳咳作響，想要說什么，但顯得有那么一點不真實，張大嘴，不再說話，瘦弱如同細(xì)竹竿一樣的雙腿顫抖著站起了身，看著自己兒子比自己高過兩個頭的身高，這一秒，千言萬語，卻匯成了一句話。

    “部隊里的伙食不錯啊，又長高了。”

    就像過去一樣，老人摸索著自己兒子的雙臂，枯黃如樹皮的臉上綻放出了微笑，“喲，又壯實了嘛。”

    “媽，這次我回家，不走了。”

    軍人笑了笑，說出了這句話。

    “不走？”

    老人的臉上突然有些生氣。

    “走，別回來，你要不走了，誰來保護這些人民啊？快，你媽在這里過得挺開心的，快走！”

    老人的聲音有些急促起來，揮手就要趕人。

    保護人民？

    這種可笑的字眼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可能都會讓人感到發(fā)笑，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發(fā)言卻從一個沒怎么有文化的老人口中說了出來。

    過得開心嗎？

    軍人的聲音突然有一些哽咽，咳了一聲，展示了自己的右臂。

    “媽，沒辦法啊，不是我不想，而是因為我現(xiàn)在提不起槍，你看。”拉開了自己健碩的右臂，很明顯的，從臂膀處開始，全是木頭制的，很明顯，是一個假肢。

    看到這里，老人的眼中一瞬間流露出了心疼，但下一秒，看到自己兒子還能靈活的控制假肢，雙目一瞪，“你看，你這不是還能動嗎？怎么提不起槍了？快，回去，不讓你回去的話你讓你首長跟我來說！”

    卑微了半輩子的老人，在這一刻顯得格外的硬氣，她不在乎什么首長，她只知道，她兒子還能動，沒了半只手臂算什么，以前他爹上戰(zhàn)場的時候，肚子被人捅穿了都槍斃了兩個敵人！

    “沒有沒有，媽你別擔(dān)心，你別生氣，消消氣。”

    軍人看到自己老媽很生氣的樣子，一改在敵人面前兇神惡煞的樣貌，低下頭拍著自己母親的背勸解道。

    “消氣？你讓我怎么消氣！”

    老人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將自己的大衣丟在了地上，也不顧冷風(fēng)，“我送你去軍隊，是讓你像你父親一樣，別當(dāng)一個孬種！你就斷了半截手臂而已，這戰(zhàn)場，怎么就不能上了！？”

    也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認(rèn)為的，半截手臂而已，這種話如果是別人說的話，依然是很引人發(fā)笑的，然而，莫名的，從這個老人口中說出來，卻顯得格外的有說服力。

    只是半截手臂而已！

    “媽，你別急，因為現(xiàn)在的部隊里面每一個人都挺厲害的，你兒子半截手臂沒了沒辦法，只能退下來，讓其他手臂好的人上，我如果不回來的話就是給國家添麻煩。”

    軍人急切的解釋道，本來還憤怒的老人，一聽到給國家添麻煩這五個字的時候，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哦，原來是這樣啊。”

    老人捂著胸口，這么生氣的事情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到了，血壓有點升高，“那確實是，不能給國家添麻煩嘛。”

    “那是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國家這么厲害。”

    軍人將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給自己的母親披了上去，至于地上那件破敗的已經(jīng)看不出樣貌的衣服，軍人并沒有在意。

    看到軍人的動作，老人又有些生氣了，瞪了他一眼，軍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有些驚愕。

    “你忘了我小時候怎么教你的？”

    軍人眨了眨眼睛，低下身子將衣服撿了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側(cè)頭望向自己的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怒意消散了。

    “回家吧。”

    終于，解釋完了一切的事情，老人很開心，本來每天都要擺攤到八點的生意，今天就稍微早一點回去吧。

    軍人幫著自己母親拎著煤爐灶和高壓鍋，跟在自己母親的后面。

    彎彎繞繞了很多路，四周的人仿佛也沒有看到這對母子一樣，一個個做著自己做的事情，而這么多年來，因為邋遢的原因，在這里也沒有朋友在。

    沒有過多久，終于，在一個普通的小屋面前停了下來。

    怎么說呢，如果說是小屋的話可能還算是抬舉了吧，只是一個小小的，不到五平米的空間，只是用磚石壘了起來而已，就連頂上分布已經(jīng)不均勻的瓦片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小地方常年的漏風(fēng)漏雨。

    只是一個儲物間而已。

    也僅僅只是個儲物間。

    老人坐在了床上，床瞬間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吱吖聲，原本想要把負(fù)重包放上去的軍人，止住了這個動作，他怕放上去以后，這個床會塌下來。

    也就站在旁邊，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的場景。

    屋內(nèi)的擺設(shè)很簡單，一個老舊的收音機，一個散發(fā)著腐爛氣味的床頭柜，還有煤氣灶和一罐小小的煤氣罐，很簡單，簡單到了簡陋的地步。

    當(dāng)然，也不是全部，在老人的床頭還放著一個小小的鬧鐘，白色的，看起來很新，但仔細(xì)的看的話就可以發(fā)現(xiàn)，鬧鐘旁邊還有一些別的顏色，很明顯，是老人經(jīng)常摸索的緣故，導(dǎo)致那些顏色被老人粗糙的雙手給摸掉了。

    整個小屋里，除了鬧鐘看起來新一點以外，其他的很明顯的看得出來，有其他人使用過的痕跡。

    這說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定邦啊，這次回來你打算干什么啊。”

    老人舒緩了一會兒氣，順手拿起了鬧鐘，這個動作印證了軍人的想法。

    “部隊給我安排好了工作，過幾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軍人笑道。

    “有沒有給國家添麻煩？”

    老人的雙目一瞪。

    “沒有沒有。”

    軍人連忙擺手，搖了搖頭。

    “那就好。”

    老人會心的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從自己長滿了霉斑的床頭柜上面，打開了一個抽屜。

    “定邦你看，這個娃怎么樣，長得很像你對不對。”

    從上面，軍人看到了一張照片，心想并不像啊，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雙目一撇，又看到了十幾張小孩子的照片，隱約的，軍人有了一些明悟。

    “誒呀，你看，這些孩子都是很像你，不過很可憐啊，沒了媽沒了爹，沒錢讀書，不過還好，你媽我的日子過得挺好的，每次有錢就給那些福利機構(gòu)。”

    老人咧開了已經(jīng)快要掉光牙齒的嘴，顯得很開心，為自己日子過得好而感到開心。

    “這二十年吶，你媽每次都去擺攤，這不，賣的是你最喜歡吃的茶葉蛋，誒喲，以前我們母子兩餓了那么多天，要不是國家，我們早就餓死咯，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們送給我們吃的東西里，就有茶葉蛋。”

    “那味道真的好吃。”

    “好吃！”

    老人貧瘠的詞匯里面很難用出什么辭藻，嘴中卻不住地說著好吃，這是她所認(rèn)為最能形容美食的詞匯了。

    “媽現(xiàn)在做了這么久，也沒辦法做出這么好吃的茶葉蛋。”臉上露出了很遺憾的表情，看向自己的兒子，卻笑道，“你啊，現(xiàn)在在部隊里面應(yīng)該吃了挺多了吧，媽這個茶葉蛋……”

    “不，我還是喜歡媽做的。”

    聽到兒子這么說，老人并沒有覺得軍人是在故意恭維自己，相反，樸實她覺得自己兒子說的肯定是實話。

    軍人咧開了嘴，二話不說，從高壓鍋里面拿出了一個茶葉蛋。

    “誒，小心了，燙啊！”

    “不燙！”三下五除二的就把蛋殼給剝了下來，二話不說，就吃了一個下去，給自己的母親豎了一個大拇指，“媽，好吃。”

    “誒，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媽再給你拿一點。”

    老人站起了身子，看到自己兒子又在吃，臉上露出了欣慰，放下了手中的鬧鐘，突然想到了什么，笑著說道。

    “誒，定邦啊，我想起來了，這個鬧鐘是旁邊那個……對，畫畫的，叫做林思音的小娃子送給我的，誒喲，畫畫的都是文化人啊，教出來的娃子都那么有善心。”

    看到自己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老人笑的很開心，不過這個時候，她感覺有些累了，坐在床上，倚在墻壁上打算休息一會。

    “定邦啊，你稍微等一下，媽瞇一會，等你吃完了再叫我，茶葉蛋啊，還有啊……”說著，老人閉上了眼睛，裹緊了軍人剛剛送給老人的軍大衣。

    “嗯好。”

    軍人點頭回道，嘴里還塞著茶葉蛋，發(fā)出支吾聲。

    下一刻。

    軍人停下了咀嚼的動作，轉(zhuǎn)頭看到老人如同深睡一般的面容，沒有再有動作了。

    在這個已經(jīng)失去了輪回的世界，靈魂唯一的結(jié)果，那便是消散，也不需要再重新將這個老人的靈魂從身體里拉出來，她，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

    吱吖一聲，門靜靜地被人拉上，從門縫之中望去，關(guān)上門的人，已經(jīng)和剛才吃著茶葉蛋的人，樣子已經(jīng)完全的不同了。

    “謝謝。”

    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這個人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只是微微一笑，輕聲道，“不，是我應(yīng)該謝謝你。”

    沒有發(fā)出聲響，就像是怕打擾老人一樣，門在寧靜之中關(guān)上了。

    ……

    也就剛在軍人走后，區(qū)委會莫名其妙的接收到了上頭的來電，要求將小區(qū)里的每一戶人家都調(diào)查一遍，沒過多久，張奶奶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從遺留下來的東西之中，每個人都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個每天賣著茶葉蛋的老人，總共的捐款量竟然有五十七萬，就連兒子每個月的撫恤金，她也一分不留的捐給了無法讀書的兒童，具體的數(shù)目無法計算，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個老人的兒子，竟然是國家的一名救助國外同胞不幸犧牲的一名烈士。

    此刻，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這個老人從來都沒有說過謊，但只是隱瞞了很多東西而已，不過更讓其他人費解的是，在老人的身上，竟然披著一件老式的軍大衣，看起來很新，明顯就是剛做出來的，那么，既然是剛做出來的，那更令人費解的事情就來了，這件衣服，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二十年了。

    有人說，是老人的兒子怕她冷，給老人披了上去。

    年輕人都說是迷信，一五一十的跟自己的長輩，自己的父母解釋，這只是一個巧合而已，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神。

    沒有鬼神嗎？長輩們都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們也都經(jīng)歷過這個年紀(jì)，有沒有鬼神，他們再清楚不過，不過，有沒有鬼神在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比起別的，這些有著豐富閱歷的長輩們更愿意相信。

    是她的兒子怕她冷，所以為自己的母親披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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