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的身后,有尾巴。
其實,在凈寺門口,南不倒已察覺,卻裝作莫知莫覺。
她覺得,裝傻裝賤裝丑裝窮裝病,裝作渾淘淘,不但好玩,而且管用,這是獨自一人在江湖上混的上上之選。
人們會看不起或者憐憫這些個人,卻不屑加害他們,更不屑去動這些人的壞腦筋,即便動,也是白動,無利不起早,不如睡懶覺;而好心人,卻會在他們的破碗中,扔幾個銅板,嘆息感喟,匆匆離去,僅此而已。傻賤丑窮病的人,一無可取,若是自己家人,那叫甩不脫的苦,只有認(rèn)命,若是陌生人,誰會去沾這些人的邊呀。
這大約就是莊子說的,無用之用吧。
不過,即便南不倒扮成叫花婆,像模像樣得挑不出半點毛病,一露臉僅半天,就被陰山一窩狼的賊眼盯上啦,一窩狼羅織的情報網(wǎng)不是吃素的,眼尖網(wǎng)密,遍布天下,能讓南不倒逃過半天監(jiān)控,已是大能耐。
不過,若想就此擺平南不倒,卻有點異想天開啦。
南不倒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否則,也不會年紀(jì)輕輕就成了醫(yī)界巨擘。以前,她醫(yī)道高明,江湖道行卻嫩極,一年來,跟著三哥在江湖上闖蕩,幾經(jīng)生死,道兒自然而然就老了。
如今,只身一人到杭州尋夫救夫,身處陌生之城,面對強敵環(huán)視,三哥卻傳說紛紜,生死不明,心雖有點亂,卻并不氣餒,當(dāng)三哥身體虛弱,武功大不如前之際,一切明擺著要由自個兒承擔(dān)了,時時保持警惕,處處小心謹(jǐn)慎,出手要快,閃身也要快,保持實力,與敵斡旋,方能以少勝多,救出三哥。
此時,南不倒已將歧黃之術(shù)忘了個一干二凈,倒逼自己日日夜夜要提著一顆心做人,象對待病人似的對待這個光怪陸離的江湖,將過往的望聞問切,全用在了尋夫救夫這件事上,對身邊的每事每人,都得過細(xì)端詳,明察秋毫,留有后手,出奇制勝,用藥如用兵,這回還真的用上了啦。
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對付逆境,便有一百條匪夷所思的妙計,況且,南不倒手中還有當(dāng)今江湖獨一無二的神器呢,怕啥。
盡管她已有了兒子,其實,還是個姑娘,不過,有孩子的姑娘,習(xí)慣上,人們稱之為女人。
在凈寺門口,南不倒發(fā)覺,有幾個叫花子的眼睛有些古怪,像錐子似的,時不時瞄向自己。
若是沒有易容,瞄向自己,也是常有的事,姐大概有幾分姿色吧,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眼睛生在別人身上,不怕眼酸,喜歡瞄就瞄吧,姐還頗有幾分飄飄然呢。
如今,姐易容成這付熊樣,沒人愿多看一眼,你瞄個啥呀?內(nèi)中必有蹊蹺。
一會兒,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女叫花子,走到她旁邊坐下,討飯碗在身前一擺,問:“阿婆,你是新來的?”
南不倒的易容術(shù)不錯,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一個叫花婆,說的卻是官話,當(dāng)然不行;說方言吧,除了南海的方言,別的不會,這是她的短板,若一說南海方言,便露餡了,沒人會信,南海的叫花婆會從天涯海角趕到杭州來要飯,相反,一出口,就知這人正是來自南海的那個南不倒。
南不倒勉強能說江北方言,說得卻不夠地道,半年前,三哥教她,又不肯好好學(xué),反正有三哥在,我學(xué)這些干啥呀,如今想想,當(dāng)真后悔。
當(dāng)女叫花與她搭訕時,不敢多說,生怕露餡,只說了一個字:“是。”
女叫花又問:“阿婆,你是哪兒人?”
南不倒又道:“是。”
她發(fā)覺,還是裝聾賣傻好使,前些天,連太爺都認(rèn)不出自己來,對付這個女叫花,不妨故技重施。
“啊?我問你是哪兒人呢,怎么答個‘是’,沒聽說過,天下還有‘是’這個地名?”
南不倒愣怔半晌,憋紅了臉,半天念出兩個字:“喔,江北。”
她說得很生硬,像是從嘴里使足勁擠出來的,裝得活像是個缺根筋、笨嘴拙舌的叫花婆,你還別說,這類人,在叫花子這個行當(dāng)中,還真不老少。
“呀,咱倆是老鄉(xiāng)呀,我是鹽城的,你是哪的?”
冷丁碰上一個江北叫花,真?zhèn)是言多必失,南不倒更不敢說話了,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我耳朵有病,聽不清,嘴也不好使,跟聾啞人差不多,擺擺手,別過臉,再不作答。
女叫花豈肯輕易放手,嘴湊在她耳邊,大聲道:“阿婆,你是江北哪兒的?”
“啊?”南不倒一味裝聾賣傻。
“哪兒的?”
南不倒支愣半晌,眼珠一白,道:“喔,陳,陳村。”
真是個沒文化的貨,江北有成千上萬個村,陳村不知是哪個縣的,問你是哪兒的,你總該報出是哪個縣的吧。
南不倒眼烏珠又是一白,像是在責(zé)怪她,連陳村都不知道,真笨。
不問了,這么問起來累死人了,女叫花上上下下打量著南不倒,若不是南不倒裝的,便是個半聾半啞的二貨,嘆口氣,搖搖頭,撿起破碗走開了。
南不倒瞥一眼女叫花,心里暗暗高興,看來此計甚妙,只見女叫花回到她的同伙中,跟幾個同伙在說著啥,那幾個男的卻依舊時不時的瞄著自己,看來同伙不信,像錐子似的眼睛恨不得鉆進(jìn)她心里去。
如今,我是個又丑又臟的叫花婆,沒人會多看一眼,看我干啥?耍啥花花腸子?
看來,女叫花是騙過門了,男叫花卻有點不好對付,不知這些點子,是哪條道上的人?
不管是哪條道上的人,反正都沒安好心,全是沖著我來的。
想必,我到了杭州,搶走葛姣姣的事,已在陰山一窩狼炸開了,這些人若是密探,最大可能便是一窩狼的點子。
不知盧善保與葛姣姣怎么了?能從一窩狼的指縫間溜走么?哎,作孽呀。
正在此時,丁飄蓬出現(xiàn)了,既然雙方均已易容,起初,均未認(rèn)出對方,阿汪對著南不倒一叫,南不倒卻認(rèn)出了狗,那個狗的主人,自然就是丁飄蓬,這么一想,再一看,越看越像。
南不倒由不得心頭一喜,知是救星來了,她向丁飄蓬乞討,本想打個招呼,丁飄蓬卻不接靈子,還真給了她一把銅板,硬是沒認(rèn)出自己來,飄蓬是個人精,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罷了,此地也不是認(rèn)人的地方。后來,乞丐向丁飄蓬蜂擁討要,丁飄蓬撒一把銅錢跑了,她撿起破碗,跟了幾步,一想,不對,不能跟,便轉(zhuǎn)個彎,往小道上跑了。
跑了一陣,突然轉(zhuǎn)身,見身后兩條黑影,向路旁樹后急閃,閃得再快,也休想逃過南不倒的雙眼,那兩個賊胚,原來是凈寺門前的兩個男叫花,看來,自己被盯上了,路上游客熙熙攘攘,大白天,誰也不敢公然動手,既如此,南不倒索性放慢腳步,緩緩前行,心里卻冒出了好幾個點子,行,咱們走著瞧吧。
既被這伙人盯上了,這大白天的,要想甩脫尾巴沒那么容易,索性回蓮花庵去,等天黑,再跟這些狼崽子見個真章。
不就是陰山一窩狼嘛,咱們又不是沒交過手,你有幾斤幾兩,姐又不是心中沒數(shù),誰怕誰呀。
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也正好出出這些天來,窩在心頭的這口惡氣。
南不倒心大,一點都不怕。
不僅心大,這些天,還學(xué)會了耍花花腸子。
回到蓮花庵,南不倒回到寄宿的廂房,關(guān)上門,手里開始擺弄起一些破木條來,就等著天黑,日影偏偏走得慢,像蝸牛爬似的,時間這東西,是等不得的,越等越慢,不等反快。
終于等到傍晚時分,南不倒去齋堂用餐,在尼庵齋堂用餐時,蓮花庵清霜師太來到她跟前,那是個五十光景的高大女尼,將一碟素?zé)Z與一碟素炒魚香肉絲,擺在她桌上,昨天用餐時,吃得清湯光水,齋堂小尼,端來一碗米飯,一碟青菜,一碟蘿卜,道聲慢用,便管自離去,那素菜不見油星,味道寡淡無比,南不倒心中不悅,又不能嫌憎,道聲謝,皺著眉,強自扒下兩口,算是對付過去了。
今兒怎么啦,清霜師太親自給我上菜來了?
莫非蓮花庵也是一窩狼的賊窩,姐誤打誤撞,竟撞進(jìn)賊窩,送死來啦?
南不倒不信自己運氣會那么背。
杭州城有許多寺廟尼庵,昨兒傍晚,南不倒在西湖邊逛,專往人群聚集處轉(zhuǎn)悠,豎起耳朵,探訪三哥近況,游客紛紛議論,三哥前兩天,在三堡酒仙樓脫身的美事,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少許,興之所致,來到蓮花庵,見此庵祥云繚繞,環(huán)境清幽,便決定在此寄宿。
她不信自己的眼睛會出錯,更不信自己的運氣會那么背,好選不選,奇巧選中了一窩狼的賊窩。
既是賊窩,行事定會神不知,鬼不覺,依舊由小尼送上兩碟沒有油水的蔬菜,做得一如既往,稀松平常,斷不會節(jié)外生枝,奇峰崛起,陡然冒出個清霜師太,給姐送上兩碟上佳的蔬肴來,世上沒那么笨的賊。
況且,自己的眼睛靈異之極,給病人看病,一望即知,來人得的是啥病,病根何在,病情輕重幾何,推而廣之,雖不懂風(fēng)水命相之學(xué),對寺廟屋舍吉兇,人之善惡壽夭,也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南不倒不信,姐偏偏在要緊關(guān)頭烤潮鴨,出了個大差子!
她堅信,自己看中的蓮花山莊,決不可能是個危機四伏的狼窩,相反,還是個祥瑞之地。
這么一想,膽兒更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能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自己跟自己使絆子,過不去呢。
清霜師太將兩碟素食,隨隨便便擺在桌上,竟無些許聲響,顯見得功夫端的了得,沒有數(shù)十載的功底,哪能有如此俊的出手。
清霜師太道:“施主,請慢用。”
說完,朝她瞥了一眼,黑白分明的雙眼,如冰雪般清冷,沒一絲暖意,既而,悄無聲息地走了。
那一眼,啥意思?
是在送一個即將上路的人?
你也太小瞧姐啦,姐沒那么容易死,能在姐劍尖上占便宜的人,這世上沒幾個,況且,姐的事兒多著呢,還得相夫教子,任重道遠(yuǎn),不僅死不得,而且也死不了,不信,走著瞧。
仔細(xì)想想,那一眼,其實,啥意思也沒有,除了清冷,便只有落寞、淡泊、平靜而已,哪一個得道僧尼的眼睛,不是如此呢?這世上的繽紛變故,歡喜悲苦,已撩撥不動他們的心湖。
清霜師太轉(zhuǎn)身走了,灰色的僧衣,如一片浮云,裊裊飄逝。
南不倒有些發(fā)愣,庵里的女尼,除了廚工、花匠、雜役外,多數(shù)行走便捷,悄沒聲息,看來,頗有些武功根骨,雖這么想著,腹中已饑,咕咕亂叫,那兩碟素食的色香味,著實吸引了她,兩天來未曾好好用過一餐,如今,乍一見那素?zé)Z與魚香肉絲,香味如真鵝真肉一般鮮美,尤其是素?zé)Z的那層表皮,油汪汪,黃松松的,看著跟真鵝毫無二致,這是怎么啦?管他呢,南不倒一筷子下去,送進(jìn)口中,哇,味道鮮美,汁液在唇齒間滲流,品品味道,跟鵝肉真無區(qū)別,莫非庵里用的是真鵝呀,出家人偷吃葷腥,罪過罪過,不過,姐是俗家,吃葷腥卻無妨,誰也怪罪不了我,管他呢,吃了再說,吃好了,也好對付晚上的那批賊胚。
吃到最后一塊鵝肉,才吃出一點豆腐味兒來,絕了,能將“豆腐皮與魚香肉絲”做成葷肴,做得足以亂真,姐今兒個還是頭一遭見識。
用餐畢,南不倒回到廂房,虛掩門窗,點上燈,又?jǐn)[弄起手中的破木頭來,天尚早,一窩狼不會來。。
夜幕珊珊來遲,月上樹梢,秋蟲唧唧,夜禽有一聲沒一聲地哀啼著,處處透著陰森怪異。
蓮花庵分外清寂,偌大一個庵院內(nèi)鴉雀無聲,聽不到一絲人語,甚至,也聽不到尼姑們行走的沙沙腳步聲。
清寂的極點,便是死寂,似乎尼庵也已預(yù)感到今夜必有一場血光四濺、你死我活的搏殺,故而凝神屏息地等待著那一刻。
南不倒當(dāng)然清楚,也許,陰山一窩狼會傾巢而至,連日來,這些鬼魅們步步緊逼,聽說,三哥的命差一點折在三步倒竹葉青手里,咱娘兒倆也幾乎葬身地底,跟一窩狼都脫不了干系,就是泥菩薩遇上這種事,也會大發(fā)雷霆,今兒,這筆賬咱們得清一清啦,以為姐是個女流,好欺負(fù)么?瞎了你的狗眼,今兒,讓你們見識見識姐的手條子,姐不僅是個江湖神醫(yī),也是個索命夜叉,哈,女夜叉,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還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南不倒沉下心,聆聽?wèi)敉鈩屿o,她盤腿坐在板床上,左手輕撫劍柄,右手扣著一枚暗器,心中淡定,神色坦然,剛才擺弄的木頭稻草,被堆棄在床尾。
她手中扣著的不是一枚尋常暗器,名叫“萬人迷”神彈,威力無窮,獨步江湖。
南不倒受四川唐門霹靂彈的啟發(fā),在南京郊外的鹿洞,苦心孤詣,研制成功“萬人迷”神彈。
鹿洞內(nèi)所有的人都知道,一有空,她便獨自一人貓在石室,煎熬草藥,并且,關(guān)照所有人,不準(zhǔn)進(jìn)石室一步,包括同花順子,人們以為,她又在發(fā)明治病救人的瓊丹玉液,南門絕技,秘不外泄,雖則太過小氣,卻也世之常情。卻萬萬沒想到,這回,她煎熬的卻是送人進(jìn)地獄的無色無味的迷藥。
神彈研制完成,她便獨自去山林狩獵,神彈擲出炸響,兩三丈內(nèi),麋鹿野豬,無不頃刻昏厥,成功,南不倒大喜。
南不倒精通世上治病救人的草藥,也精通世上奪人性命的迷藥毒藥,以前,一心用在治病上,如今,時世所迫,也動起迷藥毒藥的腦筋來,一個藥學(xué)大家,要么不動,動起來不得了,不能說賽過無毒不解毒姥姥,卻也足可與其比肩了。
神彈貌似平常,發(fā)出后即在在空中爆炸,跟霹靂彈沒有區(qū)別,其實,卻與霹靂彈大相徑庭。
霹靂彈爆炸后,有黃煙及濃烈的氣味,萬人迷卻無煙無味;霹靂彈藥性雖快,卻畢竟有限,躲得快,就能幸免,內(nèi)力精純者,能用掌風(fēng)劈開濃煙,萬人迷藥性比霹靂彈爆發(fā)得更快,簡直如電光石火,更奇的是,此彈躲得越快,越要中招,迷藥追逐衣袂帶起的疾風(fēng),吸附在人身上,真氣一動,藥性即刻發(fā)作,且內(nèi)力精純者,掌風(fēng)越猛,越會中超,迷藥沾上掌緣,直撲嘴鼻,只要吸入些許,便倒地昏厥,不省人事。
若是將神彈當(dāng)作一枚尋常的霹靂彈,那就大錯特錯啦。
此彈一發(fā),兩三丈內(nèi),人畜無一幸免,紛紛迷倒在地。
南不倒研制成功后,頗為得意,給此彈取個名字,叫“萬人迷”,也真虧她想得出。
當(dāng)然,為“萬人迷”神彈所備的解藥、祛迷丹、辟毒丸,也一并研制完成。
手中扣著“萬人迷”,南不倒還怕啥!
況且,丁飄蓬是個人精,此刻,定已發(fā)覺一窩狼的動態(tài),也許正伏在暗中,相機行事呢,一窩狼,今兒也讓你們嘗嘗“吃栽”的味道。
陰山九狼已死了老四害命狼與老七笑面狼,如今,只剩了七頭惡狼,今夜,若能一鍋兒端了,最好,不能全端,則端一個,少一個,滅一個禍害,江湖就多一份安逸,為民除害,德莫大矣。
此時,戶外除了蟲聲鳥聲泉聲風(fēng)聲林濤聲外,啥也沒有。
忽地,門外有個蒼老的聲音道:“手到病除南不倒,老尼可以進(jìn)屋么?”
是清霜師太么?她的聲音沒那么蒼老,不是她,不是她會是誰呢?莫非是一窩狼請來的新殺手?
南不倒掂了掂手中的“萬人迷”,管她老的新的,不速之客只要一步踏進(jìn)門,就給她來個滿屋倒,南不倒冷冷道:“門未鎖,請便。”
吱呀一聲,門開了,顯見得,門是用手上的氣勁推開的。
門口站著三個人,一個是清霜師太,另一個是老尼姑,還有一個是提燈的,三人均身佩寶劍,那老尼站在燈光中,白發(fā)蒼蒼,臉色紅潤,滿臉皺紋,腰板筆挺,目光炯炯,結(jié)實得像核桃,南不倒記性好,即刻認(rèn)出,那是祁連疏勒南山雪蓮庵的雪蓮仙姑啊。
她大喜過望,將“萬人迷”收入懷中,忙從板床上跳下,趕到門口,深深一揖,道:“仙姑駕到,晚輩有失遠(yuǎn)迎,萬望恕罪。”
雪蓮仙姑道:“施主見外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客氣啦。”
南不倒道:“仙姑是何時到此?”
“前些天。”
“如今,庵前庵后已全是一窩狼的哨探,仙姑不會不知道吧。”
雪蓮仙姑道:“知道,就是今兒下午開始,眨眼間,蓮花庵成了一窩狼的香餑餑。”
清霜師太道:“庵外情勢不妙,庵內(nèi)四處屋頂我已派人守護瞭望,且有仙姑的徒兒,在庵內(nèi)各處巡視,此時,一窩狼進(jìn)不了本庵,請南施主放心。”
南不倒忙讓在一旁,道:“請,請各位仙駕進(jìn)屋。”
雪蓮仙姑與清霜主持相繼進(jìn)屋,眾人各自落座,提孔明燈的尼姑站在門旁,將門悄悄關(guān)上。
當(dāng)提燈的人轉(zhuǎn)過臉時,南不倒這才注意到,那人是個叫花婆,身著乞丐衣衫,打扮得跟自己活脫活像,一時,舌撟不下,道:“這,這位是……”
雪蓮仙姑道:“這是我徒兒,法號‘絕情’,出家前,是四海沈陽鏢局掌柜夫人的貼身丫環(huán),叫翠花,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南不倒恍然,道:“啊,記得記得。”
在沈陽天馬戲院,一窩狼的老八,白臉狼唐文俊,扮成打雜的車小發(fā),騙取了翠花的愛情,拐彎抹角,打聽到鏢局走鏢秘密后,便神秘失蹤,之后,致使鏢丟人亡,癡情的翠花起初還不信是白臉狼使的詐呢,事后才得知,是白臉狼報的信。
翠花對車小發(fā),癡情入骨,纏綿哀痛,南不倒怎能忘記。
雪蓮仙姑道:“為了給四海沈陽鏢局的老少爺們報仇,翠花拋卻紅塵,投入空門,在我門下,日夜苦練武功,如今,武功大有長進(jìn),她想出一個法子,扮成你的模樣,引誘一窩狼,也好與一窩狼來個近身對決,我等可在外圍伺機包抄,打他個措手不及,不知南施主意下如何?”
南不倒道:“此計甚好,只是……只是,絕情姐姐,身陷群狼之中,太過危險。”
南不倒不知如何稱呼絕情尼姑為好,估計絕情比自己長兩歲,想來想去,還是稱姐姐為妥。
門旁的絕情尼姑淡淡道:“施主所言差矣,俗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南不倒道:“說是這么說,不過,入了虎穴,焉能輕易脫身?”
絕情尼姑斬釘截鐵道:“只要能剿滅惡魔,絕情即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雪蓮仙姑嘆口氣,道:“唉,孽緣未了,塵緣未絕,看來,絕情主意已定,南施主,你就成全她的美意吧。”
南不倒點點頭,突然眉頭一皺,記上心來,道:“既如此,咱們來個‘以假亂真真亦假’如何?”
雪蓮仙姑道:“此話怎講?”
于是,屋內(nèi)眾人竊竊私語一陣,設(shè)下一局。
今夜,廂房內(nèi)留下絕情尼姑,其余各人,提著孔明燈,悄悄離去。
剛才進(jìn)去三人,如今,出來的也是三人。
絕情尼姑將北窗關(guān)上,打開廂房的門,怕風(fēng)吹動,用一把鐵鍬頂著門,回到屋內(nèi),點著桌上油燈,這才在板床上盤腿端坐,手按劍柄,靜候一窩狼到來。
如今,南不倒宛如一塊香氣四溢的肥肉,狼群沒有不來的道理。
絕情尼姑已抱定一死,當(dāng)人抱定死志后,便沒了恐懼,但愿白臉狼唐文俊會第一個走進(jìn)廂房,我練了千萬遍的那一記突刺,精準(zhǔn)迅捷,定會如閃電一般,出其不意地釘在他心上,沒人能躲開這一記突刺,絕情尼姑將這一記突刺,取了一個名字,叫“一劍鐘情”,就如一見鐘情般地,讓你莫可逃遁。
想到此,絕情尼姑的臉上,綻開了一個苦笑,那個笑,沾著幾許淚花,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在哭,是那種帶著哭的笑。
三更,月白如霜,夜風(fēng)嗚咽,蓮花山上,林濤呼嘯,蓮花庵內(nèi)值更的尼姑逐漸少了,最終都不見了,庵內(nèi)除了樹影晃動,不見人蹤。
蓮花庵背靠蓮花山,座西朝東,大殿內(nèi)的長明燈亮著,殿內(nèi),兩個值更的尼姑,坐在蒲團上,抱劍倚柱,打著盹,真困了么?
殿后有個大院,正中有兩三株枝葉茂盛的香樟樹,周遭散落著假山花草,南北兩側(cè)有兩排廂房,南側(cè)廂房住的是尼姑,北側(cè)廂房除了齋堂及堆放雜物外,專供俗人、居士、香客、乞丐寄宿所用,絕情尼姑就待在北側(cè)廂房西頭的那間屋,那屋離后院院墻只有丈把遠(yuǎn),房門大開,門口燈光一片,秋夜,山風(fēng)料峭,排闥直入,絕情尼姑不冷么?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么冷!
這是怎么回事?房里的人是誰?剛才還戒備森嚴(yán)的尼庵,怎么,一會兒功夫,卻連一個值更的人影都沒了?
是夜深人困,庵內(nèi)值更尼姑在偷懶打盹?還是,內(nèi)中有詐,挖個坑,專等爺們?nèi)ヌ兀?br />
在庵外的山坡高地上,老妖狼與瘸腿狼貓在巖石后,死盯著蓮花庵內(nèi)的一舉一動,心中卻有些拿捏不定。
事先,老妖狼已派人打探過尼庵背景,主持清霜師太,是個老尼姑,精通劍術(shù),來歷不明,庵內(nèi)尼姑勤習(xí)武功,其中,十三尼的劍陣尤為了得,號稱尼庵十三妹,亦僅江湖傳說而已,果如是否?難說。
平時,庵內(nèi)眾尼,除了習(xí)武,便是念經(jīng)參禪,跟柳三哥與南不倒更是毫無瓜葛。
莫非,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清霜師太,卻要橫插一杠,跟南不倒串通一氣,要來為難我一窩狼么?
這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南不倒打不贏就跑,再不濟,跑到南海去,你清霜師太怎么跑?你是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庵啊,跟我作對,不是作死么!
月光如水,山下的蓮花庵,一覽無余,老妖狼對軍師瘸腿狼道:“那廂房開門亮燈,是什么路數(shù)?古怪啊,軍師怎么看?”
瘸腿狼道:“派人去庵內(nèi)摸摸情況。”
老妖狼對近處的三步倒竹葉青招招手,竹葉青忙跑到跟前,道:“幫主,啥事?”
“想派你去尼庵看看,敢么?”
三步倒竹葉青道:“敢,有啥不敢的,不就是一個南不倒么,只要幫主下令,小人萬死不辭。”
老妖狼道:“好,不過,首先,你去看看,那亮著燈的廂房,住的是誰?南不倒如今易容成叫花婆,畫像看過了吧,長相記熟沒有?那個叫花婆,就是南不倒,如果是,就將房內(nèi)結(jié)構(gòu)布置,看個清楚,熟記胸中,即刻回來稟報,不許擅自行動。”
三步倒竹葉青道:“若是南不倒在打盹,小人給她一毒箭,行么?”
老妖狼道:“不行,只許打探消息,看清房間內(nèi)住著何人?是否真是南不倒?看清了,即刻返回,不得節(jié)外生枝。”
竹葉青不死心,道:“幫主,機會難得啊,有時,一旦錯過機會,就不會有第二次了。”
老妖狼被他這么一說,不禁氣惱之極,憤憤道:“你也知道,機會難得呀,前些時,你要不節(jié)外生枝,一刀結(jié)果了柳三哥,今兒,就天下太平,高枕無憂啦。違抗幫規(guī),該當(dāng)死罪,當(dāng)時,念你初犯,饒你一命,只不過才個把月,莫非又忘了!”
竹葉青見老妖狼怒了,一哆嗦,道:“不敢不敢,小的再也不敢了。”
剛想走,竹葉青又道:“不過,若是南不倒發(fā)現(xiàn)了小的,先動起手來,小的咋辦?”
老妖狼道:“你事兒咋那么多?”
竹葉青吶吶道:“小的總不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吧。”
老妖狼道:“那你就給老子跑。”
竹葉青道:“遵命,小人轉(zhuǎn)身就跑,決不戀戰(zhàn)。”
說罷,竹葉青幾個起落,掠進(jìn)了尼庵,躡手躡腳,來到亮燈廂房旁,探頭朝房里一瞅,廂房頗寬暢,內(nèi)無天花板,有房梁,門朝南,南不倒坐在板床上,手按腰間劍柄,面對房門,她背后有個關(guān)閉的北窗,室內(nèi)擺設(shè)極為簡便,除了板床被褥,便是一張方桌,兩張條凳,別無它物。
正探頭探腦張望間,突聽南不倒(絕情尼姑)喝道:“呔!看啥看,做賊么,有種的,報上字號來。”
竹葉青舉著毒弩,就是不敢發(fā)箭,不是怕南不倒,是怕老妖狼,人不能犯錯,錯了一次錯,就被人記恨一輩子,戳一輩子脊梁骨,那次,又不是老子存心想放過柳三哥,而是,想讓柳三哥生不如死,結(jié)果,讓柳三哥跑了。
那不能怪老子,怪只怪柳三哥命大。
有時人們只看結(jié)果,不看動機,有時,動機再好也是白搭。
再說,結(jié)果的事,誰知道呀,要知道,老子就不干啦,即便是你老妖狼,門檻算得精了,料想你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最后的結(jié)果!
誰都無法知道結(jié)果,能怪老子么!
從此,就把老子堂堂三步倒竹葉青,看扁啦,事后,老子威名暴跌,成了偎灶貓,灰頭土臉,茍且偷生,要不是為了報仇雪恨,你老妖狼這票貨,老子才不買賬呢。哎,不提了,越提越來氣。
屋里的南不倒道:“縮頭烏龜,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回去吧,叫你們幫主來見我,咱們劃個道兒,來個了斷。”
竹葉青心里一肚子的窩囊,卻不敢吱一聲,右手中指扣著毒弩板機,氣得中指微微顫抖,卻不敢扣下去,一則不敢違抗幫規(guī),二則,自從食指被柳三哥的鏢切斷后,中指真不爭氣,沒法跟食指比,食指是有仙氣的,仙氣一來,百發(fā)百中,中指沒有,碰上關(guān)鍵時刻還抖,你抖個毛呀,扣板機最忌抖,一抖就偏,一偏就沒戲,唉,算啦,老子不玩啦。
老子真成了罵不還口的賤貨啦。
竹葉青受不了,一個轉(zhuǎn)身,飛掠出尼庵,幾個起落,回到老妖狼跟前,老妖狼問:“屋里是誰?”
竹葉青憤憤道:“叫花婆南不倒。”
“受氣了?”
“可不是咋的。”
老妖狼道:“真是南不倒?”
“是。”
“沒看走眼?”
竹葉青道:“錯不了,跟畫像上畫的一模一樣。大約南不倒發(fā)現(xiàn)了小的,還罵人呢。”
老妖狼道:“罵人?罵誰?”
“罵小人是縮頭烏龜。”
“你回罵了么?”
竹葉青道:“小的當(dāng)放屁,不響最兇。”
老妖狼問:“廂房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如何?南不倒在干啥?”
竹葉青道:“門朝南,床靠北窗,床頭床尾東西向,南不倒面門背窗,坐在床上。”
老妖狼特別問道:“廂房有天花板么?”
天花板是個問題,可以藏人。
竹葉青道:“沒,屋瓦鋪在木板上,有些地方,木板破了,能看見黑瓦。”
老妖狼又問:“屋內(nèi)有櫥柜么?”
他問得仔細(xì),櫥柜也不能忽視,也能藏人。
竹葉青道:“沒,有一桌,兩張條凳。”
老妖狼道:“屋內(nèi)有房梁嗎?”
“有,因廂房簡陋,房梁不粗,難以藏人。”
老妖狼問:“南不倒在干啥?”
道:“裝逼唄,盤腿坐在板床上,像是在等咱。”
老妖狼道:“聽探子說,她白天一味裝聾賣傻,怎么,到晚上就不裝了?后來呢?”
竹葉青道:“白天的南不倒,小的不知道,夜里的南不倒,嘴像刀子般利害,叫囂道,讓你們頭狼來,劃個道兒,來個了斷。小的想,好男不與女斗,就回來復(fù)命了。”
老妖狼怒道:“她罵本幫主是頭狼?”
這名詞有點新鮮,老妖狼還是頭一回聽說。
竹葉青道:“是呀,是可忍,孰不可忍,南不倒氣焰太囂張啦,小的想,‘頭狼’指的就是幫主。要不是幫主有令在先,小的真想將十三枝毒箭,全喂進(jìn)她嘴里去。”
竹葉青心道:在老妖狼眼里,把老子看得一錢不值,寄人籬下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他心里那個氣呀,卻又不敢聲張,若露出一絲一毫苗頭,腦袋就得掉,今兒,借著南不倒的嘴,罵罵老妖狼,也好一泄心中的怨氣,便又陰篤篤地添了一句,道:“有些難聽的話,小的就不說了。”
老妖狼道:“說,不得瞞報軍情,這也是幫規(guī)。”
竹葉青心道:草,頭狼說啥是啥,一開口,全是幫規(guī),得,你既然要聽老子念叨,老子就不客氣啦,今兒個,老子偏來個胡編爛造,不僅瞞報虛報,還來個亂報瞎報,看你能把老子咋的,有道是死無對證,其實,有許多事,即便活著,也是“活無對證”。
不信,你去問問南不倒,老子的話,她說過沒?南不倒包管毫無二話,照本全收,哈哈大笑道,咋的,全是姑奶奶說的,氣得你肝疼!
心里這么想,嘴上道:“南不倒還說,頭狼膽兒賊小,不知這個頭兒,是怎么當(dāng)上的,估計,姑奶奶要他來,諒他也不敢,有種的,就別躲躲藏藏,像個爺們,一個人來最好,帶著一窩狼來,也行,誰怕誰呀,姐不跟小不拉子為難,你快滾吧,讓頭狼滾過來,跟他說,姐有話吩咐。小的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趕緊回來復(fù)命了。”
竹葉青料想老妖狼定會勃然大怒,偷覷一眼,卻見他臉上笑模悠兒,用手摸著無須的下巴,看著他,道:“唔,知道了,還有嗎?”
“沒。”
“下去吧。”
“是。”
竹葉青內(nèi)心沾沾自喜,今兒總算痛快了一回,出了出胸中惡氣,臉上卻繃著,退下。
老妖狼對瘸腿狼悄聲道:“姓竹的心中有怨氣,在指著和尚罵賊禿呢,他以為我是傻子,只有挨罵的命呢。”
瘸腿狼道:“此人歹毒心腸,變化無常,須加提防。”
老妖狼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待柳三哥的事擺平后,再作區(qū)處。軍師,你看,今夜進(jìn)庵動手合適么?”
瘸腿狼道:“不合適,原先以為找南不倒是個問題,現(xiàn)在看來,南不倒太好找了,還亮著燈,開著門,等著咱們進(jìn)去呢,內(nèi)中有詐,是清霜師太答應(yīng)相助,故而,她有恃無恐么?不太像,或許,還藏著更厲害的后援呢,據(jù)說,江湖上柳三哥的朋友,正陸續(xù)趕往杭州助拳,這種可能不能排除,如今,庵中撲朔迷離,情況不明,不忙進(jìn)去,明兒派探子進(jìn)庵,摸摸情況,再作定奪。幫主,你說呢?”
老妖狼道:“妥。”
他倆竊竊私語了一陣,老妖狼起身,打個呼嘯,率眾狼離去,只留下七八個望風(fēng)的,盯著尼庵的一舉一動。
翌日下午,兩個女香客背著黃色香袋,進(jìn)入蓮花庵燒香許愿。
她倆年約四十光景,一個胖,一個瘦,頭扎花布巾,肩挎黃色香袋,上穿藍(lán)印花布衣,下著黑褲,腳著白襪黑鞋,面色黑里透紅,打扮得像是來自江浙鄉(xiāng)間的農(nóng)婦。
俗間傳說,到杭州靈隱寺燒香許愿,十分靈驗,求財?shù)秘敚笞拥米樱鬅o病無災(zāi)福祿安康,便得無病無災(zāi)福祿安康。
因此,從江浙鄉(xiāng)間,到靈隱寺燒香拜佛的香客絡(luò)繹不絕。
燒香拜佛的香客十分虔敬,距啟程前半個月,便絕了房事,食素,不說臟話,臨行前一天,必得焚香沐浴。翌日,燒香者頭上扎著頭巾,換上干凈衣褲,而上身穿著,幾乎全是清一色的藍(lán)印花布對襟衣,盡管花紋圖樣各異,不過,那種藍(lán)色卻是一模一樣的,有點像是青瓷花瓶的顏色,有好似不太像,帶點鄉(xiāng)土味道,帶點農(nóng)家的質(zhì)樸,是江浙農(nóng)家香客的最愛。在城里人看來,衣服款色那真叫個“萬人一款”,為啥要“萬人一款”呢?多土,多沒勁啊,因而,嘖有煩言;除了衣服顏色,肩上挎的黃色香袋,其實,真?zhèn)是“萬人一款”呢,香袋大小相同,式樣也相同,連香袋上的萬字符與花紋也是一色一樣,怪了,城里人卻無異議,理由是,既到寺廟去燒香,那袋子就該用黃色,跟寺廟的黃墻、琉璃瓦同為一色,跟僧人的袈裟也同為一色,看著也順眼。
裝束停當(dāng)后,眾香客便坐船的坐船,坐車的坐車,也有結(jié)伙步行的,路遠(yuǎn)迢迢,趕赴杭州靈隱寺祈福。
每年,到靈隱寺燒香拜佛的香客,數(shù)春季最多。
桃紅柳綠時節(jié),香客們成群結(jié)隊,一潮一潮,像魚群似的,到靈隱寺燒香,靈隱燒香畢,便在西湖邊游逛,湖畔寺廟眾多,香客逢廟必拜,逢寺必進(jìn),男少女多,成群結(jié)隊,花色頭巾,黃色香袋,藍(lán)印花布對襟衣,與桃柳相映成趣,一時蔚為奇觀。
秋季到靈隱寺進(jìn)香的香客也有,不過,稀稀拉拉的,跟春季香客的數(shù)量,沒法比。
蓮花庵緊靠蓮花峰,環(huán)境清幽,距西湖還有五六里地,因而,到蓮花庵燒香的香客極少,今年,來到蓮花庵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南不倒,還有兩個,就是今天剛到的胖嫂與瘦嫂。
兩位大嫂進(jìn)了蓮花庵,便在大雄寶殿跪拜燒香,口中念念有詞,面色虔敬,爬起跌倒,著實忙活了好一陣子,這才找到“知客尼”,求在庵中寄宿一晚。
知客尼朝她倆瞥了一眼,道:“近日庵中多事,諸多不便,請二位另擇他處寄宿。”
瘦嫂道:“師傅,我姐妹倆,隨身沒帶幾個銅板,走得腳底打泡,腳骨酸溜溜的,再也走不動了,望能給個方便。”
知客尼微微一笑,道:“既二位定要寄宿,務(wù)必夜間關(guān)上門窗,不可外出。”
“關(guān)上門窗干啥?”
“尼庵偏僻,恐有賊人闖入,免得遭賊暗算。”
瘦嫂道:“行,夜間我倆決不外出,要真出個差子,也是命中注定,跟尼庵無關(guān),決無半句怨言,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胖嫂問:“夜間不能外出,白天可以么?”
知客尼道:“可以。”
知客尼將她倆安排在南不倒隔壁的廂房,白天,南不倒寄宿的廂房,關(guān)門落鎖,悄沒聲息,這倆位大嫂,在前后門窗縫里張張,屋內(nèi)漆黑一團,沒看出啥名堂,還被兩個尼姑撞見,搶白了幾句:“兩位施主干啥?尼庵一清如水,沒油水可揩,若再鬼鬼祟祟,本庵只得請二位走人啦。”
胖嫂哆噥道:“看看嘛,不讓看,我們不看,話別說得太難聽喲。”
聽說尼庵要逐客,二位大嫂這才消停了,不敢去隔壁廂房張望。
晚間,齋堂用餐,今兒的菜是青菜豆腐。
南不倒見多了兩個一胖一瘦的香客,那二位,一點不安生,也不好好吃飯,一眼一眼朝她看,過了一會兒,二位端著飯菜,干脆到南不倒桌邊坐下,胖嫂道:“喲,要飯的也在庵里寄宿呀。”
南不倒道:“不行么?”
胖嫂道:“行,當(dāng)然行,不過庵里的伙食太差了,沒油水。”
南不倒道:“有吃的就不錯啦,比挨餓強。”
胖嫂道:“在家日日好,出門處處難呀,我家雖是種地的,吃的也比這兒好,起碼,油水兒就足。阿婆,聽說,你們要飯的,穿得雖邋遢,晚間卻偷著吃香的喝辣的。”
南不倒笑笑,道:“饞死你,要不,跟老婆子一起要飯去?”
胖嫂問瘦嫂道:“杏妹,你去不去?”
瘦嫂道:“我可丟不起這張臉,要去你去。”
胖嫂道:“你去我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南不倒問:“你倆老家在哪兒?”
胖嫂道:“常熟。你呢?”
南不倒道:“江北。”
“江北哪兒呀?”
“鹽城。”
“啊,鹽城?這個……”胖嫂想起軍師關(guān)照過的,昨天,在凈寺,同行暗探說,自己是鹽城人,問南不倒是哪兒人,南不倒卻說是“陳村”,看來,她現(xiàn)在不想裝傻了,也許,昨天她想,能混得過去就混,如今,既然混不過去了,就索性不裝了。裝,比較累。
南不倒笑道:“怎么,老婆子是鹽城的,不行么?”
胖嫂忙道:“不是不行,阿婆的口音,不像鹽城的,鹽城我有親戚,口音我熟。”
南不倒道:“老婆子出來混十幾年了,口音南腔北調(diào),變調(diào)啦。”
瘦嫂道:“那也是,該回家看看啦,總在外面飄,不是個事。”
南不倒譏道:“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慣啦,不想家啦。”
胖嫂道:“剛才,我說的是笑話,阿婆,別往心里去喲。”
瘦嫂道:“阿婆,你是一個人住么?”
“是。”
瘦嫂道:“單槍匹馬,不怕么?”
南不倒拍拍腰間的劍,道:“有劍,怕啥。”
瘦嫂道:“要飯的還帶劍,這飯,怎么要?”
南不倒道:“要飯時卷在鋪蓋卷里,照樣要。”
瘦嫂道:“哈,也是,阿婆的辦法真多。待會兒,我們姐兒仨住在一起,行么?也好說說話,破破悶,你是江北的,我們是江南的,說到頭,都是江蘇的,好歹也是老鄉(xiāng)呀。”
南不倒板著臉,正色道:“道上有個說道,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背后捅一槍。姐從不跟陌生人住一個屋,夜間若有人進(jìn)屋,老婆子不管是誰,揚手就是一鏢,這叫落手快,不招怪,記住啦,別進(jìn)屋,老婆子可是翻臉不認(rèn)人喲,即便開著門,點著燈,也別進(jìn),若不怕丟命,那就試試。”
胖嫂與瘦嫂面面相覷,瘦嫂道:“喲,阿婆還會飛鏢!”
南不倒道:“不信,試試,三丈開外,打你左眼,決不會傷到右眼,怎樣?”
南不倒手一揚,兩指間,便多了枚錚亮的飛鏢,叮,插在桌面上。
瘦嫂嚇得面色刷白,道:“不試不試,信,我信。”
胖瘦道:“阿婆也太見外啦,我跟杏妹可都是良家婦女喲。”
南不倒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去,誰知道誰呀,你倆就不怕老婆子是陰山一窩狼的臥底呀,半夜突起殺機,將你倆一堆兒做了。”
“阿婆的性格有點兒,有點兒暴。”
南不倒一本正經(jīng),道:“哪是暴呀,簡直是變態(tài),就像獨狼一樣,殺性太重。一個人在江湖上乞討,窮得叮當(dāng)響,哎,湯里無鹽真不如水,人若無錢真不如鬼,受盡冷暖炎涼,孤獨煎熬,性格就越變越怪啦,看啥都不順眼,想不變態(tài),也難。”
胖嫂瘦嫂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尷尬之極,胖瘦強打精神,哈哈一笑,道:“阿婆笑話了,既如此,咱姐兒倆就不勉強啦。”
飯畢,南不倒拂袖而去,視胖嫂瘦嫂為無物。
夜,南不倒的廂房里,桌上點燈,依舊關(guān)窗開門,門上還頂著一把鍬。
深夜,月白風(fēng)清,住在隔壁的胖嫂瘦嫂門窗緊閉,也不敢去隔壁看看,生怕被南不倒一鏢撩倒了,廂房內(nèi)酣聲如雷,她倆像是睡著了,其實,哪睡得著呀,只聽說手到病除南不倒是神醫(yī),沒聽說她手起劍落會殺人,哇,比我?guī)投狙劾沁歹毒呀。
聽聽窗外萬籟俱寂,胖嫂無聲無息地將窗戶推開,一條黑影從窗口飛出,向后山掠去,窗戶又無聲無息地合上,廂房內(nèi)依舊酣聲如雷。
裝睡的是胖嫂,出去報信的是瘦嫂。
蓮花峰山腰上,老妖狼問瘦嫂:“見著南不倒了?”
瘦嫂道:“見著了。”
“跟畫像上的一樣么?”
“完全一樣。”
“南不倒在干啥?”
“在床上,盤腿靜坐,手按劍柄,全神戒備。”這是她聽竹葉青說的,便照本宣科。
老妖狼問:“南不倒有同伙么?”
“沒見著。”
軍師瘸腿狼問:“你覺著有,還是沒有?”
瘦嫂道:“稟告軍師爺,小人猜不透,不敢亂說,好像,南不倒在等著咱。”
老妖狼道:“她是在等死!臭娘們,牛逼啥呀,看本幫主怎么修理你。上,軍師,庵中有與沒有古怪,咱們都得上,作好兩手準(zhǔn)備,速戰(zhàn)速決。”
瘸腿狼道:“那就按計劃行事,先上第一組吧,老大。”
老妖狼道:“行。”
瘸腿狼沉聲道:“老三,帶第一組的弟兄,上,若一擊不中,馬上撤。”
“遵命。”老三謀財狼一揮手,帶著大色狼、毒眼狼、白臉狼,四條人影,借著叢林的陰影,飛身而起,直撲南不倒所在廂房。
按事先約定,以破窗聲為號,同時沖進(jìn)廂房。
只聽得“砰叭”一聲巨響,毒眼狼一掌拍飛窗戶,四人幾乎同時,闖進(jìn)屋內(nèi),毒眼狼從窗口竄入,謀財狼與大色狼、白臉狼從門口闖入,桌上燈焰,受四人身上氣勁一帶,即刻熄滅,屋內(nèi)一片昏黑,板床上坐著的南不倒,好似衣袂動了動,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
能反應(yīng)過來的人,不僅武功須一流,更重要的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也須一流,二流三流都不好使,南不倒畢竟是一介女流,即便跟著柳三哥習(xí)武,武功已臻一流,實戰(zhàn)經(jīng)驗究竟有限,哪能逃脫如此突兀迅捷精準(zhǔn)猛烈的一擊啊,四般兵刃,幾乎同時落在她身上。
為了這一式突襲,老妖狼向農(nóng)家買了一間屋,供四人練習(xí),屋內(nèi)布置與南不倒的廂房一模一樣,突襲必須迅捷精準(zhǔn),越快越好,反復(fù)出入了幾十次,幾個木匠,在一旁做窗戶,窗戶被擊碎了幾十扇,整整一天,四人練得滾瓜爛熟,自始至終,老妖狼在一旁督陣,每一次突襲,都有改進(jìn),直到他點頭了,才算完。
老妖狼明白,務(wù)必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方能致南不倒于死地;若南不倒未死,接下來的事,就麻煩了,南不倒一旦緩過神來,昆侖劍法出手,這四條漢子,討不了好去。
當(dāng)謀財狼擊中南不倒的那一瞬間,心花怒放,爽,他只差沒喊出聲來。
想不到,有時勝利竟會來得如此之快,哇,二十五萬兩雪花銀喲,分到老子名下,少說說,至少有五萬兩吧,嘿嘿。
旋即,心里一咯登,覺得什么不對勁了?
這“叭喳”一聲暴響,不對勁!
首先,聲音不對,聲響太過清脆,不像砸在人身上,人骨斷裂的聲音,因連著皮肉,有些沉悶;其次,手感也不對勁,刀劍像砍在木架子上,木架破碎,手感一空,砍在人身上,再鋒利的刀劍,手感不會“空”;第三,人中刀后,血液飛濺,噴在臉上手上,有股熱氣、血腥氣,這南不倒卻妖怪了,血液濺在臉上,卻是冷冰冰的涼氣、還帶點蔬菜瓜果氣息。
啊,不對,陷阱,老子跳坑里了。
謀財狼等人,俱各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梟雄,屋內(nèi)黑呼呼的,不甚分明,即刻發(fā)覺,這南不倒不是個真人!
大色狼取出火折子,一晃,果然,被擊倒在板床上的,是個假人,頭是用冬瓜雕的,身軀用木頭稻草扎成,穿上乞丐衣褲,扮成南不倒,裝神弄鬼呢。
如今,床上地上,到處是砍爛的乞丐衣褲、稻草、木條子,冬瓜碎片,散落一地,冬瓜汁水在地上滲流,濕漉漉的,一蓬假發(fā),夾雜其中,我靠,全是假貨,竟是個冬瓜人!
只有一把寶劍,是真貨,委棄在床頭,從劍鞘露出一截賊亮的劍刃來,在火折子的光亮中,一閃一閃的,扎人眼。
原來,這個南不倒,是個冬瓜人,東瓜雕得活龍活現(xiàn),幾可亂真,頭披發(fā)套,身著叫花婆衣褲,腰間插把劍,坐在板床上唬大爺!我呸!
四人呆了一呆,這一呆,只是瞬間,四人全是老炮兒,反應(yīng)奇快,謀財狼大喝一聲:“撤。”
這撤法,也練了整整一天,演習(xí)中,也將各種意外考慮在內(nèi),若一擊不中,南不倒必定反擊,為全身而退,必須迅速撤離。
怎么進(jìn)的屋,就怎么出去。
大色狼“噗”一聲,吹滅火折子,謀財狼疾地轉(zhuǎn)身,忽聽得白臉狼驚呼“不好”,側(cè)身一看,白臉狼身后多了一條黑影,今夜月明,屋內(nèi)雖無燈,卻門窗洞開,月光透泄,屋內(nèi)卻也依稀能看個大概,只見易容成乞丐的“南不倒”(其實是絕情尼姑),身形一晃,劍光明滅間,一式“一劍鐘情”,白臉狼后背中劍,慘叫倒地,正要穿窗而出的毒眼狼,動作忒快,返身回手,向南不倒削出一刀,那一刀出招奇怪,恰到好處,削向“南不倒”胸口,絕情尼姑抽劍,正待再給白臉狼補上一劍,卻已不能,刀光怒嘯而至,只得揮劍向刀身上一掛,“當(dāng)啷”一聲暴響,濺出一蓬火星,絕情尼姑畢竟內(nèi)力不濟,登登登,竟向后踉蹌了三步,毒眼狼呆了一呆,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叫道:“哈,南不倒不行了,快,殺了她再走。”
事先,南不倒與絕情尼姑伏在房梁陰暗處,她倆約定,等眾狼沖進(jìn)廂房撲擊冬瓜人時,南不倒立即擲出“萬人迷”神彈,神彈爆響,眾狼迷倒,然后,她倆落地,將眾狼全做了。
事情約得好好的,臨到頭了,卻變卦。
當(dāng)白臉狼沖進(jìn)屋時,絕情尼姑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這個昔日沈陽天馬戲院打雜的車小發(fā),害得她好苦,鏢被劫后,她連死的心多有,真對不起,沈陽分舵死難的老少爺們,此刻,舊恨新仇,涌上心頭,竟將約定忘了個一干二凈,奮不顧身,縱身一躍,右臂一送,一記奇快無比的突刺,颯然出手,“一劍鐘情”,“噗哧”一聲,長劍插進(jìn)白臉狼后背,白臉狼倒地。
南不倒伏在房梁上,手扣“萬人迷”神彈,正要擲出,見狀,吃了一驚,這絕情尼姑怎么變卦啦?跳入狼叢刀劍之中,不要命啦,一劍得手,不等于劍劍得手。
快,擲神彈,神彈一爆,眾狼迷倒,絕情尼姑就有救了。
況且,絕情尼姑已服用了“祛迷丹”,“萬人迷”對她不生效。
性急忙慌間,南不倒手腕急揚,擲出“萬人迷”,咦,神彈出手,如泥牛入海,竟無聲無息了?
隱約聽得,噗一聲,落在地上。
是“萬人迷”受潮啞彈了?還是怎么著?
火藥最怕受潮,一旦受潮,就不會爆炸,火藥不爆,迷藥就無法揮發(fā)飛揚,這道理,南不倒最明白不過,她頭皮發(fā)炸,呆了一呆,突聽得毒眼狼叫道:“哈,南不倒不行了,快,殺了她再走。”
毒眼狼口中的“南不倒”,指的當(dāng)然是絕情尼姑。
間不容發(fā),眾狼已下殺手,扮成南不倒的絕情尼姑,命懸一線,真南不倒已無暇顧及“萬人迷”神彈,是潮還是啞了,手掌在梁上一拍,飄然而下,去救絕情尼姑……
2017、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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