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錦城郊外青巒山那座傳承了數千載的禪院中,便響起了鐘聲。
凡禪宗寺廟,多有早鐘暮鼓報時的講究。
鼓鳴即起,鐘鳴則息也,晝漏盡。
鼓以動眾,鐘以止眾,夜漏盡。
但梧桐寺卻并非如此,不論早晚皆為敲鐘而從不擊鼓。
只是不知何由,梧桐寺中那口一旦敲響,便能聲傳百里還不止的赤銅巨鐘,卻已然有五百年不曾再被敲響。
近來不久,才又有那響徹山上山下的悠悠鐘鳴從梧桐寺中傳出。
朝三晚四,一日內響徹回蕩七次,恰恰與禪宗所修的七字真言所應和。
第一聲悠揚深遠的鐘聲,自那佛窟之中飄蕩而出,然后響徹整座青巒山。
緊接著第二聲鐘聲再一次響起,比起第一聲更加悠遠飄蕩。
由山上響徹山下,鐘聲直指瀾滄大江之上橫舟側畔的萬千漁船畫舫。
當早間最后一聲鐘鳴響起時,不止是錦城當中,就連隔著百多里開外都能聽得見這聲鐘響。
今日敲鐘的是梧桐寺如今的主持湛海禪師,這位先入軍門再入空門的老僧神采奕奕,兩只手合抱住那柄重達一萬八千斤的紫金鐘杵悠悠然撞向赤銅大鐘。
三聲鐘響過后,太陽恰好正正徹底升上蒼穹。
湛海將那紫金鐘杵隨手一拋,仿佛這個百多名成年壯實男子都不能抬起的禪宗秘寶,在他手中不過是一件輕若鴻毛一般的尋常僧眾們用來敲擊木魚的木制小錘一般。
能做到如此,雙臂必然身負龍象之力,老僧修為可見一般。
五百年,對于世俗凡人來說,已然生生死死過去了好幾代人。
連錦城當中年歲最為大活了兩甲子的老人,都只是曾經聽父輩們提起過,過往錦城外那座梧桐寺中每日會有鐘響。
那口赤色巨鐘,據說是佛門得證金身的菩薩主持打造,有鎮妖伏魔之力。
每日鐘響,方圓數百里邪魔必然潰散。
過去瀾滄大江之所以沒有水患,正是因為有這口鐘存在,鎮著那蟄伏在瀾滄水底一條修行了一千九百多載的惡蛟,使之不能興風作浪。
而近來,為何每隔百年必有一場水患洪澇發生。
就是因為失去了鐘聲壓制,那頭惡蛟每百年便從沉眠中蘇醒所致。
當然,這也只是傳說。
錦城里也沒有誰當真就見過那頭傳說中的惡蛟。
十多年前,邊地有山洪來席,瀾滄江水一夜暴漲十多丈。
八代軍候姜夜征調沿江諸城青壯勞力參與修筑攔江大堤,意圖永絕水患。
那些個當初參與過修筑堤壩已漸入中年的男人們,也沒曾聽說有誰當真就見到有蛟龍騰空席卷江浪的。
倒是有聽人說起過,那一年,惡浪滔天時。
咱大夏邊地兩大督軍之一的姜耀大人,曾持槍獨身一人踏浪而行,一槍截流。
一槍之后,整條瀾滄大江自此改道。
這是有人真真切切瞧見過的,當然若是沒有親眼見證過的百姓也只是當作故事來聽。
想來必然是這些修筑大堤的匠任們在轉述過程中夸張了不少。
一槍斷大江,這樣的神人手段怕是只有那九重天上的仙人才會有……
敲完鐘后,老僧雙手合十盤坐鐘下默誦佛經。
忽然,他那兩道快要垂在地上的白眉微微一動,猛然睜開眼抬頭看向佛窟之外,輕笑道:“老友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佛窟外那處虛空中忽然泛起漣漪,變得扭曲起來。
“老和尚,多年不見,沒有想到你竟然是快要證得金身菩薩果位,當真了得!”
緊接著就聽見虛無中傳出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個身影自混沌中緩緩走出,走入佛窟當中與老僧面對面盤膝坐下。
“阿彌陀佛,比起滄瀾水君來,小僧不過一介凡夫俗子,怎敢得此秒譽。”
湛海禪師輕頌佛號,看著身前這個身穿白衣錦袍的男人,笑了起來。
這男人年歲看起來很年輕,不過剛入而立之年,但一雙眼睛卻絕非這個年齡該有。
世俗之人,眼睛瞳孔之色要么是黑色要么便是褐色,極少會有他色。
但這自虛無中突兀出現的男子,卻偏偏生有一雙金色的瞳孔,是那種最為純正的金色,讓人瞧上一眼都不由心魄震動的金色。
只是這雙眼中卻布滿了滄桑與歲月的味道。
往往,這樣的味道不應該出現在一個而立之年男子身上,就算是耋耄之年的老人也不應該有如此滄桑的味道。
但他的皮膚卻很潔白光滑,就是與那些個妙齡之年的女子比起來也絲毫不遑多讓。
“老和尚你就莫要取笑我了,如今哪里還有什么滄瀾水君,不過是一條無家可歸的喪家犬而已。”男子輕笑一聲,眼中流露出不可遮掩的疲倦。
這種疲倦是由骨子里生出,再蔓延到心里,直至最后在眼瞼中浮現。
湛海看著這個男子,心底一嘆,沉默半響緩緩開口道:“水君修行一千九百九十載,不過再苦修十載便能得以圓滿去沖擊那化龍之劫,何必早早現世,壞了自身道行。”
被稱作滄瀾水君的男子呵呵一笑,雙手也不見任何動作,只是輕輕自虛空中一揮,在兩人面前便出現了一壺黃泥酒壇,兩盞七彩琉璃酒樽。
拍開泥封,霎時間酒香便在本給五蘊皆空的佛窟中四散開來。
男子抬起黃泥酒壇,將那泛著琥珀色光是聞味便引人發醉的陳釀分別倒入兩盞琉璃酒樽當中。
神奇的是,那明明能裝十來斤酒水的黃泥酒壇,在斟兩盞酒樽之后,剛剛好竟然是一滴不剩。
而那琉璃酒樽,不過寸許長,卻硬生生各盛的下五六斤忘憂之物。
湛海鼻子微微一動,詫異道:“這是,菩提自在酒?”
那男子將酒盞遞到老僧手里,點點頭輕聲笑道:“前些日子去了趟西域訪友,路過你們禪宗獅子林時,就順手從降龍老和尚那兒討來了一壇。”
湛海手端酒樽,抬頭去看那琥珀色瓊漿,嘴角不禁微微一抽。
什么討來?
以這位主兒向來不吃虧的性格,多半是那降龍和尚的法號犯了他的忌諱,這才跑去獅子林中找人家的麻煩。
想歸想,但這酒卻是要喝的。
禪宗參佛,并非當真不能飲酒。
除了極個別戒律森嚴甚至可以說是苛刻的密宗一脈外,其他各宗對于以靈果釀制有益修行的素酒,多少還是能飲一些的。
諸如梧桐寺,每逢初一十五,寺內僧眾都會小飲幾杯以后山靈根老參釀制而成的素酒,用以增加修為。
相傳佛宗三大圣地之一的‘西域獅子林’秘境中,有一株生長了一萬兩千載的金剛菩提樹,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
獅子林初代祖師達摩古佛曾于樹下參禪,晚年枯坐樹下九百載,終是成佛。
而那株金剛菩提樹,便也沾染上了一絲達摩飛升西天凈土時散發而出的佛氣。
縱然只是一絲一縷,卻也極為不凡。
往后所結金剛菩提果,眾多僧侶服食之,竟是衍生出滋養慧根之效。
尤其是達摩飛升成佛之后的第一個十年,獅子林竟然又有九位高僧在吞服那株金剛菩提樹所結果實后,一朝頓悟白日飛升。
自此之后,這株金剛菩提樹便成為了獅子林鎮教之寶之一。
又因被整座禪宗公認列為天下佛門諸寶第七位,故有七寶妙樹之稱。
興許是連同達摩祖師在內,先后十位獅子林得道高僧憑此鑄就佛身,耗去那株寶樹太多靈韻的緣故。
自那之后,直至今日。
根植于獅子林秘境當中,那株原本每十年能結三千三百顆金剛菩提果的寶樹。
每逢果實成熟時,必然會在成熟前自然掉落三千兩百顆,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原本就算未成熟掉落地面的金剛菩提果,也依舊有不小功效,能增加禪宗弟子悟性。
可說來也是奇怪,每當果實自樹上掉落,便會瞬間化作虛無幻象。
哪怕是用手去接,也只是會穿手而過,毫無他法。
西域獅子林作為禪宗三大圣地之一,弟子自然不少,光是核心弟子便有不下萬人。
每十年不過百來顆果實,自然不可能夠分。
所以,也就有了如今名動五域的禪宗素酒圣品,‘菩提自在酒’。
每逢七寶妙樹果實成熟,便由獅子林當世方丈主持親自采摘釀酒。
雖說靈韻不及從前十分之一,可百顆金剛菩提果依舊能夠釀制萬斤素酒,基本能保證核心弟子每十年便能分得一斤。
而眼前男子手中黃泥酒壇中,卻足有十來斤,是獅子林中尋常弟子百年方能分得之量。
固然那降龍老和尚是如今獅子林中十八祖師之一,這十多斤菩提自在酒,想來也是其二三十年才能攢的下來。
必然是其為閉關參悟至深佛法所準備,卻不料還來不及享用,便被人給順了去。
湛海禪師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身前男子。
獅子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夠闖的地方。
身為禪宗三圣地之一,故然這些年比起其他兩宗來確實是有所沒落。
可卻依舊有十八位已然得證金身羅漢果位的護道金剛,更有數百年不曾出世即將化佛的前賢坐鎮。
哪怕是尋常神王境強者強行闖入,都得要脫層皮。
結果這位相識多年的‘老友’,不但能夠全身而退,更是從那十八位護道金剛之首的降龍羅漢那兒盜來禪宗圣品素酒。
看來,這些年他修為進境著實不小。
“我說你倒是喝啊,這酒開了封泥可不禁放。”
見湛海光是盯著自己去瞧,被老僧稱作滄瀾水君的中年男子毫不在意,端起酒杯哈哈一笑便是大口喝了起來。
湛海禪師可不舍得如他這般大口揮霍,淺嘗即止,忍不住道:“老友,你就不怕那降龍方丈發火,當真追來南域行那降龍之舉?”
“怕他作甚?”中年男子不以為然,撇撇嘴道:“你當那臭和尚沒有追來么?追了老子一路足足兩萬多里,直到北涼城外蒼月湖察覺到我大哥氣息才作罷。”
“你大哥?”
湛海禪師神色一動,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道:“是那位已然有幾百年未曾在九州現世的北海龍君?”
“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有資格配得上能讓我稱作大哥的?”
瀾滄水君端起酒盞一口飲盡杯中酒,不禁哈哈笑了起來。
“善哉,當真是北海龍君出世,那降龍沒有不跑的道理。”
湛海點點頭,嘴角微翹,口頌阿彌陀佛,面露悲苦之色。
可若仔細去瞧,老僧臉上神情當中絲毫沒有同門被逼落荒而逃的同情,反倒是幸災樂禍要更多一些。
小酌一口手中佳釀,湛海禪師輕輕砸了咂嘴,感嘆道:“好酒,當真好酒!”
說罷,他看向瀾滄水君,笑問道:“老友,你這次攜酒前來,一定不僅僅只是看望我這老朋友這般單純罷?”
中年男子笑了笑,理所應當的點點頭,笑道:“自然是有事相求,不然也不能來叨擾老友。”
湛海盯著男子臉瞧了半天,認真道:“也對,以你這賴皮蛟出門不撿錢就算丟的性格。如無所求,入我禪寺不蹭吃蹭喝已屬我梧桐寺之幸事,又怎會攜酒而來?”
滄瀾水君裝作沒聽見,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然后,他站起身,向著老僧躬身作揖,嚴肅道:“這次來尋老友,實屬是替我大哥相求老友一事,還望老友莫要拒絕!”
老僧神情一怔,相交多年,他是第一次見這頭只差半步便能化龍的老友這般嚴肅。
放下酒樽,他連忙上前扶住瀾滄水君,道:“敖兄切莫如此,先不說你我之間交情,光憑北海龍君當年于我張氏一族之恩,如有用得上的地方,我自當竭盡所能!”
直起身,滄瀾水君含笑再作一揖,才開口說道:“我大哥他此次再入九州,是因為不久前得聞他有一子嗣尚在人間。可無奈興許是大哥與那孩子之間因果太深,怎么也找尋不到我那侄兒下落。這次前來,便是想請老友以佛眼神通觀之,看看是否能夠瞧得見那孩子如今的下落。”
“這有何難,不過舉手之勞。”
湛海輕輕一笑,走出佛窟,立于山前。
滄瀾水君輕端酒盞,生怕打擾到老僧施展神通,未曾一同走出佛窟,立于赤色大鐘之前,屏氣凝神。
自他雙眼眼底深處緩緩浮現兩道金色卍字,隨之兩縷金色佛光沖向天穹消失不見。
極目所望個,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湛海才走回佛窟當中。
滄瀾水君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中,急切問道:“如何?”
湛海禪師俯身拾起酒樽,仰頭一飲而盡杯中暗蘊禪意的素酒,微微一笑雙手合十道:“佛曰,時候未到,不可說,不可說吶!該相見時,那孩子自會與北海龍君父女相認,”
“父女?”滄瀾水君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來,道:“你這老家伙就喜歡故弄玄虛。”
百年交情,他深知老僧性格,自然能從那句如同佛偈一般的話語中得出許多信息來。
至少,不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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