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城。
月滿,無星。
雪已止,風漸停。
空蕩的贏府內。
一盞昏黃茶燈如豆,照亮三尺方圓。
而一身濃墨華服的妙公子贏殤。
此時,正襟危坐于蒼石案前。
手中,不斷把玩著一枚古玉茶杯。
唇齒含笑,斂目低眉。
放眼石案上,縱橫陳列,黑白分明。
赫然,便是當日與妖公子柳小凡對弈殘局復盤。
不同的是,此時棋盤上空,果真有一副白蟒黑蛟互相纏斗的虛幻投影。
顯然,已經爭斗許久。
卻未及分出勝負。
黑蛟在下。
渾身鱗片錚然。
反射著星鐵般暗沉光芒。
碩大蛟首高昂,吞云吐霧。
一雙烏眼愣愣凝視著上方。
蓄勢待發,兇焰極盛。
而上空,不斷翻滾云氣中,一頭通體雪白的獨角巨蟒,正在不斷噴涂濃白云氣。
隨著氣團不斷擴張,蟒身也偶爾從云氣掩映中露出一鱗一爪。
顯然,正在極力舒展身形,為即將到來的決勝一擊積蓄威勢。
轟!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陣炸鳴聲。
就連那臺目測體重已愈千斤的深墨色蒼玉石案。
此時,也禁不起白蟒黑蛟無形威壓。
漸漸,顫抖起來。
“胡鬧!”
仿佛呵斥頑劣孩童,妙公子輕笑一聲。
劍指輕扣石案,如擊金玉,鏗然長鳴。
而吃了一個暴栗的墨家至寶‘演運臺’。
瞬間,安穩下來。
不再顫動一分。
無形中,就連投射到上方的幻影也凝實了些許。
妙公子嘴角笑意更濃。
眉頭,卻不易察覺微微皺起,看向盤中那均已將氣勢蓄至巔峰的白蟒黑蛟。
“吼!”
黑蛟在下,將身體盤成一個巨大圓盤。
仰首望天,蛟嘴大張。
天上,白蟒瞬間做出回應。
小山一樣的蟒首,猛地從云層中顯現。
頭上錚錚獨角上青芒閃爍,裹挾著九天雷霆。
直直,向地面黑蛟撲下!
一聲悶雷滾過。
復,又天光清明。
“公子!”
不知何時,微微佝僂的老人出現在贏殤身后。
躬身而立,一頭白發順從貼在臉上,輕聲問道:“如何?”
“呵…”妙公子輕笑搖頭。
言語間,不見任何波動。
“推演七次,仍是不敵。”
“嗯!”
墨老微微沉吟。
這‘演運臺’乃前代墨門鉅子得意之作。
可以對弈二人氣運為憑,幻化出各種走獸靈屬。
或合和,或爭斗。
或,互不相擾。
以此判定敵友強弱,屢試不爽。
曾有門內弟子幻化貓鼠之相。
后三年,果然師兄弟反目,搏而殺之。
從此,門內再無一人對此臺存疑。
“連我這位名不副實的未來…,嗯!都毫無勝算,那妖公子,還真是…”沉默半晌,贏殤似乎想到什么有趣之事,輕笑一聲:“非同凡人啊!”
“所以,此次謝家所為…”墨老心中一嘆,未置可否。
“謝家?”
贏殤嘴角微翹,勾勒出一抹弧度。
抬手,將玉杯輕置臺上。
起身,踱到窗邊。
“是說那位謝家老太君?”
“對了,聽說,墨老年輕時與謝老太君還有一段糾纏?”
老人氣息不由得一窒,撇了眼早已碎成粉末,卻仍保持著完整形狀的玉杯。
不曉得,這些陳年舊事…
是如何飄到自家公子耳中。
“公子…”
“呵呵,稍安勿躁…”
見到一向嚴肅慣了的老人破天荒地露出些許扭捏神情。
妙公子不由心情大好。
“無妨無妨,年少慕艾乃人之常情,墨老勿要在意!”
“公子,我們還是先談正事要緊…”
老人望向贏殤的眼神中滿是慈愛。
心中明白,公子此舉是在反過來寬慰自己。
畢竟,二人都清楚。
對于公子來說,氣運被人壓制意味著什么。
“那謝若芷,我見過幾次…”
贏殤立于窗前,聲音很輕,帶著幾分淡然。
老人微一點頭,看著身前這個年輕公子,眼睛不由一熱。
這般氣質,才是將來立于萬仞之巔,號令北九州的秦皇!
“那妮子,個性嬌柔。平時,就是連北君府都很少走出…”略微沉吟,贏殤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妖公子,亦不似那般淫邪之人!”
窗外,雪已停。
空氣中,涼意更盛。
一口氣呵出去,裊裊白霧像是水池中潑墨一般,蜿蜿蜒蜒。
柔柔軟軟擴散出去。
最終,消散于這清朗滿月之下。
“此中,必然存有誤會,即便不是謝家有意為之,其后也必有推手!”
“話說回來,謝家老太君修為參天,百年前便入神王絕巔…”
最后一句話出口,用意已然明顯。
若非謝家陷害,便是受他人利用。
北君府,謝家老太君英雄不讓須眉。
百年前,便能抬手鎮殺北海荒獸的絕代人物。
百年后,越是由她親自做出的決定。
便,越為可疑。
身后,老人看著窗外月色,默然不語。
……
“呵呵…”
老人未及答話,院外卻是響起一聲輕笑。
嗓音,清冽高冷。
一時間,竟然難分雌雄。
“誰?”
雙眼微微瞇起,贏殤憑窗而立。
身形未動,墨老卻已喝出口。
身形一閃,飄然立于院中。
“莫問!”
墨老身形甫一落地,便覺心頭一跳。
身前,虛無中。
仿佛,埋伏著無數高手。
道道充滿殺意的視線遍布自己全身上下。
老人毫不懷疑,只要自己露出一道破綻。
下一刻,襲來的…
便是雷霆萬鈞的殺招!
“墨門宿老,不過如此!”
那聲音自虛無中而起,帶著幾分調笑味道。
留心之下,只覺得說話之人,聲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在這空蕩蕩庭院中,竟然無法捕捉半絲外泄氣機。
老人不語,白發飛揚。
如此身法,自然非常人可有。
渾濁雙眼猛然一睜,抬手間握住一柄青木手杖。
杖長四尺,龍頭虎足,墨家符箓懸刻其上。
隱隱間,有流光四溢。
此杖,專破邪法,除妖佞!
“嗡!”
老人以杖做劍,猛地揮出一凌厲道劍氣。
庭院中,四周盡數囊括于其中!
如風劍氣襲過,老人周身那種被無數視線窺伺感覺頓時滾水揚雪,消解不見。
“不愧是墨門巨擘,前輩隨意出手即令晚輩大開眼界。”
這次開口,那聲音終是不再飄忽。
老人循聲望去,瞳孔微微一縮。
卻見,一個紫袍之人正隨意仰坐側房屋檐上。
半靠著身后瓦楞,身形懶散。
“你,是何人?”
身后,贏殤緩步而出。
負手而立,看向那紫袍身影,輕聲一笑,“入府既為客,不妨與我共飲一杯如何?”
說著,手中多出一只白玉酒盞。
抬手一揮,那酒盞似是活物一般落上屋檐。
那人也不拒絕,哈哈一笑。
抬手執住杯沿,一飲而盡。
“公子!”
老人回頭,卻見已從屋中緩步而出的自家公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一切無恙。
“這酒,不錯!”
咂咂嘴,那人袖袍揮蕩間,白玉酒盞滑落。
憑空而現,恰是在贏殤面前浮沉。
“再來一杯?”
“好!”
一人,立于院中。
一人,憑檐而臥。
兩個人,就這般和著月光共飲一杯。
借著月光望去,那倚靠屋檐之人頭發半遮住面。
臉上,罩著一張面具。
未被頭發遮住的半張臉上面具,笑容祥和!
“你是…幽公子!”
待瞧清那張標志性笑臉面具。
贏殤有那么一抹錯愕。
“不愧是妙公子,三年不出戶,卻是連我這等小人物都知曉。”
見被識破身份,來人卻絲毫不見意外。
哈哈一笑,躍下屋檐。
下一秒,已然立身贏殤身前。
“啪”的一聲!
纖白手掌憑空一握。
下一秒,手中便是多出一柄墨色折扇。
半張面具下,眸子清澈如水。
幽公子,北秦“七公子”之一。
亦是,最神秘一位。
甚至,是男是女。
年齡幾何。
所修功法。
俱是無人知曉。
唯一知曉的,便是那鬼臉面具。
半邊似哭,如羅剎。
半邊似笑,如佛陀。
遇幽公子笑臉,相安無事。
哭臉…
所有見過半邊哭臉的人,都已無法再開口說話。
除了詭異面具外,幽公子還隨身攜帶一柄奇異折扇。
扇骨,扇面材質特殊,俱是產自九幽深淵。
白日里通透無比,無人可見其形。
而在夜間,卻俱都散發著幽幽螢火,照著幽公子那標志性的笑臉面具。
真可謂幽幽公子,鬼氣森森。
當真,配得上“幽公子”名頭。
……
……
“妙公子出身顯貴卻甘愿蝸居與此,為何?”
贏府茶舍。
馨香暖爐,室內如春。
幽公子還是如之前一樣。
整個人,懶洋洋側躺榻上。
臉上面具,笑容安詳。
望著這個在北域被世俗傳說得無比神秘的幽公子。
握住茶壺,贏殤不由一陣頭疼。
同為北秦七公子,除了那千面妖公子外,就屬面前這一位最難以捉摸。
曾經,自己也曾無數次猜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預想過很多二人相遇場景。
或,把酒言歡。
或,生死之爭。
甚或,彼此視不見,相錯于江湖。
就是沒有想過,他或者她,會直接躺在自己面前。
這般大咧咧占著自己軟塌,熏著自己檀香,喝著自己的茶……
“那個,幽公子…”
猶豫了一下,雖不知眼前這位到底是男是女。
可先稱為公子,總歸是沒錯!
“何事?”
還是懶洋洋語氣,全然沒有來者為客的覺悟。
“不知深夜到訪,究竟為何?”
放下茶盞,贏殤認真問道。
既然江湖相見,便應有江湖禮數。
盡管,贏殤自己忘了上一次對別人這么客氣是什么時候。
“額,你問這個啊!”只見幽公子一個轱轆從踏上滾起,連面具上那抹笑容都跟著活泛了許多,“我來此,為尋一人!”
“誰?”
“一個千顏千面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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