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呂,是開棺材鋪的,在小縣城且混混日頭。這里不比城市,人們遠離喧囂,安享歲月,如何舍得塵世?棺木一個月也就賣個三四副。
干我們這行,食死之祿,享死之福,自然和鬼也脫不了干系。
我除了賣棺材,也守義莊,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義莊。我這里可以寄存尸體,那種不一般的尸體。
眼看天氣轉暖,三月雨水不斷,這時節棺木特別容易發霉。我在店里鋪了一層厚厚的防潮毛氈,但還是到處都濕乎乎的,又不能上爐烘,死人可禁不住烤。
“呂老板!”一聲響亮的呼喚把我從昏昏欲睡中挖起,我揉著眼睛從藤椅上站起來,摸索著點亮了油燈,然后開了大門。門外還在下雨,我嘟囔了幾聲,把來人迎進了屋。他是鎮上的生意人,開茶館的,叫顧順。三十來歲,鰥夫。此刻一臉疲倦。難怪,現在該是睡覺的時辰了。他一進門就把傘放在屋角,自顧自坐下,呻吟了一聲。
我給他倒了杯茶,問道“不是你找我吧?”他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我家就剩我一個了。要是我找你,那就是挺尸了。”說完他又笑了笑,發現我沒笑,便嚴肅道:“是李二家。他祖母過身了,事多忙不過來,托我來給你說聲,待會要把棺木送來。”我冷笑:“怕是要把麻煩送來吧?”顧順愣了愣,有些訕訕的,“這個嘛,老呂你也明白的。如果不是出了事,也不能來找你啊。”我點了根煙,“什么時候送來?”顧順沒想到我什么都沒問,皺著眉頭半天才答道“已經上路了。后天下葬。”我揚了揚眉毛,“這么倉促?”
顧順點點頭,“聽說才去半柱香尸體就起了變化。做道場也不管用,李二根本不敢停家里。正在家籌備香燭孝布,抽不開身才托的我來。老呂,不會為難你吧?”
我剛要說話,大門就響起了倉促的敲打聲。“來了!”顧順站了起來,想起身去開門。我攔住他,示意他到旁邊,答應了一聲“等等!”然后徑直走到里屋拿了一塊白布,一根紅繩和三個鈴鐺出來。我牽著布的一頭,讓顧順幫我牽著另一頭,將白布撐開。只見這塊寬兩米,長一丈的白布上,一個黑色的圖騰顯露出來。我把其中一個鈴鐺穿到紅繩上,也讓顧順牽著繩子的另一頭,然后讓他站到大門一側,我則站在另一側。做完這些,我才對著門外喊道“先把棺材讓進來。”
只聽門外一陣嘈雜,有人叫了聲好,我拉住門閂,對顧順說:“待會棺材一進來,就把布鋪到上面。”他點點頭,隨后我開了門。
人聲頓時放大,好幾個“小心”的喊聲入耳,一個黑色的棺材探出了頭,門外的人見我們這陣杖,都愣了愣。我對著顧順點點頭,他很緊張的抬起了手。我們合力把白布罩上了棺材,門外的人也配合我們慢慢把棺材讓進來。當棺材完全進店鋪的時候,白布也完全遮蓋了棺材。我示意他們停住,隨后和顧順一起把紅繩順著棺材的四個角系好,那個鈴鐺被我系在了棺材蓋的正中。
他們看我做好了,一個渾身淋濕的矮個子男人就急忙問道:“呂老板,放哪兒?”他滿臉的疲憊,應該就是李二。“不忙”我面無表情,對著抬棺材的八個人道“你們原地轉三圈。”顧順對李二點點頭,那八個人便呼哧呼哧的原地打了三轉。
鈴鐺的脆響合著門外的夜雨,清脆的音律震顫著每個人的心扉。
折騰完了,我示意他們把棺材抬進了里間。等布置好了一切,外邊的雨也停了。
李二送走了那八個抬棺材的人,嘆了口氣,在桌邊坐了下來,一邊從懷里拿出一包東西,對著我道:“呂老板,麻煩您了。”顧順給了他根煙,也看著我。我沒說話,從懷里拿出一個鈴鐺,用紅繩系好,做成一個鏈子,遞給李二:“拿去,棺木下葬前不要離身。”李二不解的看著我,接過鈴鐺欲言又止。顧順卻說話了:“老呂,剛才你那一番折騰是什么意思啊。”
我把最后一個鈴鐺串好了紅繩,掛在了門口,說“那塊布上印著輪回咒,蓋在棺材上壓制尸氣。紅繩特殊的四角系法是一種安魂陣。三個鈴鐺互相通靈,若尸體變化,將會互相感應。在門口轉三圈叫遮鬼眼,會阻礙其魂魄出這個鋪子。當然,若遇到厲害的主,這些都沒什么用。”
我每說一句,李二的臉就蒼白一分。說到最后,他幾乎有點發抖,緊緊的握著那個鈴鐺,生怕它發出響聲似的,慢慢說道:“呂老板…應該..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吧?您看您…要給我畫符嗎?我錢都準備好了。”顧順也看著我,一臉的緊張。我忍不住笑了“李師傅,我又不是道士,我可不會畫符。這些都是朋友教的,我略會些皮毛而已。不過,您要相信,世間陰陽平衡,新生和消亡注定了去處。死了若要強留人間,必是犯輪回之大忌。一般的魂并沒有這種力量。所以您幾乎可以不用擔心。除非....“
“除非什么?”他們倆幾乎同時問道。
我吸了口煙,“除非這個人死得極為不甘,卒辰又恰逢異刻,而天時地理亦處非常狀態。而且,還得有一個生魂恰好無法順利來到人間,比如孕婦難產或者流產。不過我個人以為,要湊齊這些條件幾乎不太可能。”
話音剛落,門口的鈴鐺忽然動了,清肅的鈴音并不大,卻充盈了整個店鋪。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了起來。
顧順抑制的吸了口氣,忍不住瞟了瞟里間。李二死死的握住手中的鈴鐺,臉色慘白的看著我,半餉,才說出一句話:“呂老板,我…我…媳婦她生孩子,都一天了...產婆說,怕是會…難產。”
我看著李二,沒有說話。顧順幾乎要跳起來了,看得出來他想離開這壓抑的環境。
鈴鐺又響了。
但是外邊并沒有風。門口的鈴鐺靜立著,而李二的鈴鐺也被他握在手里。那靈動的聲音,只能是從里間傳出來的。顧順也忍不住發抖了,“老呂,這..這…”
我掐滅了煙,吐出口中的霧氣,然后站了起來。他們倆都注視著我,我走到窗邊,抬眼看著夜空。月色迷離,星辰皆空。不知什么時候,起了薄霧。我慢慢的說道:“李老板,如果你有所隱瞞,恐怕我幫不了你。”
顧順不解的看著我,然后扭頭看向李二,李二很不自然的笑道:“您什么意思?”
我直視李二,“她老人家的死因恐怕不簡單吧?”此話一出,李二就像被人迎面一拳,打得五官都糾結起來,幾乎立刻道:“是病死的…”聲音又心虛地低下去,繼續解釋道:“她老人家本來身體不好,上個月感冒了,一直都沒好徹底,結果…結果昨晚起夜時摔倒了,就…”
顧順在一旁估計看出我臉色不好,連忙打斷李二,“我說李二啊,呂老板不是外人,他是真心想幫你才問你,要有什么事你可千萬別瞞著,我看這次的事很棘手啊!”李二沒有辯解,我也沒說話,氣氛忽然詭異起來,整個屋子變得沉默。
忽然一聲鈴音律動,顧順和李二都渾身一抖,面面相覷,李二即刻去看手中被握得發燙的鈴鐺,然后兩人同時看向我,我卻朝里間看去,嘴角掛著冷笑。
又是一聲,這次誰都能清楚辨出聲音確實從里間傳來,李二手中的鈴鐺嘩的掉到了地上,尖銳的脆響再次打破了雨夜的靜謐。他飛快地把鈴鐺拾起,顧順早就站了起來,他們幾乎逃也似的向我告辭。我只送他們到了門口,并叮囑李二不要弄丟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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