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悠揚的眼睛瞇了一下。她就知道，想揭過沒有這么容易。不過，忍夠了，有時候火中取栗也不妨一試。

    “我拒絕。”

    悠揚語氣平淡，但這三個字卻吐聲清晰，鏗然有節(jié)。

    “你說什么？”血劍像不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似的，他的腳步未停，站在了悠揚的正前方。兩人離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扼殺她。

    悠揚紋絲未動，她灰色的瞳眸掩去了所有的情緒，她站在那里，仿佛不懼風霜的雕塑。

    “你為何不去殺了標記我的劍者？”

    淡定而沉著的反問。這一問仿佛突然間激活了什么。

    哈哈——！血劍發(fā)出大笑，他逼近悠揚的身形卻瞬間回到了他的榻座之上。

    他端起了一杯血紅的液體，倏地飲下，唇像瞬間抹了胭脂。而這胭脂似的唇仍止不住地彎起，含著幾分邪肆，幾分明晃的不屑。

    “你來說說，憑什么要我去殺了那個劍者？”

    “不憑什么，我只是好奇，你有膽放一個劍鞘的血，卻無膽去殺死一個劍者？”

    “放肆！”

    血劍說罷，卻并未發(fā)作，反是沉默了下來。悠揚是一個劍鞘，這個簡單的事實卻在兩人相處之時每每被他忘掉。他只是覺得自己的所有物——一個用來逗完的寵物，竟突然之間易了主，這激起了他強烈的憤怒和殺意。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但悠揚的話也提醒了他。他若強行讓悠揚放血，那便意味著他默認會成為悠揚的下一個標記者。因為劍者對于劍鞘的搶奪，從來都是一個用處，與之契約。這讓他尤其煩躁。他想要的只是一只寵物，而不是什么脆弱的鞘侶！

    血劍的思緒不斷翻滾，而最初的那份殺機終于被他掩了下去。他重新變得冷漠而堅定，因為他血劍從來不認為這世間有可與他匹配的劍鞘，她們太弱了……

    想到這里，血劍的眉頭猛地蹙起，眼前直辣辣地站在他面前的悠揚，仿佛一個諷刺，一個直接用來戳破他定論的長矛。

    因為她似乎……已不算是一個弱者？

    這個念頭冒出，立時被血劍鎮(zhèn)壓了下去。他決定眼不見心不煩，于是——

    “帶上墨鯊，出去！以后沒有吩咐，不得進入城主府！”

    血劍突來的驅逐，悠揚絲毫沒有驚訝，事實上她內心正為此雀躍不已，而且，為了避免血劍又來什么變態(tài)的反悔，悠揚幾乎是立即便扯住了墨鯊的臂膀，兩人如兩只飛雁躍出了城主府。

    而悠揚的快速逃離，使得血劍眼中血光頓現，竟是完全不能控制地又出了手。只見一柄劍形的赤紅光刃，倏然射出，在悠揚剛剛躍出城主府之際，無聲而準確地刺入了她的身體，自后背透入，扎前胸而出。

    悠揚被刺了個洞穿。但她懸行于空中的身體卻并未停滯，她甚至借力更快地逃離，瞬間便把城主府拋在了身后。

    但她被刺中的剎那，那微微轉過的臉龐上，一雙灰色的眸子仿佛含盡了這寒季所有的冰霜。

    而城主府內，血劍的眉頭深深地凝結，悠揚的表情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刺中了他身體內不知名的角落。他的眉頭皺起又松開；腳步踏前，又頓然停下；擎在半空的手似乎微不可見地抖了那么一下，又“唰”地收回，掩在闊袖之中。

    攥成一個冷硬的拳頭。

    仿佛如此，那些已經發(fā)生的，便可忘卻。熱了的血，亦不再滾燙。

    149.

    悠揚足不停歇地回到了修補院。這個重新修補好的長院，要比原來精神多了。

    但現在，她顧不上這些，她倒不是擔心自己，她身體的傷在那光刃消失之后，便開始了自我修復，以她估算，最多半個小時便可痊愈。但她身邊的墨鯊，她終于發(fā)現了他不對勁的地方。

    他醒著，卻像個木偶。

    悠揚試探多次，無論是聲音還是動作，他都毫無反應，他失去了最本原的意識。

    怎會如此？

    悠揚一邊等待傷勢復原，一邊細細思索。她所不知道的是，墨鯊并非自然醒來，而是被無聊的血劍以意識刺激，最后便成了這副狀態(tài)。

    接近午時，悠揚感知身體無礙，便對墨鯊做了個全面檢查。身體外傷已基本痊愈，但腦袋內不知為何幾個重要的大穴卻全部閉塞，連她的意識探查都進行得十分艱難。

    就好像原本是通暢無阻的大道，如今卻齊齊設了繁瑣而無序的關卡，她的意識行進之途，全然變作了或曲折或短細的羊腸小徑。

    結果，僅這番探查，便花費了幾近兩個時辰。

    好在，如此漫長而細密的診斷，悠揚對于治療墨鯊倒有了更多的把握。她決定重新打開墨鯊頭部的重穴，疏通那些閉塞的通道！

    爐中的火石燒得彤旺，爐臺上擺放著黑色錘具、短劍、干藤和一小堆五色的能晶。以及呆立在一旁毫無反應的墨鯊。

    看起來顯是萬事俱備了。

    但悠揚卻并未立即開始，她反而閉上了眼睛，像在祈禱，或在等待？

    不，都不是。

    悠揚在做出一個重要的抉擇。一個在她自身的安全與這場手術的成功之間不得不的抉擇。

    她不確定那些意圖契約她的家伙會何時再出手，但眼前的這場手術若想提高成功率，那么必然要求十分的專注，和精微極致的意識操控，這其間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

    而要做到這兩點，最好的亦是最直接的辦法便是封閉她的外界知感。

    封！還是不封？

    如果封閉，她可能會面對突來的危險而不自知。

    如果不封，這場手術的時長將會拉伸到兩倍甚至三倍，而結果她不敢擔保。

    要舍掉這些復蘇中的記憶么？

    不！

    掙扎持續(xù)了數百息，悠揚終于做出決定。但這決定中又有了新的決定。

    她睜開眼來，灰色的瞳孔閃過一抹狡潔。她從來都不是羔羊呢。

    手術的進行緩慢而令人窒息。在燒得通紅的爐臺上，墨鯊被固定了起來。他的身體纏滿了褐色的干藤，像一只木乃伊。

    唯有頭顱上干干凈凈的，毛發(fā)被悠揚剃了個凈光。頭顱離爐口靠得極近，簡直像要燒烤了。

    悠揚像一個入定的信徒，右手貼伏在那頭顱之上。她的眼睛微斂，封閉了外界感知之后，連光線也變得毫不可感。

    此時的悠揚已全然進入一個由意識掌控的世界，爐火的炙熱、手掌下的生命、燙目的紅光和她自己的身體全數消失不見。

    她仿佛突兀站在一片沙漠之中，而她置身之地正是一座迷宮的入口，迷宮盡頭則有她想要的寶藏。

    這迷宮搭建的十分脆弱，仿佛一個不小心便會轟然崩塌。

    悠揚的意識順著手掌化為拂塵似的細絲，一縷一縷游動著潛入這座迷宮。她小心地前行，不能碰觸除關卡之外的任何壁面。而每到一個關卡，她的意識絲都會立時止步，將絲點細密地盤接在這關卡之上。

    與此同時，意識之外的悠揚，則會舉起左手中的短錘，或輕或重，或長或短地對著頭顱上的某個點敲打。

    敲打與意識絲的感知同步進行，若關卡厚重而牢固，錘力必重而多次，反復施壓。待得關卡微微松動，那些意識絲會第一時間將關卡碎片吸附、挪移出來。

    而這一步，全賴于爐火的高溫烘烤。它們使墨鯊頭部的毛孔漲至最大，頭骨處于半軟化之態(tài)，那些堵塞的碎片除了從耳鼻中流出之外，亦有少量如同黑色的汗液一般排出。

    手術便在不斷間隔的敲打和流汗中進行。

    一個關卡，十個關卡，直到第87個關卡，悠揚終于靠近了寶藏，她只需清除這最后一關，那些被隔離的記憶便會散逸而出，充滿墨鯊整個意識空間。

    這手術也便成功了。

    但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悠揚的修補小屋內闖進來兩個人。

    兩個陌生的劍者。紅的如血一樣的發(fā)眸。

    他們戒備地靠近悠揚，卻看到悠揚在古怪地沖著一個劍者的頭顱敲打，火爐中的光照在悠揚的半邊臉上，另一側則形成巨大的陰影。

    這是在做什么？兩個劍者急速地對視。

    ——管不了那么多，擄了再說！

    于是，他們默契地同時刺出了手中的劍，快而狠竦，而這劍竟然就出乎意料地輕易架在了悠揚的脖頸之上。

    紅色的雙劍交叉，像一個巨大的火烙刑架，又像一個警告的符號。

    但悠揚動作未停，仿若感受不到危險似的，她的左手毫不間隔地繼續(xù)揮動短錘，發(fā)出了一串密集而猛烈的敲打；敲打持續(xù)了半息，又突地停住。

    兩名劍者中個子稍矮的那位像是感覺自己受了嘲弄，他手中的劍刃迅猛施壓，血水立時像噴泉一般濺下。

    “不要在這里！”另一名劍者低聲喝止，而后，一個劍柄倒擊，悠揚頓然倒了下去。

    “走！”出手的高個兒劍者迅速把悠揚扛上肩頭，打頭朝著茫茫夜色中潛了出去。

    修補小屋頓然恢復了寂靜，唯有火爐中的紅光興奮地燒著，將墨鯊沾滿血跡的臉照得猙獰可怖。

    而夜，還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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