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秋雨似乎比往年頻繁。每一場都帶走點滴夏意,令梧桐與白楊的葉片稍許轉黃。雨水澆熄嘈雜的蟬鳴,卻不及喚醒織娘和蟋蟀,令這個初秋仿佛安靜了許多。
身處帝國中部,輝光城的白天仍舊炎熱,微風吹拂的早晚則涼爽宜人。數片橙綠相間的白楊樹葉散落土中,遠遠望去,如同幾枚開放的花。
尤菲就站在一株白楊頂端——準確地說,漂浮在其上不足半尺的位置。少女扎起粉色的長發,套著便于活動的衣裝——棉布制作的束腰上衣、貼身的長褲、半指手套、以及合腳的長筒軟靴。她的腰帶上插著半排卷軸,手里則握著一根大約兩尺余長,刻滿銀白色符文的短杖。
無形的魔力環繞著她,隨即向遠處延伸,將十幾公尺內的一切事物反饋給她。它不如視覺清晰明了,卻足以穿透樹叢的阻隔,且比聽覺和觸覺更加敏銳。
這是今天的第二戰。
少女環顧四周,再低頭眺望,沒能發覺任何人影。梧桐庭園整體呈正方形,邊長約兩百公尺,其中滿布落葉喬木。龐大的樹冠遮蔽視線,讓隱藏身形變得格外容易。若是不小心被‘對手’近身,接下來恐怕會十分被動,她心想。
思索間,有什么東西撲打著翅膀,闖入她的感知。尤菲足尖輕點,向一側瞬間滑開十余公尺。與此同時,七八只烏鴉嘩啦穿過樹冠,落在她剛剛駐足的位置。
它們嘎嘎數聲,再次振翼而起,從四面八方朝她撲來。
秘法視覺中絲毫不見異常——但那說明不了什么。尤菲抬起手,十數枚青色光點從她的掌心閃現,拖著狹長的尾跡,分射視線中的每一個目標。
烏鴉們尖叫著四散開來,但飛彈緊隨其后,只一個呼吸便追上它們,將其紛紛擊落。余下兩只靈敏得有些出奇。它們翻身避過飛彈,其中一只直奔向她,另一只則振翅升空,再從頭頂朝她俯沖。
一排銀白色符文從她面前浮現。少女短杖輕彈,將其中的三枚散作銀輝,然后自上向下一劃。
空氣瞬間凝縮成乳白色的墻壁,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橫掃她身周的一切。頭頂的烏鴉被音爆正中,翻滾著摔向地面,羽毛四散飄落。另一只則身形驟然膨脹,雙翼褪去黑色,代之以純金的細鱗——
金色的幼龍曲起脖頸,低聲長吟。
時間仿佛眨眼間變快了一倍,尤菲剛收回手臂,便聽到背后傳來熟悉的嘶鳴,以及振翼而至的呼嘯。來不及吟誦咒文,她左手快速在胸口一按,余下的銀白符文飛散開來,構成堅固的球形護盾。接著她轉過身,任由獅鷲一口啄在盾上,雙瞳閃過奇異的光彩。
“保護我,格蕾絲。“她輕聲低語。
魔力構成無形的波紋,扭曲了獅鷲的感知與心智。少女心念間解除了漂浮術,讓自己徑直落向地面;格蕾絲則穿越她原本所在的位置,撲擊它真正的主人。
她知道這只能對琳造成片刻困擾。秘法之靈與主人心意相通,她的法術生效不了幾秒。可她驚愕地看到,獅鷲的利爪徑直插進幼龍胸口,幾乎將它撕成兩半——
灑落的鮮血讓尤菲遲疑了片刻。但她立刻意識到,琳的近戰技藝絕不弱于格蕾絲。沒等她再次舉起短杖,金發少女憑空浮現在她背后,一拳擊碎了她的護盾,再用短刃貼住她的后頸。
是另一只烏鴉。
“你贏了。”尤菲眨眨眼睛,轉過身,一邊散去構建到一半的秘術,“那是個變形術的應用?”
“沒錯。我想叫它‘琳的雙子形態’。可惜分身是劣化版,能用幾個小法術,卻一點兒也不耐打。”金發少女開心地說,“實話說,這次我占了點便宜——如果是真正的敵人,你不會猶豫的吧?”
“也許是那樣。”尤菲回答道,“但這次是你的勝利,毫無疑問。”
“所以這樣就是五比五,我們又打平啦。”金發的少女鼓起腮幫子,“下次我得想出更好的戰術才行。”
她也一樣,尤菲心想。兩人的對抗訓練持續了五天,手段則幾乎沒有限制——就算不慎受了些傷,她也能用埃達的力量治愈兩人。由于她們實力相仿,幾乎每一次都會有新的變化,也讓少女對戰斗更加純熟。
即使如此,若再次遇上庫倫……或是休斯,她依舊沒有獲勝的把握。
“真不錯。才不到半年的時間,看起來,你們又有了不少收獲?”
一旁傳來清脆的拍掌和熟悉的聲音,令她與琳一同轉過臉去。安娜薇爾仍舊一身輕裝,腰懸長劍,如同老練的旅行者。巫師肯特侍立一側,身著樸素的衣褲和斗篷,眉宇間卻多了些沉穩與自信。
尤菲眼神亮了亮,揚起笑容,向兩人揮手問好。琳三兩步跑到對面,一把攏住母親的手臂。
“你們怎么來了?”金發少女驚喜地問,“我還打算去水之城找你們呢。”
“我聽說艾莉西婭回來了。剛好肯特的課程告一段落,也就帶上他來見個面。”女劍士看了看一旁的巫師,帶著贊賞的笑意看著兩人,“不過要我說,還是你們進步更多一點。不愧是我們的女兒。”
雖然聽起來像是自夸,但這是實話,尤菲心想。過去一年里兩人旅行的收獲,差不多趕得上之前四年課程的全部。那其中有著危險或悲傷,但更多的是珍貴且美好的回憶。
總體而言,大概如此。
“凱洛琳殿下上午剛到,克洛維斯殿下正在大廳見她,老媽應該也在一起。”她將短杖插回腰間,正了正神色,“要現在去找他們嗎?”
“這樣剛好。”安娜薇爾點點頭,同樣收斂了笑容,“作為臨冬城的管理者,我也很想知道,帝國打算怎樣應對今后的事態。”
這是少女預料之中的情形。平日里,帝國城鎮的運轉多半由民政廳和刑律司負責;但從法理上,領主仍然擁有領地的最高決策權。安娜薇爾是琳的母親,艾莉西婭的密友,也是坎貝爾領的子爵。當帝國踏在內亂的邊緣,她必須考慮領地十幾萬民眾的生計和安全。
而夫人會支持輝光城與她的父親,還是暫時置身事外,同樣預示著其余封地的回應。
希望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展開,盡管她知道那很難。尤菲走到前方,準備帶路,卻看到一只白鴉穿透云層,撲打著翅膀降落下來,將爪子里的一枚卷軸放到她的掌心。
她不用看就知道來源是誰。少女解開系帶,展平紙卷,讀出其上的內容。
『好久不見,安妮。你過得還不錯,對吧?我知道的。
我讓廚師做了檸檬燴飯,海鮮雜煮和鳀魚面。直接來餐廳吧,我們都在。
——風鈴』
纖細的手抽走了那張紙卷,趁她微微出神的一刻。安娜薇爾越過她,金色長發輕輕搖擺,頭也不回地走向城堡。
“別想太多,事情還沒那么壞。”安娜薇爾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母親就是有著這樣的魔力,“吃飽了才有力氣解決問題,我不等你們了哦?”
這話倒是沒錯。她牽起琳的手,跟上夫人的腳步,然后繼續開始帶路。
幾人穿過鋪滿鵝卵石的庭園小徑,與在樹杈上歇息的「渡鴉」,以及清理庭園的花匠們打過招呼。這兩日來,輝光城中的傳言四起,許多都宣稱著羅格曼的死訊。一部分人將矛頭指向克洛維斯,另一些則駁斥其為無稽之談。
但城內仍舊稱得上平靜。百余年沒有經歷戰事的帝國居民,即使預感風雨將至,也不會輕易訴諸行動。或許一切還來得及,少女心想。
餐廳位于城堡的東南側一層。那并非平日宴客的寬敞廳堂,而是大約六七公尺見方,擺放著圓形餐桌、燭臺、和帶軟墊的舒適座椅,看起來更適合親友聚會的場所。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大盆,里面塞滿鲉魚、海蝦、花蛤、番茄,胡蘿卜,洋蔥、藏紅花、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香草和配料,泛著誘人的乳白與橙紅香氣。
這是道忽倫王國南部的菜肴,在當地廉價而常見,充滿海洋的味道。王國的海產會在聯邦南部上岸,再經由貿易的車隊運往帝國。「光之主」的神術能夠令食物保持新鮮,對于帝國皇室,這樣的一份食物并不算奢侈——盡管它看起來同樣欠缺精致。
卻滿是生活的氣息。
她的父親,克洛維斯身披長袍,坐在貼近壁爐的位置。身邊是她的母親,以及另一名即使坐著,也看得出相當高挑的女性。她有著與克洛一樣的紅發,大概齊耳的長度,同樣帶著漆黑色的冠冕——只是少了雙頭獅鷲的徽記。
她身穿輕便的皮甲和馬褲,連鞘的巨劍靠在桌旁,比起貴族更像一名武人。感覺到尤菲的目光,女性微微抬頭回望,目光中帶著傲然的自信。
“克洛維斯殿下。瑪洛琳殿下。”安娜薇爾走上前去,朝對面的兩人以騎士禮致意,“不速而來,感謝招待。”她略微偏過頭,似乎停頓了片刻,“西婭。”
艾莉西婭抬起頭,目光中帶著懷舊的色彩——尤菲極少看到母親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安妮。”女性輕快地說,“先坐下來,吃點東西,還有你們兩個。”她揮了下手指,讓三張座椅悄無聲息地滑出,停留在恰好的位置上,“這一路上還順利吧?”
安娜薇爾舀起半條裹滿濃湯的魚肉,放到面前的銀盤中,輕巧地剔去魚刺。尤菲和琳同樣坐下,為自己盛上些菜肴。侍女放下三個杯子,斟上秋日的果酒,然后俯身告退。
“我看到埃達的話語在帝國土地上流傳。”臨冬城的女子爵咽下一塊食物,抿了抿嘴,聲音平靜得近乎無情,“修士們聲稱羅格曼本不應輕易身亡,信徒們則將罪孽歸于利益的既得者。”她抬起頭,與克洛維斯對上目光,然后平移向右側,“艾莉西婭,告訴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巫師們研究過,人類的身軀由無數微小的「胞體」組成。它們會不斷修繕和繁育,以維系身體的生存。”艾莉西婭的話語不急不緩,就像在講述一個平常的故事,“對常人而言,繁育的次數并非無窮無盡,那也正是衰老和死亡的原因。”
粉色的女性搖晃著杯子,呷了口酒,似是有些惋惜,“至于羅格曼,埃達的「賜福」讓他的胞體迅速更迭,晝夜不息,卻從未提升次數的極限。一切尚能維系之時,他擁有用不盡的精力與體力;然而當極限來臨,他的身體便會轟然垮塌。”
“不同器官的更迭速度各不相同,所以他會在幾天內迅速衰老,直至死去。由于身體的潛能完全耗竭,即便我利用埃達的神術,也沒辦法挽回他的生命。”尤菲接過母親的話頭,忽然又想起數個月前,她與琳覲見對方的那一幕,“理論上說,羅格曼能夠感覺到死亡來臨,也有足夠的時間留下遺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那樣做。”
“因為對他而言,死后的世界毫無意義。羅格曼兄長的夙愿,是親自讓帝國恢復昔日榮光。”克洛的聲音有些低沉,“恐怕正是因為這個難以實現的愿望,兄長才求助于埃達的賜福。”
“然后枉送了性命。”瑪洛琳一拳頭砸在桌子上,“要是能早點發現他的問題——”
“你們也未必能說服他吧?那個時候他除了庫倫,恐怕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那些反對他發起戰爭的官員,就全都被丟進監獄了啊。”琳往碗里舀了一勺濃湯,咕嘟嘟喝了兩口,“就算他清醒過來,這種神祗留下的「詛咒」……也說不定科倫斯學院長和海蘭西雅姐姐,會有辦法治愈才對……”
金發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咬住嘴唇,不再言語。房間里一時間沉寂下來。尤菲很清楚,過去的事情無可挽回,多想也是毫無益處——但很多時候,當一切發生在自己身邊,想要做到并不簡單。
侍女再次進入,送上一大盤金黃色燴飯,以及切分好的烤牛肉。她嘗了一口,清新的檸檬醬汁包裹著略帶彈性的米粒,仿佛令她的心情明亮了些。
“艾斯卡昨天寄了信來,里面也提到了埃達信徒的事情——所以說,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尤菲拍了拍臉頰,雙手墊住下巴,望著自己的父親,“你打算怎么辦?”
克洛維斯閉目不語,似是在下某種決心。尤菲同樣沉默著等待。她不知道父親會給出怎樣的決定,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必須接受。
約半分鐘的沉寂之后,當今的帝王再一次開口。
“明天上午,我將宣布羅格曼的死訊,還有死因。”他轉過臉,看著身為長姐的紅發女性,“我會同時宣布,將皇位轉交給瑪洛琳,并始終支持她的執政。”
中規中矩的答案,也是相對輕松的選擇。她看到瑪洛琳抿住嘴,揚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就這樣放棄皇位,小弟你不后悔么?”
“你比我更加適合。”克洛維斯回答,“由你來坐這個位置,我才能安心的呆在這兒。”
“你別想著偷懶。我可不會和羅格曼一樣信任庫倫,他的位置我會留給你。”
可惜沒有人能讓她交托使命。尤菲又抿了口酒,感受到屬于秋天的酸澀,“關于羅格曼的死因,你準備用哪一種?”
“你們剛剛告訴我的那種。”克洛平靜地回答道,“我們不能用謊言來應對謊言。人們需要真相。”
這不是最容易令人接受的說法——它等同于宣布和埃達對立,同時聲明羅格曼·奧萊爾犯了大錯。而即便直覺也無法告訴她,哪一種才是正確的答案。
“那老媽你呢。”琳側過頭問道,“臨冬城是怎么打算的?”
“我會支持瑪洛琳殿下,然后為王城準備一些物資。”安娜薇爾望著皇室的兩人,“臨冬城沒有多少士兵,我會安排防衛,但不會做戰爭的打算。”
“當你的屬民應該不錯。”克洛維斯吐了口氣,“可惜我沒那么好運。”
晚餐不久后便宣告結束。安娜薇爾與她的母親繼續說著悄悄話,克洛則和長姐一同去了書房。尤菲與琳一路走過南側城墻,前往西塔樓中屬于她們的住所。初秋的晚風拂過,少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讓涼意驅散果酒帶給臉頰的溫度。
西塔樓原本是衛兵的住所。如今大部分的衛兵都已搬去別處,里面則擺滿了秘法書籍和實驗器具——一部分來自伊格爾學院,更多則是宮中的收藏。還有整整一層用于飼養各類生物,以測試某些魔藥和秘術的效果。
在她和琳逼退庫倫的第二日,克洛維斯就以此為由,授予了兩人宮廷巫師的頭銜,因此如今的待遇也不算出格。
尤菲從桌上拿起《秘術結構導論》,循著書簽翻開,靠在沙發上繼續閱讀。琳到樓下的實驗室去了一陣子,然后回到房間讀著《巨龍飼養手記》。
“這上面說的根本不對。”少女輕快地抱怨道,“龍族是雜食,而且對甜味敏感。比起只喂烤焦的肉,給一點糖果要好的多……不過反正他們也找不到龍,所以沒區別啦。”
然后房間回歸寂靜,只有兩人輕緩的呼吸,和偶爾書頁翻動的聲響——盡管此時不同往昔,熟悉的氛圍仍令她安心下來,將書本里的學識融入腦海。
夜深人靜之際,她們同床入眠。但尤菲睡得并不踏實。她夢見父親帶她前去參加舞會,馬車上除去車夫,只有她獨自一人。會場里王公貴族各自聚成一片,卻沒人在意她的到來。她四處環顧,找不到任何她認識的人。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對她說,“也不是你該插手的事——”
她從夢中醒來,感覺心臟跳的比平日更快,而額頭汗津津的。她睜開眼睛,凝望著城堡暗色的天頂,聽到好友的聲音帶著氣息吹入耳畔。
“做了什么夢?”琳側過身,和她臉貼著臉,“可惜你沒說夢話。”
她復述了夢中的場景,從最初到最后,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我在害怕。”作為女巫,她很清楚自己的夢境意味著什么,“我擔心眼前的一切不斷變糟,也害怕曾經見過的末日真的成為現實。雖然未來可以改變,但……”
好友輕輕抱住她。“拯救世界,果然是個很難的事情,對吧?”
尤菲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一樣。”琳低聲細語,“我沒見到鏡心湖的幻景,但我想象得到……無論如何,我們見過它毀滅之后的樣子。說實話,我更想現在去找到前往東方的路,然后在終結到來之前,讓我所有認識的人去那里避難——”
“但那樣不行,對吧?”尤菲接上好友的話,“這是我的責任……或許也是你的。雖然我們現在的力量,可能連庫倫都贏不了。”
“誰讓你是她的女兒呢。”金發少女呢喃道,“又誰讓我認識了你呢。”她閉上眼睛,淡金色的睫毛微微顫動,“不管怎樣,總不會有比死更糟的事兒嘛。就算真的要死……能和你死在一起,也還算好吧?”
不知為何,談起死亡撫平了她的不安。實際上兩人早就知道,但只有先接受可能的失敗,才能擁有面對的勇氣,尤菲心想。
“說起來。”琳忽然問道,“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埃達?還是瑪爾?或者其他的什么?”
“神明的敵人是神明。”她循著直覺回答道,“我們的敵人是人類……或許是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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