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于亡靈并不陌生。

    圣萊昂教會的書卷中，便記載著關(guān)于這類「非生之物」的知識。它們可以是巫師制作的傀儡，詛咒的產(chǎn)物，不滅執(zhí)念的延伸，或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聚合體。通常來說，它們被看作魔化生物——因為魔法，取代原本的血液、神經(jīng)和器官，提供了它們活動的力量。而多數(shù)情況下，與真正的生命相比，它們都具備種種缺陷，從軀體到神智不一而足。

    這一定義并非絕對。她在北境見過的，‘復(fù)生’的老漢斯，乃至帝國的‘不死之軍’和黑鴉騎士們，或許都可歸入其中。它們由埃達(dá)的神術(shù)造就，比起巫師們的仿造品更加完美，部分特質(zhì)甚至優(yōu)于尋常生物。她聽莉莉說過，那位已經(jīng)隕落的「天之主」，理想便是創(chuàng)造出完美的生命。而自稱埃達(dá)追隨者的庫倫·達(dá)爾，做出的不過是拙劣的仿品。

    問題是，眼前的這些又是什么？

    她不曾見過哪怕被斬成碎塊，還仍舊活力不減的‘東西’，無論生物還是亡靈。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是種進(jìn)步——然而惡意滿滿。至少換一個角度，愛蓮娜寧可安穩(wěn)地死去，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副樣子。

    如果說這也是費(fèi)米爾·斯塔克的創(chuàng)造，那他的確是個天才的瘋子。少女厭惡地想著，腳步絲毫未停。

    赫爾曼比她先一步接觸戰(zhàn)陣。三具敵人揮著斧子沖來，柔和的光壁環(huán)住他的身軀，任憑利斧揮砍，卻不見一絲波紋。圣殿騎士隨即出劍，輕易削斷一人的手臂——那只臂膊掙扎著爬向他，同樣被阻攔在光壁之外。

    他低頭看著腳下的斷臂，輕聲誦出禱文。轟鳴聲自天而降，白金圣焰籠罩住圍攻他的三人，除此之外沒有波及一物。包含斷臂在內(nèi)，不知生死的三具軀體在火焰中迅速燃盡，只余下乳白色的微塵。

    “騎士們，以圣域保護(hù)自身！”白袍主教阿爾伯特浮在半空，聲音自后方回蕩而來，“戰(zhàn)斗修士，以圣焰滌凈惡靈！”

    士兵們依言而行，但以愛蓮娜所見，效果低于預(yù)期。尋常騎士展開的圣域顯然沒那么堅固，攔下蠕動的殘肢尚可，卻擋不住全力揮落的利斧；而「光之主」的修士多數(shù)偏好防護(hù)與祝福神術(shù)，亦不敢如赫爾曼一般隨意施術(shù)攻擊——圣焰可是敵我不分的。

    愛蓮娜快步踏入戰(zhàn)局，用腰間的匕首劃破指尖，將一抹鮮血涂于戰(zhàn)錘的前端，看著柔和的橙焰燃起。她架起輕盾，格開迎面揮來的一斧，然后將戰(zhàn)錘敲在對方胸口。火焰自那里蔓延開來，將薩奇人整個吞沒。他悄無聲息地倒下，不再動彈，衣物卻完好無損，橙焰隨后緩緩熄滅。

    那是雪莉傳授給她的，有些接近秘術(shù)的技巧。血液本身力量有限，作為自身的延伸，則是極出色的法術(shù)媒介——通常只可施于自身的驅(qū)邪神術(shù)，從而得以賦予他人。白銀之劍偏過頭，目光復(fù)雜地望了她一眼。

    “雪莉教給你的吧……你能學(xué)會的話，也好。”他低聲說，便頭也不回地投入戰(zhàn)場。

    赫爾曼話中的語氣有些古怪，然而時間容不得多做思考。她又擊倒了數(shù)名敵人，騎士們也開始重整隊形和防線。相比起初的混亂，目前仍然有騎士不時倒下，但敵人‘死去’的數(shù)量亦逐漸增多。比起經(jīng)歷嚴(yán)格訓(xùn)練的教國軍，薩奇人的‘戰(zhàn)士’們盡管不懼死亡，力量上仍舊具備差距——

    吼聲再次傳來。這次不再是狼嗥，而是利鳴，高吼、與滾雷般的咆哮。巨大的烏鴉掠過頭頂，急襲位于更后方的白袍主教；身高超過五公尺的巨人跨出密林，四只手臂各持一柄利刃，風(fēng)車般掄向赫爾曼，但均被「白銀之劍」接下。

    其他人可沒那么走運(yùn)。

    擎著雙手巨劍的獅首生靈席卷戰(zhàn)場，所過之處無人能敵——即便經(jīng)受祝福的精鋼板甲，也擋不下那柄巨劍看似輕易地一揮。山丘般龐然的白熊大步奔至，腳掌落地之時，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震動。它掄動前肢，輕易擊飛擋路的一切，叼起一名騎士，晃了晃腦袋，又吐在一旁。

    “不如鹿肉好吃。”它嘟噥道，“而且硌牙。”

    愛蓮娜想起莉莉講述的家鄉(xiāng)，和故事里的那些同伴。她迎上前去，凝望巨熊的雙眼，“你是白離？還是白河？”

    “你認(rèn)得我？”巨熊停下步伐，順帶將一名嘗試攻擊它的騎士踩到腳底，“快拿好吃的來，免得我吃你們啦！”

    看來是白離，愛蓮娜想。不知原本的世界里，據(jù)說‘結(jié)婚’了的這頭熊過的如何……那都不重要。目前最緊迫的，是弄清為何莉莉·諾諾愿意與費(fèi)米爾同行，甚至……幫助他制造出眼前這群‘不死之物’。

    “九月和你們在一起嗎？”少女深吸了一口氣，抱著一絲期望喊道，“你叫她過來，我就給你食物！”

    “她不在這兒。”白熊用力搖頭，“你找她有什么事？”

    愛蓮娜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在你看來，九月她……是不是不一樣了？”

    “你是說啥？她可一點兒都沒胖！而且她不會變老。”

    “費(fèi)米爾和她在一起。她從來就……不喜歡那個人才對。而且，她討厭戰(zhàn)爭。”

    “我不知道，也懶的去想。”白熊低下頭，舔了一口腳下的騎士，“九月就是九月。我相信她，因為她總是帶東西給我吃。這次也一定會。”他用黑溜溜的圓眼珠瞪著愛蓮娜，“我都回答你那么多了，所以好吃的呢？”

    回答他的是一發(fā)雷擊，在少女來得及說些什么以前。

    白熊以不符其身型的敏捷退開，閃電擊中兩‘人’間的地面，散落消逝。空氣中殘留著焦灼的氣息，轟鳴震耳欲聾。

    “你騙我！”巨大的白熊咆哮道，聲音滿是委屈，“不給我吃的，還用雷劈我，比九月差得太遠(yuǎn)啦！”

    愛蓮娜來不及去應(yīng)對他的抱怨。她仰起頭，看見數(shù)以百計的身影浮現(xiàn)在天空之上。那些人披著精致且簡約的銀白長袍，底部的滾邊在夜空中隨風(fēng)飄揚(yáng)，如同星河閃耀。

    艾爾納人的巫師團(tuán)。

    少女輕輕吸了口氣。自出生以來，她所見過的巫師加在一起，還比不上眼前數(shù)量的一半。一道道魔力從他們手中聚集，化作烈焰、雷電與耀眼的閃光。它們避開教國眾人，將薩奇人的戰(zhàn)士們——整個或是散落四處的——徹底燒成灰燼。

    一道光門從她身后不遠(yuǎn)處展開。貝爾和他的小隊最先踏出門扉，隨后是凱洛、安、艾利奧、以及頭頂銀冠，身披純白長裙的艾爾納女性。兩名帝國軍士跟在安兩旁，戴冠的女性后方，則緊隨著四位全副武裝的艾爾納哨衛(wèi)，堅固的半身鎧甲反著銀光。

    除了凱洛和艾爾納人，所有人都留有戰(zhàn)斗的痕跡。年輕騎士滿臉血污，鎧甲亦有多處損傷。他攥緊手中長劍，語氣滿是不甘。

    “……愛麗兒你個混賬……等我變厲害了，下一次的話……”

    這些都不重要了。愛蓮娜的目光落在凱洛·拉塞爾身前——她認(rèn)得出那是誰。帝國的智將面容肅穆，步履平緩，仿佛周圍的戰(zhàn)事與他毫無干系。他朝一側(cè)走開十幾步遠(yuǎn)，將托著的女性軀體平放在地面，然后緩緩起身。

    少女緊張地望向仍然開著的門扉，剛好看到格魯姆從中出現(xiàn)。這讓她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感覺有些愧疚。

    等她再一次將目光放回戰(zhàn)場，薩奇人的軍勢已經(jīng)開始后撤，不知出自本能，還是接收到了誰的指令。「現(xiàn)世之神」們也先后離去。白熊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想討要說好的‘報酬’，卻得到了另外兩枚雷擊。他憤憤不平地低聲咆哮，扭過身軀，快步向森林深處邁開腳步。

    幫我告訴九月，我們在等她回來——貝爾、安、艾利奧、格魯姆、還有不知身在哪里的阿爾馮斯。愛蓮娜這樣喊道，可此起彼伏的爆炸，掩埋了她的聲音。

    右側(cè)似乎有光芒閃動，她略微轉(zhuǎn)過臉。圣殿騎士的「第七位」正擎劍于胸，劍上刺出耀眼的銀白光柱，直入天際。赫爾曼微微垂頭，雙唇一張一合，似在祈禱。不知為何，愛蓮娜知道了接下來將發(fā)生的事。

    她抬起腳步，想要跑向赫爾曼，然而來不及了。

    籠罩天空的陰云被從中劈開，光芒之劍有如長河，自裂隙處筆直斬落。它避開教國軍與艾爾納人的聯(lián)軍，穿透幽深的密林，映出那個如同小山一般巨大，正背對她奔跑的銀白身影。

    下一刻，足以抵御刀劍和法術(shù)的堅固軀體，整齊地左右分為兩段。

    它們隨著慣性向前奔出幾步，然后光芒消逝，樹群再次吞沒所有。薩奇人同樣逃入林間，如來時般無聲無息，有若幽靈。騎士們追殺到密林邊緣，便紛紛停下腳步，轉(zhuǎn)而尋找需要幫助的戰(zhàn)友，和檢查留在戰(zhàn)場的尸骸。

    當(dāng)赫爾曼向她走來時，貝爾正和她吹噓著金穗城的經(jīng)歷，講述他如何守在階梯頂端，阻攔下數(shù)倍的艾爾納哨衛(wèi)。安·圣紫羅蘭平靜地坐在一棵樹下，速寫本在膝上攤開，手里的炭筆輕舞。老貝隆人格魯姆取下腰間酒袋，喝了一口，又將少許傾入土壤——那是在向大地的精靈祈禱，愿它們庇佑逝去之人的魂靈。

    愛蓮娜仰起頭，望著比她年長許多，稍顯蒼老的圣殿騎士。她感到有些難過，卻不清楚到底為了何人。赫爾曼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抬手按在她的肩頭。

    “對于每個人而言，一切都是應(yīng)得。”他說。

    “那莉莉呢。”少女小聲問道，“在你看來，她應(yīng)得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許歷史之主清楚，還有心之主，但他們從不多言。”赫爾曼緩緩搖頭，目光投向更東側(cè)，與凱洛并肩交談的純白女性，“無須擔(dān)心，不管怎樣，未來總會來臨。”

    他朝凱洛走去，愛蓮娜隨在身后。薄霧漸散，天色剛剛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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