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這些臺階上，每一步都必須非常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踏空。在這黑暗的樓梯上，大公主只能勉強看清自己腳下的路，似乎這些暗影把光都壓制住了，提燈的光亮僅能照亮他們腳下的地方。
被壓制的不只是光，大公主自身的體感都在這黑暗中變得遲鈍了。時間似乎也被這些黑暗遲滯，甚至是靜止。她記不得自己走了多長的時間，也記不得究竟走過了多少級臺階，這條樓梯似乎就沒有盡頭，一直要通到地底去一般，前途只有茫茫的黑暗。大公主所能看到的，只有面前的斯溫，以及他手里的提燈。
“這條路究竟有多長？”她最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斯溫。
斯溫停下腳步，因為光線能照亮的范圍很小，大公主一直盡量靠近斯溫，不敢讓自己的身體留在暗影中，好像會有什么東西從看不到的地方跳出來。而因為考得太近，當斯溫停下來的時候，大公主直接就撞到了斯溫的背上。
“怎么了？”斯溫扶住大公主，他的語氣依舊平淡。
盡管這語調和平常的斯溫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在這時的氛圍下，大公主還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這個陰森的地方總是會讓人有不好的感覺，一般人對這種未知的黑暗一定會感到恐懼，就算是膽子大的人，也會緊張起來，小心提防著。但是斯溫卻是如此平靜，似乎他對這些黑暗就如自家家具一樣熟悉，在這樣的氛圍下，斯溫那沒有起伏的語調反而使人覺得可怖。
“這樓梯究竟有多長，我們已經走了很久了，為什么還沒有走完？”
“嗯？”
斯溫的態度讓大公主忍不住冒起了火氣，她心里既害怕又生氣，感覺斯溫好像是故意在裝傻一樣。她無法確定這里究竟有沒有像魔法一樣詭異神秘的東西，雖然她在見識了斯溫那令人脊背發寒的魔法后，就一直把斯溫當怪物看待，但是在潛意識里，她還是認為斯溫是人類。
大公主剛要發作，斯溫就抬起手來，指著大公主的背后。她下意識的朝身后看去，那扇大門還打開著，光亮從里面透下來，雖然沒有把所有的樓梯都照亮，但是大公主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他們最多直走下來了二三十級臺階，并沒有走多長的距離。
這叫她吃了一驚，明明自己感覺中已經走了很遠，但是實際上，他們才走了一分鐘左右。大公主詫異的看著斯溫，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想問，卻又找不出詞句來。
“您看起來很緊張，”斯溫舉高提燈，讓光亮照出大公主的面容，“是怕黑嗎？”
你才怕黑哪！卡特琳娜的面孔微微泛紅，或許是被說出了心里的害怕，她反而更加氣憤了。她把斯溫舉起來的手打下去，并沒有再提剛才的問題。
“快點走！”
斯溫沒有多問，又回過身，繼續向下走著。
雖然大公主的眼睛告訴她，自己離樓梯口沒有多遠，但是她還是覺得自己剛才確確實實是走了相當差的距離。眼睛和體感回饋的信息不一致，使得大公主產生了奇怪的錯覺，她隱隱感覺到，這條樓梯有著古怪。
所以接下來的路，她開始數起了走過的臺階數，想要弄清楚，究竟自己眼睛看到的是真的，還是自己的感覺才是對的。
然而，大公主大約數到七十，他們就走到了底。一道石門立在臺階的盡頭，到了這里，光線的范圍似乎擴大了一些，她能夠清楚的看見石門的全貌。這扇門上沒有任何的裝飾，材質似乎是砂巖，表面并不光滑，手摸在上面，顆粒摩擦手心的粗糙手感叫大公主忍不住想起提亞馬特宮原本的大門來。這扇門的材質和手感同提亞馬特宮門前的柱子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兩者的風格，這扇石門太過樸素，完全沒有卡琳一世時代那種刻意對奢華裝飾的追求。
這種風格應該要比卡琳一世時代還要早。大公主在腦海搜尋著與之相似的建筑，但是想了好一會兒，頭腦里只有隱隱的感覺，卻始終沒辦法把那件東西的輪廓想出來。
“米德萊特斯一世的王座。”
這句話終于把大公主腦海里的迷霧揭開，露出了她一直想不出來的東西的全貌。歷代國王和皇帝們都坐在這張簡樸的石座上登基繼位，幾乎是吉昂皇室最古老的的寶物，但是，因為太過樸素，誰也沒有把這張王座看成是皇室的象征。
大公主想到了斯溫說的，“杰里柯隱藏了一千年的秘密”，從這扇石門的年代上來看，或許斯溫真的不是在吹噓，杰里柯家族，還有他們背負的秘密，其歷史或許真的久遠得超乎常人的想象，至少與米德萊特斯一世同出一個時代。
想到這里，大公主的心里又生出了新的疑問，如果杰里柯的歷史真的有一千年，那么這個家族和這扇門后面的秘密要比米德萊特斯一世的時代還要久遠，在那個時代，吉昂家族甚至還沒有成為徳赫巴斯國王，更不要說把午夜堡納入版圖了。
說起來，午夜堡是什么時候并入帝國的版圖的？她疑惑地看著斯溫的背影，明明先代伯爵是史學宗師，但是這個家族卻連家譜都沒有，許多歷史也都模糊不清。大公主系統的學習過帝國所有大貴族的家系，如果杰里柯家族的歷史真的如此悠久，那么絕對算得上是名門望族，但又為什么這個家族在伯爵的爵位上，歷經了那么多帝王們的更替，卻始終沒有衰弱，也沒有變得龐大呢？
這一切的答案，應該就在這扇門后面吧。大公主看著這扇沉重的石門，靜靜等待著它的打開。
斯溫放下提燈，光線也降下去一截。他走到門前，伸出雙手，就像是推開花園里的小木門一樣，輕松的把這扇看起來十分沉重的石門推開了。
一片亮得刺眼的藍光，驅散了身后走廊的黑暗，把每一級臺階都照了出來。這藍色的光芒實在太亮了，剛才還一直走在黑漆漆的樓梯上，這會兒忽然被這樣的亮光照著眼睛，大公主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只能瞇著眼，勉強嘗試去看清里面的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當眼睛能適應這種光線后，大公主才把擋在眼前的手放下來，走進里面。就如斯溫所說，這是一座圖書館，那些藍色的光芒都來自里面的藏書。書脊上燙金的字體散發著幽藍的光線，匯聚起來，就變成了刺眼的藍色光芒。
走進這座圖書館，大公主就像是進入藍光海洋，她身上的白裙也被映成藍色，入眼的事物，無不被這光涂上了色彩。
整座圖書館呈圓形，書架貼著墻，也環繞出一個巨大的圓，似乎這座圖書館就是用書架作為墻壁的。書架很高，足有二十多米，一直頂到天花板的穹頂上。這座圖書館的龐大，確實稱得上是大圖書館，而且書架上都擺滿了書籍，沒有一處是空缺的，大公主都無法判斷，這里究竟有多少的書了。
雖然著座巨大的圖書館確實很宏偉，數不清的圖書發出的藍色光芒也是凡世難以復制的奇景，但是大公主卻并不為這些景觀驚訝。這個時代創造出了太多以往不敢想象的奇跡，德為得的皇家圖書館就不比這里小多少，而要說這些奇異的藍光的話，利用現代的電燈技術，以后也是有可能做到的。真正讓大公主震驚的，不是這些，而是圖書館中央的水池。
這座圖書館十分龐大，幾乎不比提亞馬特宮的帝國之廳小，但是這么大的空間，只有墻邊有書架，中間大部分的空間都被空了出來，用來容納中央的水池。
說是水池，但是大公主卻沒有在里面看到水，甚至水池這個印象也只是她第一眼下意識的反應。在這個池子里，確實有東西在浮動，但那是和水毫不沾邊的東西，甚至不是液體——在里面像水一樣流動著的，是一張張的書頁。
這些書頁以一種規律流動著，每張書頁間似乎有看不見的潤滑劑，全部都貼在一起卻又很平整，沒有纏糅在一塊兒。但明明像是黏在一起，卻又會不時的分離，再重新和其他書頁黏在一塊兒。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大公主很難想象，書頁是如何能夠像水一樣流動的。
站在門口，大公主還能看到這些書頁上都有文字，雖然看不清上面具體寫了些什么，但是大公主能夠看出來，這些文字也是會浮動的。隨著書頁的蕩漾，這些文字也隨波逐流，盡管幅度不是很大，但是大公主還是能夠感覺到，這些字和書頁搖晃的頻率并不一致，甚至有些字還會跑到別的書頁上去，就像是水里的魚，隨著水流在游弋。
她盡力想看清這些文字的形狀，但是眼睛卻跟不上它們移動的軌跡，兩個文字交錯后，她就分不清自己一直盯著的是哪一個了。
大公主看向斯溫，她發現斯溫眼睛也被著圖書館里藍色的光芒映成了藍色，甚至好像瞳仁就變成了藍色，如同藍寶石一般璀璨。盡管卡特琳娜已經對斯溫身上的血腥感到厭惡，但是這時候她還是發自內心的覺得這雙眼睛是如此美麗，像離開萊昂港那一夜，斯溫張開黑色羽翼時一樣，她深深的沉醉于這奇麗的美感中。
“卡特琳娜，”斯溫開口了，但是發出的聲音卻不只是他的聲音，而是兩個聲音的混合聲調，一個斯溫沒有起伏的語調，另一個則是帶著溫柔語氣的女聲，“歡迎來到大圖書館。”
卡特琳娜頓時從短暫的迷醉中清醒過來，驚疑不定的看著斯溫，她不知道另一個聲音究竟出自哪里，聽起來似乎就是從斯溫身上發出來的。在他的身上，卡特琳娜沒有感覺到斯溫原本的氣息，那種如迷霧纏繞一般、有時還帶著淡淡憂郁味道的氣息消失不見，現在的斯溫，就像是一個雕塑，一個能呼吸有心跳，但是卻沒有活人感覺的雕塑。
“你是誰？”她警惕的問道，這個圖書館里不可思議的事情太多，卡特琳娜已經不敢再單純的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有了剛才在樓梯上那一段遭遇之后。
“你可以叫我阿特洛波斯。”這一次斯溫沒有開口，聲音是從整座圖書館發出來的，柔和的女聲回蕩在空蕩的圖書館里，“卡琳，你不必害怕，雖然很多人都害怕我，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對于我的不理解，才會做出把我封印在這里的事來。我看得出來，你和斯溫一樣，能夠接受我的存在，你們這一代人已經能夠真正認識到這個社會的形貌，而不像那些自稱智者的愚人，只會因為無知而去否認自己無法認知的事物。”
“你究竟是什么？”卡特琳娜瞪大了眼睛，盯著每一本書看。她并不能聽懂阿特洛波斯的話，似乎有很多的信息包含在它的話里，但是大公主卻依舊保持著警惕，生怕自己掉入看不見的思維陷阱中。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說什么，你又憑什么敢說自己對我如此了解。在你發起長篇大論之前，最好先說清楚你在哪里。”
“我就在這里，在你的眼前，在你的腳下，也在你的身邊。如果你一定要說的話，那么這座圖書館就是我，我無處不在。”
雖然早就隱隱的猜到了，但是真的聽阿特洛波斯說自己就是這座圖書館時，卡特琳娜還是感到不寒而栗。在她的感覺中，與其說阿特洛波斯是這座圖書館，倒不如說它是幽靈一樣的東西，就附身于圖書館內。
“這到底是什么？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們約定好的你該告訴我真相了。”卡特琳娜又看向了斯溫，和阿特洛波斯對話讓她全身都覺得不自在，她并不是膽小的人，但是面對這種不可見又不可知的東西，他還是會感到害怕。
“阿特洛波斯是……”
斯溫緩緩的朝水池邊走去，卡特琳娜也不得不緊跟著他，現在她已經顧不上對斯溫的厭惡了，在這個地方，只有斯溫這個她還比較熟悉的人才能帶給她些微的安全感。
“午夜最深處被埋葬的女神，命運中剪斷死亡之線的人。如果你要問阿特洛波斯是什么的話，那么古老的莫德人神話是你唯一能查到的東西。當然，這座圖書館里的阿特洛波斯和那位神話中的女神其實并不是同一個人，這個名字只是圖拉真他們為之冠上的，所謂的阿特洛波斯……”斯溫頓了一下，但是因為卡特琳娜站在他背后，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個奴役我們的意志。”
“說的明白一點。”斯溫的話讓卡特琳娜聽得云里霧里，她只能憑想象去猜測阿特洛波斯本來就不是一個擁有實體的、幽靈一樣的東西，但是斯溫所說的意志，她還是想象不出意志是如何作為一個存在物的。
“我在你們的國家構建起來之前，就已經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當原始氏族還在茹毛飲血，人與人的關系停留于最基礎的交流時，我已經在觀察著你們。我知道該如何讓你們走向未來，擺脫野蠻，步入文明，我也一直在這樣幫助你們。原始的部落氏族在我的指引下，建立了國家，搭建起了社會的框架，并且隨著他們對于社會的認知逐漸深入，一些你們稱之為智者的聰明人也發現了我的存在。”
卡特琳娜馬上想到了圖拉真，而她這時也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會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如果說阿特洛波斯和斯溫說的那些不理解阿特洛波斯，并且把它封印在這里的人是指圖拉真的話，那么這位所謂的智者，很有可能就是一個和斯溫一樣的魔法使。
“他們懼怕我，在意識到是我指引人類步入文明之后，他們瘋狂的想要否定這一事實。這些人覺得，如果是我帶給了他們文明，并且一直這樣操縱他們的社會的話，那么他們就不能算得上是他們理解中的人，而是人偶，他們寧可人類在錯誤中走向衰亡，也拒絕失去自由，所以，他們封印了我。”
“他們把你封印在了這座圖書館里？”卡特琳娜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照阿特洛波斯所說的，它應該是沒有實體的，沒有實體的東西，又要怎么去發現、去捕捉呢？
“不，不是在這座圖書館里。”斯溫搖著頭，身子也微微佝僂了起來，“是封印在午夜之中。”
“午夜之中？”卡特琳娜重復著斯溫的話，這句話好像是一個啞謎，叫她猜不出，這個午夜究竟指的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一個指代。
“午夜伯爵的頭銜。您覺得，為什么一個小小的午夜伯爵會如此受到皇帝的重視呢？因為這個頭銜并不僅僅代表著一塊領地的歸屬，而是阿特洛波斯的封印所在。”
卡特琳娜怔怔的看著斯溫。“你是說，它……封印在你的身體里？”
“準確的說，每一個繼任午夜伯爵的人，都是阿特洛波斯的封印所。這就是為什么我的祖父不能讓杰里柯子爵繼承午夜伯爵頭銜的緣故，他已經沒有這個資格了。”
“為什么？”卡特琳娜還是有些不明白，“他是你的父親，你祖父的兒子不是嗎？你們是血脈相連的一族，為什么他就失去了這個資格？”
“阿特洛波斯的封印所是午夜伯爵的頭銜，而不是我們杰里柯一族。我們杰里柯一族是因為擔當了午夜伯爵，所以才會成為看守這一封印的人。不過，想要背負這個重擔，也并不是誰來都可以的。”斯溫盯著水池，眼中的藍色光芒也隨著水光波動而閃爍著。“在挑起這個擔子的時候，我們就必須做好覺悟去舍棄一些東西，您也看到了，就像我現在這樣，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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