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想起了在萊昂港到科努埃的路上,在那間被廢棄的鄉間農舍里,斯溫談論自由時的模樣。那個時候斯溫就說他們失去了自由,卡特琳娜也對那時斯溫所表露出來的哀傷和憂郁深有感觸,尤其是最后,斯溫那渴望又害怕的樣子,哪怕現在卡特琳娜已經對他不再抱有好感,但是依舊銘記于心。
“所謂的自由,永遠是有限度的,不會有絕對的自由。絕對的自由導致絕對的混亂,你應該知道這一點,斯溫,只有秩序才是永恒的,沒有秩序的社會,只會帶來衰弱和滅亡。”
阿特洛波斯的聲音回蕩在圖書館里,雖然它的語氣很溫和,就像是母親的細語,但是一想到它的本體是虛無縹緲的,卡特琳娜就覺得異常的怪異。
斯溫低垂著頭,黑色的劉海遮住了他的表情。卡特琳娜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壓抑,來到這座圖書館,尤其是阿特洛波斯出現后,斯溫身上的氣息和之前就已經不一樣了,淡淡的憂郁和悲傷一直縈繞著他,似乎在這里,他內心里一直被壓抑的東西慢慢流淌了出來。
“但背負著這沉重的秩序基座的卻是我們,不論我們是否自愿,都得被這宿命強壓著前行。”
“這是你的先祖的選擇,初代杰里柯伯爵愿自己一族世代承負這個宿命,所以如今你也被戴上了這副枷鎖。如果你要怪的話,應該怪你的父親,他逃避了這份責任;或者去怪你的先祖,他承擔了這份責任。”
阿特洛波斯的口吻讓卡特琳娜稍稍感到一些怪異,原本她來到這里,是為了知道午夜堡和杰里柯家族的秘密,但是現在,似乎斯溫和阿特洛波斯自己起了沖突。而且,阿特洛波斯明明是被封印在這里的,被圖拉真那一代的先民困在了午夜伯爵的頭銜里,可是,從它的語氣里,卡特琳娜感覺不出阿特洛波斯對這樣的囚禁有任何的不滿,似乎就連它自己也把這當做一項偉業,在勸說斯溫承擔起責任來。
如果真的是被封印的話,它不應該是想解除這個封印才對嗎?為什么它要否定自由,強調責任呢?卡特琳娜蹙起眉毛,她現在對阿特洛波斯和杰里柯家族的關系有些糊涂了。
斯溫吐了一口氣,睫毛也垂了下去。“即使我想放棄這責任,也是做不到的,不是嗎?你無法被殺死,只要人類存在,你就會存在。”
他轉過身,看著卡特琳娜。“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話,就盡管問吧,這是我之前就答應您的。不論是我,還是阿特洛波斯,今晚必定知無不言。”
卡特琳娜看向了圖書館的穹頂,她不知道阿特洛波斯和斯溫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斯溫和它究竟是對立還是同盟。“你不怨恨嗎?”她沖著穹頂問道,“明明是被封印在這里,難道你就不想出去嗎?”
“我無處不在,但是哪里也沒有我的身影。你對我的理解還是有所偏差,不過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來,你是在把我當做和你一樣的人類看待。”
這話讓卡特琳娜不由一滯,或許是因為阿特洛波斯的語氣相當的柔和,她在潛意識里并沒有把它當做邪惡的事物,甚至不自覺的把看待人類的思維套用在了阿特洛波斯身上。既然阿特洛波斯是沒有形體的東西,那么確實它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不論是在這地下的圖書館,又或是在繁華的城市,誰都看不到它。
“那么你和杰里柯家族又是什么關系,與我們吉昂家族又有什么樣的協定?為什么我的爺爺會對午夜堡如此在意,是因為你的存在嗎?”
“讓我一個一個回答你的問題。”一張椅子飄浮著飛到卡特琳娜的身后,她不自覺的就坐下了,“首先,杰里柯家族算是我的獄卒,他們世代看守著我的封印。不過我并不介意這一點,就是被封印起來,我也不在意。我依舊能夠看到這個世界的全貌,剛才我也說過了,我無處不在,又何處都不在,地域的跨度、距離的標量對我而言都沒有意義。”
“那么這樣的封印又是為了什么?”卡特琳娜忍不住插嘴,在她聽說過的故事里,需要被封印的無不是一些有著龐大軀體,能夠興風作浪、毀滅一切的怪物,而沒有聽說過像阿特洛波斯這樣,不在意被封印與否的存在。
“為了避免我向人類的傳輸。”
“什么?”
“我自誕生以來,就在指引人類邁向進步,但是這樣的行為卻被你們的先民否定。他們認為我的指引是在替換人類自己的意志,即使我能幫助他們的社會迅速發展,這樣的社會也只是由我的意志創造出來的,而不是屬于他們的。所以他們把我封印在午夜中,就是為了不讓我影響到人類。”
“可是……”卡特琳娜還是很難理解,就算是用魔法來解釋,這樣的事聽起來還是很怪誕,“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你明明還可以看見這個世界,你也能知道我的名字,那他們要如何切斷你和人類間的聯系呢?”
“想要完全切斷阿特洛波斯對外散發思想的渠道是不可能的。”斯溫說道,“阿特洛波斯是從我們的意識中誕生出來的,我們人類的社會就是孕育它的搖籃,換句話說,它就是社會的自我意識,我們人類思想的集合體。我們所有的個人意識匯聚到一起,最終形成了它——阿特洛波斯。而人是脫離不了社會的,只要處于社會之中,我們就在受到它的影響,每時每刻,任何地方,都逃不過它張開的網絡。”
卡特琳娜更加迷茫了,雖然斯溫把阿特洛波斯的真正面目完全說出來了,但是她卻更加想不明白,這樣的存在,要如何切斷它和人類間的聯系。
“先民們的做法,就是把阿特洛波斯散發出的思維完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斯溫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目光中的哀傷令卡特琳娜也不禁揪心的心疼,“也就是我,我們杰里柯來代替所有的人類,永生永世的傾聽阿特洛波斯的低語。”
驚訝的看著斯溫,卡特琳娜現在倒是有些明白斯溫一直以來奇怪的表現了。他總是說杰里柯一直在為整個世界承擔痛苦,原來大公主還以為這只是斯溫的夸大之詞,現在看起來,他是真的把所有人的重擔都抗在自己的肩上。
“那么……你的魔法,也是因為這個嗎?”
“不。”斯溫搖頭,“我的魔法傳承自初代杰里柯伯爵,但是并不是每一個午夜伯爵都能繼承這樣的魔法。魔法,是需要資質的,我的祖父就沒有這樣的資質,反而是我,擁有這樣的適應性,所以獲得了來自遠古的魔力。夏洛特也有這樣的資質,這其實是很少見的,因為魔力的適格者往往只會出現在魔道家族中,像她這樣沒有魔力血脈卻能有魔力資質的人非常少見。”
卡特琳娜怔了一下,她想起了斯溫說過要教夏洛特魔法,但是她依舊不理解,斯溫為什么要那樣對待夏洛特。“你究竟為什么要讓夏洛特恨你,難道也是和這有關嗎?”
“我在尋找繼承人。”斯溫背對著水池,盯著卡特琳娜的眼睛說道,“杰里柯家族由于背負著這樣的使命,很難與外界接觸,一千多年來,我們始終停留在午夜堡,不論外界如何變化,我們都沒有改變。沒有分支,也沒有與別的家族聯姻,因為這銘刻于血脈中的使命實在太沉重了。而且,因為阿特洛波斯是被封印在午夜伯爵的頭銜中,而不是我們的血脈中,所以我們還有一個最后的彌補機會,一旦杰里柯家族絕嗣,至少還有別人能來接過我們的擔子。”
難道他想讓夏洛特繼承午夜伯爵的頭銜?卡特琳娜覺得十分的怪異,她隱隱感覺到斯溫的真實目的并不是這個,但是她沒有問出來。
“至于我們與吉昂家族的協定,”斯溫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很快說起下一件事,“其實準確的說,我們和所有的帝王家族都有協定,為了確保午夜伯爵領的安定,不使這個封印被破壞,所以在封印完成時,先賢們就與當時所有的君主有過約定,任何國家都不能打擾午夜堡,不能破壞這個封印,而相應的,我們也不會在任何立場上反對君主們的統治。即使最初的那些君王家族大部分都絕嗣或者沒落了,之后所有新興的國家和君主也都與我們重新定下了契約,當然也包括你們吉昂。只不過,你們足夠強大,強大到令我們與其他君主們的契約都派不上用場。在午夜堡并入徳赫巴斯王國之后,就已經再也沒有別的國家可以染指我們的土地,漸漸的,這樣的約定也只需要和你們吉昂達成就可以了,所以在如今,只有你們吉昂皇室知道這個秘密,而克努瓦耶家族這些曾經的名門望族,都已經忘卻了我們的存在。”
“所以爺爺才會那么重視你們?”卡特琳娜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斯溫時,斯溫所說的,“皇帝之所以派您來,大概就是不愿意見到我吧”,顯然尼古拉一世是知道這個秘密的,而他之所以不愿意見斯溫,或許也是在害怕這個家族背后承擔的重任,甚至是在害怕阿特洛波斯這樣的東西。現在卡特琳娜現在細細的思考起來,就會覺得毛骨悚然,阿特洛波斯作為社會的自我意識,自然能夠輕易的就改變人類社會中一些東西,一些人們認為是常識的東西,要是它把這樣的能力用于顛覆一個國家,那么像一百多年前一樣轟轟烈烈的革命,隨意都有可能爆發。
“你的祖父尼古拉,曾經也在這里,和你問過相似的問題。”阿特洛波斯的聲音響起,叫卡特琳娜大吃一驚,“那時接待他的還是溫斯頓,他也和你一樣對這個事實感到震驚。不過,比起你來,他并不信任溫斯頓,甚至極力去逃避這一切。他就像封印我的那些人一樣,不愿意承認我的存在,在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沒有來過午夜堡,甚至連南方的土地也不愿意多踏足。”
水池里的映照出的波光倒映在卡特琳娜的臉上,她的臉上是不假掩飾的驚訝。尼古拉一世從未和她提起過這些事情,甚至在那一次晚餐談及杰里柯家族時,卡特琳娜都不能從皇帝的表情和話語中,感覺到他知道這些事情的跡象。她不禁想到第一次和斯溫見面時斯溫說的另一句話,“雖然以陛下的身份并不在意我這樣的小人物,但是潛意識里,還是會有那種直覺的吧”。斯溫用的是“潛意識里”這個詞,顯然是指尼古拉一世并不完全知道這些事,但是阿特洛波斯卻說皇帝曾經也進入到這個圖書館里來,這好像是自相矛盾的事,叫她有些糊涂了。
不過,她還是把這些疑問憋在了心里。她并不信任阿特洛波斯,雖然在斯溫和它的說法中,阿特洛波斯并不像是邪惡的,反而是為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在無私付出,甚至被封印也無怨無悔,但是卡特琳娜依舊不相信,阿特洛波斯會沒有所求。任何擁有智慧的存在物,哪怕是阿特洛波斯這樣社會的自我意識,也應該有其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和人類一樣才對,因為它本就是人類意識的集合體。人類的目的會是生存下去,又或是生活的更好,不論是什么樣的出發的,任何人都必然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目的,阿特洛波斯也不應該例外。而且,因為它不需要考慮生存這樣的目的,它所隱藏的目的必然更加讓人難以想象。
“你說我的祖父之前來過這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卡特琳娜才緩緩地開口,“他是在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呢?既然接待他的是先代伯爵,那么應該是在那位伯爵繼承了伯爵頭銜之后吧?”
“沒錯,尼古拉來到這里時,正是他繼位的一個月后,按照古老的約定,他前來這里與溫斯頓再續舊約。來到這里時,他也和你一樣,非要把這一切都弄明白不可,但是他在真的知道了真相后,反而不愿意接受。”
圖書館中的藍色幽光照在卡特琳娜緊緊抿著的嘴唇上,把原本鮮紅的嘴唇也映成了妖艷的藍色。她盡量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疑問,不讓自己心里的疑惑被斯溫和阿特洛波斯看出來。“那么,也就是說,來到這里的吉昂,就是皇帝,是嗎?”
“這樣說并不準確,在你之前,沒有一位吉昂家族的成員是在繼位前來到這里的,你是第一個。當然,在我看來,你繼承皇位的可能性確實要比你的兄弟們大得多。”
“那我就放心了。”卡特琳娜故作輕松的笑了起來,“你是人類意識的集合體不是嗎?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么看來大多數的人都會支持我。”
“但是也不要忘記,沒有什么事是注定的,成功從來不只是運氣,還需要你個人的努力。”
卡特琳娜瞄了一樣斯溫的臉色,想起斯溫在文森特號上說的“我祈求的,只不過是這悲慘宿命的終結而已”,她不禁覺得,阿特洛波斯的這句話實在是諷刺。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我也如此堅信。”卡特琳娜說著,目光卻是在盯著斯溫看。
“你還有別的問題嗎?”斯溫當然注意到了卡特琳娜的目光,他看向大公主,禮貌地問道。
“不,沒有了,今晚我所知道的已經足夠塞滿我的腦袋了,現在我想要休息一下。”
“那么就請和我來吧。”
斯溫走到大公主前面,為她引路。而當他踏出那扇石門時,阿特洛波斯的聲音在他的腦海里響起:“你違反了自古以來的約定,我的孩子。”
輕微的哼了一聲,斯溫沒有回復阿特洛波斯的警告。他拿起放在地上的提燈,帶著大公主往上走。他們剛走上了幾級樓梯,那扇石門就在他們身后自動關閉。
“您應該隱瞞了什么吧?”大公主故意走得很慢,因為是往上走,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樓梯頂端的燈光,因而她的心里沒有下來時那種詭異的感覺。
“您指什么?”
“別的我已經無意干涉您了,現在我可以理解你,雖然還是不認同你在文森特號上的行為,但是現在再為這件事責怪你已經沒有意義了。唯獨一件事,我希望您能對我實話實說。”她停下腳步,認真的看著斯溫,“關于夏洛特,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我不相信你說的要找繼承人的話,如果是這樣,你不會讓她這樣恨你。”
“我說過了,”斯溫的腳步只是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往上走,“為了我的終結,為了這可悲命運的終結。”
“所以你和阿特洛波斯是面和心不合?你其實一直在瞞著它,你心里的真正計劃。”
“誰知道它是不是真的看不到我心里所想。”斯溫漸漸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客廳的燈光已經照在了他的身上,“但是,我不會這樣被束縛著一直到死,這個決心早就已經無法回頭,如果失敗,我就讓夏洛特來終結我。要是下了決心卻不做什么事,那么下這樣的決心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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