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涅侯爵穿過陰冷的走廊，進入守備森嚴的牢房區。雖然在被米歇爾七世關押期間，老侯爵的待遇不算太差，只是被軟禁起來，但是他畢竟是老人了，這樣的折騰還是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然而在回到德為得后，聽說了皇帝病倒的消息，他也顧不上身體，拒絕了孫子弗朗茨請他在家休養的建議，直接去了提亞馬特宮，見了躺在病床上的尼古拉一世一面。在這一次見面中，他和皇帝難得的開誠布公，說了很多話，尼古拉一世也勉強支撐著身體，把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盡管他們君臣這幾十年來一直算是勾心斗角，但是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為了帝國的強盛。

    這一次他來到德為得郊外的監獄，就是為了完成皇帝拜托他的事，前來審訊戰敗被俘的科加斯公爵愛德華。

    獄卒為他打開了牢門，牢房里的愛德華公爵還不算太狼狽。畢竟他尊為公爵，即使如今入了獄，依舊享有貴族的特權。公爵沒有被強制換上獄服，手腳上沒有被縛上沉重的鐐銬，牢房也很干凈整潔，至少皇帝給他的待遇算是配得上他的身份了。

    “又見面了，愛德華。”梅特涅侯爵毫不客氣的對公爵說道，獄卒為梅特涅侯爵搬來了椅子，請他坐下，“不過這一次，我們的身份易位了。”

    “您身負盛名，難道響當當的梅特涅侯爵，還要特意來獄中，嘲笑我這階下之囚嗎？”愛德華公爵的表情很平靜，在被俘的時候，他也沒有進行特別激烈的反抗，就好像是上個紀元那些騎士一樣，即使是在戰場上被敵人俘虜，他也要時刻保持自己的風度。

    侯爵長嘆了一口氣，在萊昂港時他雖然對愛德華冷面嘲諷，但是在內心里，他還是很欣賞這位科加斯公爵的，回到德為得后，他也聽留在帝都的約瑟夫說了蘭茲鎮之戰的經過，科加斯軍能以一己之力，在一日內幾乎打潰南方軍團的陣線，單是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愛德華的本事來。

    “你是可惜了，如果不跟隨米歇爾造反，想來你總有一天能夠在歷史上留名的。”

    “現在也留名了，不是嗎？”愛德華微微笑道，他似乎沒有作為階下囚的自覺，和梅特涅侯爵談笑風生起來，“只不過，留下的是罵名而已。”

    “你倒是看得開。”梅特涅侯爵瞥了愛德華一樣，冷冷的說道。

    “我聽過一句東方的話，‘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在被俘虜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次被處死是必然的，南方貴族茍延殘喘了一百余年，現在也要步革命中那些先輩貴族們的后塵了。”

    “既然你知道這一點，那我也就不和你多廢話了。”看到愛德華很明白自己將要遭受的命運，梅特涅侯爵也不打算再和對方多聊了，準備直接切入主題，“你們是不是和沙漠人以及哈德良人簽訂了秘密協定？”

    愛德華沉默了一會兒，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嚴肅地看著梅特涅侯爵。“我可以告訴您秘密協定的內容，但是，我希望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說吧。”

    “米歇爾七世親王殿下現在怎么樣了？”

    “您倒還真是關心他啊！”侯爵冷哼一聲，對愛德華的做派不屑一顧，“您好歹也是吉昂家族的遠支出身，家族的開創者乃是米德萊特斯一世的次子羅德里公爵，您就這么死心塌地地跟著米歇爾這個叛徒，要對帝國拔劍相向？”

    愛德華公爵挺直了身子，他的脊背就如騎士的長劍一般筆直，面對梅特涅侯爵的質問，他正視著對方，不卑不亢的答道：“在我心里，國家是人民的托庇，如果一個國家不能為人民提供保護，那么它就沒有資格得到人民的擁護。十二年前的比斯灣大海嘯，德為得沒有給南方人民任何的援助，尼古拉一世皇帝看著流離失所的人們在水深火熱中哀嚎卻無動于衷。幫助南方人重建家園的，是米歇爾親王殿下，是他耗盡了普里敦的財力幫助了南方諸侯扶起人民的希望。我不覺得親王的做法有什么錯，既然帝國對南方見死不救，那么我們就有權利選擇不做它的臣仆。”

    猶如上個紀元的完美騎士一般，愛德華公爵大義凜然地說出來自己內心的想法，他的道德觀一如那些秉持騎士美德的先民，只把忠誠奉獻給值得他效忠的人，束縛他于法理上的不是被制定完善的法律條文，而是他內心的驕傲。

    而對愛德華公爵的道德觀，梅特涅侯爵全然不認同，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了厭惡之色，臉頰上的皺紋緊緊擠在一塊兒，猙獰了起來。“為了小恩小惠，您就放棄最神圣且至高無上的忠順誓約，還好意思學先古貴族長篇大論？我原來還覺得您是個人物，現在看來，您就是典型的南方貴族，腐臭得無可救藥！這個時代，還有誰可以憑著意氣去下一個重大的決定？尤其您有著這樣的尊位，一個公國的領民福祉系于你的身上，南方，甚至全帝國的貴族都會重視你的意見，而你僅僅憑著自己的狂想，就不計后果地意氣用事？你以為為什么皇帝陛下不救援南方，難道我們全體的內閣成員，都是一群老糊涂、酒囊飯袋、還不如你的傻瓜嗎！我們做下的每一個決定，無不是思前想后，考慮了無數可能的后果，盡可能從這些后果中選擇最優的、損害會最小的一個。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為南方人民的福祉考慮，那我姑且相信您高尚的品德，但是您考慮過沒有，帝國要救援南方，付出的代價會是什么？是一個將會徹底失衡的市場！帝國的金融市場當時幾近崩潰，那些投機者到處在囤聚貨物，你以為我們什么都沒做？如果不是我們，那些該死的銀行家把物價炒高后，就是你們南方貴族綁一塊兒全部賣了，也湊不出重建南方的錢來！”

    老侯爵越說越激動，說到后來，他干脆站起來，指著愛德華公爵的鼻子在咆哮，就好像是在罵他的兒子們一樣。梅特涅侯爵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但是和皇帝一樣，即使他在外交場上以狡詐著稱，但是他的內心里還是涌動著澎湃的熱血，在某些時候，是極容易激動的。在梅特涅侯爵心中，看待愛德華公爵或許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也正是因此，他才會費這么多口沫，和他說這么長的話。

    但是，即使侯爵這樣和愛德華說，這位恪守自己道德準則的騎士依舊不為所動。“就算您這么說，帝國政府沒有幫助南方也是不爭的事實，穩定市場，難道不是為了穩定你們的帝國嗎？你們實際看重的不是人民，而是自己地位的穩固，不論是您，還是皇帝陛下，都堪稱這個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才之一，你們并不是低劣的統治者，只會剝削人民。你們知道最好的剝削方式就是給人民幸福，所以你們要一個穩定的市場，來保持一個穩定的帝國。但是，在真的要為那些你們看不到的人做些事情的時候，你們就裝聾作啞，只顧著自己的榮耀，把帝國的財政都投入到西里西亞的戰場上，而把南方的事情都推諉給米歇爾親王。”

    梅特涅侯爵氣得幾乎咬牙切齒，明明愛德華要比他年輕那么多，但是現在公爵的表現才更像是一個老頑固。“我真是與你無話可說！”侯爵憤怒一甩衣袖，坐回椅子上。因為生氣，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胸口還不住起伏著。

    愛德華垂下了眼，他也清楚雙方都不可能說服對方，而且，就算說服了又如何，叛亂已經失敗了，他不可能因為接受了梅特涅侯爵的說法然后就能出獄，繼續做他的公爵，而梅特涅侯爵也不會因為被他說服，然后就去叛亂，這只是一場無意義的理念之爭而已。

    “算了，我也不打算再和你吵下去了。”老侯爵喘了口氣，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氣氛也不再顯得那么劍拔弩張了，“我可以直接告訴您，米歇爾已經死了。”

    “死了！”愛德華公爵吃了一驚，不過隨即驚訝的神色就從他的臉上消失。這其實也不奇怪，米歇爾七世落到這個地步，戰敗身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論是為了保住最后的體面而自殺，還是被部下背叛而死，都是愛德華早就想到過的情況。

    “能夠告訴我，親王殿下最后的結局嗎？”愛德華公爵正坐著，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腰微微彎下，擺出一副很低的姿態，幾乎是在請求梅特涅侯爵。

    “這并不是值得您這樣行禮的事。”侯爵目光向下，居高臨下的看著愛德華，雖然心里對愛德華有氣，但是這種氣更多的是因為對愛德華有期待，“米歇爾想要抓住前往午夜堡避難的卡特琳娜公主，但是他到午夜堡的時候，被手下背叛，死于杰里柯伯爵之手。背叛他的部下想來您應該認識，聽說是米歇爾最信任的人，叫做辛吉德。”

    聽到這個名字，愛德華公爵皺起了眉頭，他本來就不怎么喜歡辛吉德這個人，也隱隱感覺到了他的危險性，可是無奈米歇爾七世實在太信任辛吉德了，愛德華畢竟是外人，所謂疏不間親，公爵深知如果自己真的和親王說辛吉德的不是，只會被米歇爾七世疏遠。

    長嘆了一口氣，對于米歇爾七世這樣的結局，現在淪為階下囚的愛德華也只有空嘆氣的份了。“那么，皇帝陛下打算怎么處置這個人呢？”

    “雖然他是棄暗投明，但是畢竟是叛亂的從逆，在普里敦的一切職務被削去，其余的事則既往不咎。”這一點上侯爵倒是不打算瞞愛德華，畢竟這些處理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一個無名之輩，就算放過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是嗎？”愛德華公爵抿起了嘴，對這個處置他并不太滿意，站在他的立場，是絕不愿意看見背叛了米歇爾的人就這樣被輕輕放過的，“或許你們還不知道，這個辛吉德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

    “哦？愿聞其詳。”梅特涅挑起了眉毛，饒有興致的看著愛德華。在維庭等人倒戈后，以及通過一些俘虜，他們也獲得了不少關于南方諸侯的情報，尤其是南方內部矛盾的事情，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愛德華公爵和辛吉德之間的齷蹉。

    “辛吉德這個人的來歷，連我也不太清楚。比斯灣大海嘯之后，我和米歇爾殿下的聯系就一直很密切，但是，即使是我，也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么時候出現在親王身邊的。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他就已經是普里敦的高級軍官，被親王殿下委以情報工作的重任。這一次的起事，我們南方諸侯之間的聯絡，就是通過他的情報網進行的。”

    梅特涅侯爵的手徐徐拍著膝蓋，這一次的南方叛亂，德為得事先沒有得到一點點的風聲，對于擁有極為強力內政部的帝國而言，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許多人都認為是貝利亞私心太重，把內政部的注意力過多的放在打擊政敵上，而沒有注意南方貴族的動向，但是梅特涅侯爵并不這樣想。他這種從尼古拉一世繼位初期就在帝國政府任職的老人，是看著貝利亞登上內政部長位置的，所以梅特涅侯爵還是相當清楚貝利亞的能力的。這個辛吉德的能夠避過貝利亞的視線，連結起南方諸侯，看起來倒是有些本事。

    “您接著說吧。”

    “您應該還記得之前對德為得那次襲擊吧。”

    梅特涅侯爵怎么會不記得，那一次的襲擊給白朗寧區造成了巨大的損壞，他們梅特涅家的損失也不小，只是比其他家族稍好一些，至少宅邸還能住人。“那一次的襲擊也是那個叫辛吉德的人干的嗎？”侯爵又高看了辛吉德一眼，之前他們還對普里敦展現出來的間諜力量頗為訝異，幾次三番能在帝國強大的監視系統下做出大動作，而且內政部事先一點察覺都沒有，這一點就是哈德良帝國和馬赫迪亞帝國都做不到。

    “沒錯，原本我是不贊同那次行動的，這樣的襲擊可算不上光明磊落的行為。只可惜親王殿下實在太過信重這個辛吉德了，完全是放手任由他去做。”

    侯爵微微點了點頭，以愛德華的為人，確實不像是會贊同這種事的人。不過，就算他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事情已經發生，米歇爾七世也已經死了，將來審判這些叛亂的南方諸侯時，這一條的罪名還是不會少。

    “看起來倒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梅特涅侯爵對辛吉德暗暗上了心，他不覺得愛德華這番話會是故意抹黑辛吉德，而且就算是無中生有的也沒什么關系，像這樣叛亂的從犯，在老侯爵看來，殺了也就殺了，根本不值得可惜。

    “現在，讓我們談談你們和沙漠人以及哈德良人的密約吧。”

    愛德華公爵長嘆了一口氣，雖然他對叛亂抱著正義之戰的想法，但是畢竟還是和敵國達成了契約，說到底，這叛國的事實是無可狡辯的。

    “根據我從親王殿下那里得知的情況，哈德良人是在一年前找上他的，哈德良帝國給出的條件是承認并幫助南方獨立，同時不會干涉我們最后的決定，不論是以米歇爾親王殿下為元首組建一個新的的王國，還是各領地分別獨立，他們都會給予我們外交上的支持。而馬赫迪亞帝國與我們的聯系也是通過哈德良人進行的，畢竟，沙漠人要是來到帝國實在太容易暴露了。您也知道，親王殿下這個人就是容易在大事上猶豫不決，他一開始并沒有打定主意要起事，但是又顧慮著風險，遲遲沒有下決定。后來，他前往午夜堡，想請先代的午夜伯爵溫斯頓·諾·杰里柯先生指點迷津——那位伯爵您應該不陌生吧？”

    聽到老溫斯頓的名字，梅特涅侯爵大吃一驚，如果這是真的話，那豈不是說老溫斯頓也極可能和這場叛亂有扯不開的關系，而且這樣一來的話，現在那位手刃米歇爾七世的功臣斯溫·諾·杰里柯，也有很大的嫌疑。

    “你確定？”梅特涅侯爵瞪著愛德華，老侯爵的氣場在這一刻展露無遺，“要是您亂說的話，后果可是很嚴重的——您最好不要覺得，到了現在的地步您就沒有什么可牽掛的，內政部的手段，想必您也聽說過吧！”

    面對梅特涅侯爵的威脅，愛德華倒是不以為意，他擺了擺手，認真地看著侯爵。“我說的都是我親耳聽米歇爾殿下說的，如果他沒有騙我的話，那么這一切就絕對是千真萬確的。而且，他應該沒有要騙我的理由吧。”

    梅特涅侯爵沉默了，盡管現在米歇爾七世死無對證，但是要查的話，應該還是有蛛絲馬跡可以查到一年前他到底有沒有去過午夜堡。不過，梅特涅侯爵的心里依舊不愿意相信老溫斯頓和這場叛亂會有關系。

    “那么先代午夜伯爵的答復是什么？”梅特涅侯爵盯著愛德華，“現在他已經過世了，誰也不可能從已經永眠的人那里問出什么，所以您最好回答得具體一些。”

    愛德華知道梅特涅侯爵的意思，他也沒打算撒謊。“那位伯爵什么答復都沒有，親王殿下在到午夜堡的時候，溫斯頓先生就已經過世了。”

    “什么！”梅特涅侯爵大吃一驚，老溫斯頓的訃告是在今年年初才到德為得的，但是米歇爾七世去午夜堡的時間卻是一年前，這時間可對不上。

    “怎么，您懷疑我撒謊？”愛德華皺起了眉頭，他并不清楚梅特涅侯爵如此驚訝的原因。

    “您確定……”梅特涅侯爵低下眼，內心里已經升起了深深的懷疑，“一年前，老溫斯頓已經過世了嗎？”

    “當時我可沒有去午夜堡，您要是懷疑的話，不妨去問一下克努瓦耶家族的人，還有親王殿下生前的隨從們。至少，我從親王殿下那里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說法。”

    梅特涅侯爵的手不禁顫抖起來，他不認為愛德華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撒謊。但是，如果這是真的話，那么老溫斯頓的孫子，新任午夜伯爵斯溫為什么要瞞下自己祖父的死期一年，再向德為得通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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