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弗雷德捂著中槍的心口，訝然地看著保持射擊姿勢的索菲婭。這會兒他的驚訝不僅僅是因為認錯了對方的身份，活了一個紀元的曼弗雷德，這回是真的被索菲婭出人意料的決心和行動力給震驚了。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是杰里柯派你來的嗎？不對，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心腸再狠毒，也不會讓你來，不是他派你來的，他也沒有必要讓你來。那是為什么？你僅僅憑著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你的目的又是什么，這樣做對你而言又意味著什么？”

    似乎是被索菲婭打擊到了，曼弗雷德不住地問道，既像是在質問索菲婭，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因為你必須死。”索菲婭的眼睛里透露出甚至連斯溫都從未見過的冷酷神情，“曼弗雷德·施耐德，不論你是為了什么，而在阿斯特拉德一世公學做的那場演說，你都已經敲響了不該去動的鐘聲。胡言亂語也是會招來殺生之禍的！”

    “哈，果然，你果然是為了這個。”曼弗雷德面色強硬的笑了起來，定定的看著索菲婭，“你很喜歡你的兄長吧，你的感情都已經到一個病態的程度了，對，因為你已經把自己變成了這份感情的奴隸，被它驅使，失去自我。看看你的樣子，要是你的兄長見到你這樣，應該會大吃一驚吧！”

    曼弗雷德扯下頭上的帽子，反正已經被索菲婭發現了，他也不打算繼續隱藏身份。

    “你兄長的槍法和他的劍術一樣不夠火候，但是你，倒出乎了我的意料，狠決的決心，精準的槍法，不得不說，在這一方面你或許比你的兄長還要有天分。但是，那又怎么樣呢？你的兄長殺不死我，你的父親也殺不死我，難道你就可以殺死我嗎？”

    曼弗雷德向前踏了一步，攜著磅礴的氣勢，沖索菲婭大吼道：

    “不，沒有人可以終結我的生命，因為我是……”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這條件反射一般的話，說到一半卻沒了下文，連曼弗雷德自己也呆住了，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要說什么，他不記得接下來那個就在口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的名字。

    那已經被阿特洛波斯吞噬掉的，曼弗雷德·阿爾卡多·馮·諾斯費拉圖之名。

    “不要掙扎了，你死定了。”索菲婭收起槍，又把帽子戴上，將長發攏到帽子下面，“因為我是女人。”

    曼弗雷德面色蒼白，他摸了摸心口的彈孔，忽然發現了一些剛才他忽略掉的事情。從曼弗雷德胸口流出的，不是殷紅的血液，還是細密得如水一般的銀沙，傷口沒有像曼弗雷德想象中的那樣自愈，相反，受創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從彈孔向周圍延伸，曼弗雷德的身體開始變成銀色的沙子，逐漸瓦解崩潰，雖然速度很緩慢，但曼弗雷德確實要死了。

    “那把槍……”曼弗雷德死死地盯著索菲婭，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大意了，但將死的頭腦里又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如果自己這么輕易就會被殺死，為什么斯溫殺不死的他，歐內斯特殺不死的他，有一個紀元生命的他，那么多人都沒有殺死的他，現在卻要死在一個連魔力都沒有的女孩手里。

    “加龍斯大圣堂特制的銀質彈殼，里面是水銀，子彈都經過圣水洗禮，算是驅邪的道具。”索菲婭拍了拍口袋，像是炫耀一般對曼弗雷德說道，“這是兄長大人送我的禮物。”

    “銀，居然是銀……”曼弗雷德捂著胸口，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特意為我準備的，還是說，你的兄長，你那位‘最愛你的’兄長，終于要把你帶進這個該死的世界，也讓你看一看，他是怎么活的嗎？”

    索菲婭的臉色立即冷了下來，她的手捂在口袋上，似乎是打算再給曼弗雷德一槍。“我不管你是什么東西，也不在乎你是什么東西，就算你是來自地獄的撒旦，我也會把你送回地獄去。”

    “送我回地獄？”曼弗雷德大口喘著氣，現在他的胸口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沙化，以至于他連呼吸都很困難，“小姑娘，那你做好準備了嗎？做好，殺死一個人，的準備，你，有這樣的覺悟了嗎？”

    索菲婭轉過身，她已經沒有和曼弗雷德繼續說下去的興致了。

    “人總有一死。”她留給了曼弗雷德一個背影，一個不像是索菲婭的背影，“我不會對殺人有任何的心理負擔，就像我的兄長大人一樣。”

    曼弗雷德怔怔地看著遠去的索菲婭，直到現在，他還是很難相信這個人是索菲婭。

    “太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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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躺在床上，手術后的創口火辣辣的作痛，而他現在又不能動，只能硬生生地咬著牙忍著這痛苦。

    不過，即使是傷成這樣，他也沒有放松警惕，魔力布滿了房間，任何的風吹草動都不能瞞過他的感知。

    所以，曼弗雷德一回來，他立刻就感知到了。

    “怎么，這么快就跑回來了。”楊冷笑了一聲，“找到逃生的洞了嗎？”

    曼弗雷德立在門邊的陰影里，因為房間里的光線昏暗，他的身形幾乎都被黑色籠罩，楊連他的衣角都看不清楚。

    “你就這么想諷刺我嗎？”曼弗雷德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的沙啞低沉，還帶著一絲讓楊都詫異的悲哀感，“你一直是這樣，對馬克斯西米安，你也是這樣。他對你夠好了，但你的心里還是不愿意聽他的話，這是你的性格，你一直在反抗，反抗一切在你頭上的人。”

    楊轉過臉，曼弗雷德的話讓他有些不開心。“啊，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你說我是白眼狼也好，說我是婊·子養的也好，我都無所謂，反正你說的也沒錯。要是你想扔掉我這個累贅的話，那就動手吧，我可不像你，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就正面迎上去，絕不逃避！”

    “你這個……”曼弗雷德嘆了口氣，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算了，我不想和你慪氣，這沒有意義也沒有意思。”

    曼弗雷德沉默了會兒，又說道：“楊，你知道，你的頭發為什么是白色的嗎？”

    楊詫異地朝曼弗雷德站的那個角落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的發色很奇怪，他的母親莉莎夫人有著標志性的紅發，這一點他的姐姐阿特密斯就繼承了，但是，他的發色卻是罕見的白色，而考慮到他的出身，似乎最大的可能，就是遺傳自他那隱藏了身份的父親。

    但是，這個話題十五年間從未被任何人提起過，赫卡特伯爵這樣的紳士不會去主動提起這些事情來傷害楊的感受，而其他人也識趣的不提這件事。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別人提起自己發色的問題。

    “你想……說什么？”

    楊的聲音有些遲疑，雖然他剛才說自己不會逃避死亡，但是面對這個問題，楊似乎還是有些抗拒。

    “你知道的吧，”曼弗雷德陰藏在陰影里的眼睛冷冷的盯著楊，“你的父親，我是說你真正的父親，到底是誰。”

    楊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也不是你這樣的發色，換句話說，你的頭發不是遺傳自你的父母中任何一人。”

    “你到底想說什么！”楊吼了起來，但是這一吼牽動了他的傷口，楊馬上又痛苦的吟叫起來，“曼弗雷德，我受夠你拐彎抹角的話了，告訴我，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把這當做奇跡，你出生的時候，我就有這樣一種感覺，一種有些陰暗的、灰色的感覺。”吊燈搖曳了一下，在一瞬間閃過了曼弗雷德的面容，但是光線照在曼弗雷德臉上的時間實在太短，楊沒有注意看，并沒有發現任何的異狀，“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只是隱隱覺得有些懷念，似乎在遙遠的過去，我都已經忘卻的過去，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時候，我的潛意識里就有這樣的反應，你，或許會是給我帶來終結的那個人。”

    楊側著臉，他的面孔緊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床板，看向曼弗雷德的眼睛不僅僅有著疑惑，他還感到了，一種悲傷。

    “你究竟把我當做什么？弟子，手下，利用品，又或者是……”

    “不要問了，楊。”曼弗雷德聲音低沉地打斷了他，低沉的聲音中，還流露著明顯的哀傷，“你還不明白這種情感，這太早了。但這也是沒辦法，你的性格實在太難以按捺心里的沖動，總是迫不及待地要展露自己。”

    “我們不剩什么了，曼弗雷德。”楊凝視著曼弗雷德的陰影，眼角忽然留下了一滴眼淚，“我們背叛了一切，然后只留下自己愚蠢的妄見。到現在我還是如此痛恨杰里柯，但不得不說，如果像他那么做人，至少，我的心不會感到難過。”

    “即使杰里柯也會悲傷，只要他是人。”曼弗雷德抬起腳正要向前邁一步，但又收住了腳步，似乎是在猶豫，“楊，聽著，我希望你活下來，我已經活得夠久了，這么漫長的生命讓我看不到未來，就算繼續活下去又怎么樣？這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生命，就像我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類一樣，但是，這樣倔強、頑強同時又不甘向命運低頭的你，還有大量的時間和機會，去尋找你生命的意義。”

    “你也會感到哀傷嗎，曼弗雷德，即使是這樣的你，不能被稱之為人類，至多算是怪物的你，也會感到哀傷嗎？”

    曼弗雷德沉默了許久，然后才答道：“是的，我會，正是因為剩下的東西實在不多了，所以我才格外珍惜，哪怕那是讓我悲傷，讓我痛苦的東西。”

    或許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曼弗雷德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露出了他那殘破不堪的身軀。他的胸腹已經差不多完全沙化了，只余下吱吱作響的骨架支撐著他的身體，沙化的部分還蔓延到了他的手臂和臉上。點點的銀沙緩緩從曼弗雷德的身體上飄落下，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這副場景在令人寒毛聳立的同時倒是也有特殊的美感，不過這份美麗，卻是以曼弗雷德的生命作為代價的。

    “一個紀元了，我竟然不知道銀對我有這么大的殺傷力，這條茍延殘喘至今的性命，如今也是時候迎來死亡了。”曼弗雷德走到楊的身邊，他的半邊嘴唇也已經被沙化，露出了里面森白的牙齒，“希望不會讓我失望吧，死亡。”

    “曼弗雷德，你……”楊怔怔地看著曼弗雷德，連自己的痛楚都感覺不到了，“這是怎么回事，是誰？是杰里柯嗎？是杰里柯吧！”

    “是誰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殺過很多人，很多人也恨不得我死，到了現在，我的心卻感到了無比的平靜和安寧。”曼弗雷德蹲下身，以他的身高，即使蹲了下來，依舊高出躺在床上的楊一截，“雖然我已經沒有心臟了。”

    說著，他低下頭，拉過楊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

    還是和以前一樣，十分誘人的味道。

    曼弗雷德嗅了一下，從楊肌膚下面發出的血液香味，但是現在他對于吸血卻沒有任何的欲望，只是伸出獠牙，輕輕觸了觸楊的食指。

    “我們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

    愿你的國降臨，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

    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

    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遠。

    阿門！”

    楊看著飄散在空氣中的銀沙，雙眼不可抑制的流下淚水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痛苦和悲傷，甚至于胸口手術后的創痛都感受不到了。他努力伸出手，握起積在地上的沙子，就好像是……

    在和曼弗雷德握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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