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漁船上,漁夫戴著竹笠,握著魚竿一甩,投鉤入水,盤坐著。
他左臉頰拉著一條蜈蚣似的長疤,淡淡的八字胡,目光清明,持竿盤坐神色靜謐,輕語道:“相對于你,我更看重你大哥,他是個將才,可惜了呀。”
三虎也覺得自己大哥有本事,雙親病逝后,硬是靠著一雙拳頭搶來的剩飯,將他們兄弟兩個養(yǎng)活,拉扯大。
一提起大虎,他僵著的面容泛著悲戚,握拳輕砸船板,獰聲道:“不殺朱延平,我誓不為人。”
“殺?怎么殺?他那武技,你也是知dà
的。如今多有防備,手里握著兵馬,你孤身一人能耐他何?”
原來的弟兄都散了,三虎沒有大虎的號召力,那些人不出賣他,已經(jīng)是念情誼了。
將望遠(yuǎn)鏡收好,三虎躲在船篷里看向漁夫打扮的掌燈,雙膝跪下:“先生應(yīng)有良策教我。”
掌燈拿起一旁竹筒,飲一口水,眺望著營區(qū),悠悠道:“如今你是賊,他是官,你殺他與造反無異。”
“先生!”
三虎加重語氣,神情懇切道:“我們兄弟曾猜測先生是有大來頭的,還請先生教我報仇良策。如今,我只想為家兄報仇,千刀萬剮之事也能做的。”
“好,既然你心意已決,有些話我就說了。”
掌燈一抖魚竿,一條小魚咬餌,收入竹籠泡在水里,緩緩說:“我姓范,鄆城飛集鎮(zhèn)人。聽說過沒有?”
三虎抬頭,茫然搖頭。
輕嘆一聲,掌燈道:“你不知也正常,當(dāng)年族長范曉齋參與聞香教。當(dāng)時的會主,也是日后建國大乘興盛,號中興福烈皇帝的徐鴻儒。族長為鄆城縣舵主,我范氏子弟多有參與。教中謀算三方同舉,教主王好賢膽小怕事,另一個會主于宏志組織不力,導(dǎo)致大事泄密。”
“唉,原本定在天啟二年八月十五的時間,也不得不提前于五月,未能通報另外兩部,導(dǎo)致我山東教中兄弟武備不足倉促而發(fā),孤軍奮戰(zhàn)獨力難支,最后陛下被叛徒侯武出賣,戰(zhàn)敗。”
“陛下被擒后,各部多有歸降,不愿降的,想殺出一番溫飽生活的弟兄匯集在飛集鎮(zhèn)。梁山上的家眷也趕到飛集鎮(zhèn),只愿同生共死。”
咬著牙,掌燈道:“我飛集鎮(zhèn)萬余弟兄姐妹被官軍層層圍困,朝廷再三勸降,其他各部變節(jié)投降官軍后,朝廷并未追究。但族長是講忠義的,我們飛集鎮(zhèn)兒郎是講氣節(jié)的,為了殺盡貪官污吏還天下太平,弟兄們不怕千刀萬剮。”
“我飛集鎮(zhèn)兒郎不降,變節(jié)的降軍為前驅(qū)攻打營寨,萬余弟兄盡數(shù)戰(zhàn)死。官軍挖的萬人坑土淺,最后我還是從土里爬出來,這才保了一條性命。”
三虎看著渾身輕顫的掌燈,有些難以置信道:“未,未曾想先生是聞香教里的英雄。”
緩緩回頭,掌燈一張臉扭曲著,目綻兇光:“如今教眾弟兄有復(fù)起的念頭,我本打算帶著諸位好漢或在蘇州起事響應(yīng)山東,或者回山東,與昔日的弟兄一起,殺出一個新天下來。可世事難料,大哥身遭不測,就剩了你一個。現(xiàn)在,給我一個答復(fù),你若愿跟著我為陛下與教中弟兄報仇,我助你殺朱三郎;若不愿,我回山東。”
聞香教的名頭非常的大,前年時差點將山東打破。甚至一度封鎖運(yùn)河,造成當(dāng)年漕糧阻斷,京中物價飛漲,人心惶惶。
而在江湖上,聞香教的名頭更是無比的響亮。聞香教最鼎盛時,教眾二百萬,遍布各省就連一向封閉的巴蜀也有他們的人。
教眾中,又以運(yùn)河上的水手、漕丁為主,因為這些人日子非常苦。
運(yùn)河上發(fā)財?shù)娜撕芏啵际谴系模皇茄b卸貨物,拉船纖夫之類的苦力人。
三虎握緊了拳頭,咬著牙道:“朱三郎是官,我殺他就是賊,是叛逆,跟著先生又如何?敗了大不了千刀萬剮,勝了說不得還能做個從龍開國重臣!”
掌燈露出笑容,臉色依舊透著猙獰:“很好,我已想到了對付朱三郎的法子,等著的,就是三虎兄弟這番心里話。”
重重磕頭,三虎瞪目盯著船板,寒聲道:“愿聽先生驅(qū)使。”
漁船收網(wǎng),緩緩順著河水向東漂去。
日頭轉(zhuǎn)移,正中時,朱延平的軍帳里,劉高旭的前哨,朱延平本人親領(lǐng)的中哨十位甲長到來,還有一些衛(wèi)里膽子大,敢打敢拼又交情不淺的人,總共三十余人擠在一起。
帳外,何家兄弟二人守著。
帳內(nèi),朱延平坐在主位,面前桌上擺著一袋米,他目光環(huán)視,見人到齊了,看著帳中知dà
的,不知dà
的弟兄道:“諸位弟兄,今日的大白米,好吃不好吃?”
劉高旭開口:“這還用說,哪個會說不好?”
其余人輕笑應(yīng)和:“好吃。”
“可衙門給的米,只夠軍里的弟兄們吃,現(xiàn)在衛(wèi)里鄉(xiāng)親來幫閑,咱們掏不起工錢,總要管頓飯對不?可這好米只夠一千人吃十天,我朱延平請鄉(xiāng)親們來干活,就不能讓父老吃稀的,可這沒糧食,怎么辦?”
抓出一把潔白大米,晶瑩圓潤的米粒從指間滑落匯成一線,朱延平左右看著,道:“或許有弟兄說,可以拿精米出去換些陳米,糙米來吃。我明確的告sù
諸位弟兄,這個路子走不通,太倉不比他處,糧商可以從官倉里倒糧,何必要來我們這做不賺錢的買賣?”
“而且,消息若被小人傳出去,州里詢問起來,我鎮(zhèn)海軍臉上也無光。沒有足夠的糧食,難道讓鄉(xiāng)親們每日跑個三四十里地,白干活?”
一名壯年漢子拱手道:“三郎有話就吩咐,在座的都是左屯的弟兄,家家有親,不會有人出賣三郎。”
其他人先后表態(tài),這里的人依靠血緣關(guān)系,還真能拼成一張網(wǎng)。
朱延平抬起雙臂壓了壓,清靜了,站起來手掌按在米袋上,神色決然:“好,為了吃這大白米,天天吃,與家人一起吃,我們兄弟干一票大的。”
“等的就是三郎這番話!”
“對對,三郎盡管吩咐就是……”
米袋一旁,魯衍孟取出地圖鋪展,朱延平手指著道:“這里是婁江,東二十里這里是劉家港。正月十五一過,衛(wèi)里的弟兄都會去這里做工,而我看中了這里的糧食。憑什么那些糧商能拿壞米換成新米?憑什么倉吏能偷拿,弟兄們就拿不得?”
“我已買了四條漁船,陳僉事那里也好說話,到時候再買通倉吏,弟兄們要做的就是搬米,搬夠足夠弟兄們吃的米。”
一名與朱延平有親的青年,也讀了點書,起身拱手:“三郎,這是搬米,不拿陳米頂上去,其中缺額如何處理?”
衛(wèi)里人也盜米,不是白拿,拿多少就要拿同等的陳米進(jìn)去。然后將盜來的新米換成糙米、陳米再吃。
從正月到九月,一年可以去十次,這才讓衛(wèi)里的人,相對于其他衛(wèi)的人,壯實不少。
“其他的米,族兄不如問問魯先生。”
這位與朱延平同族,卻姓蘇,叫蘇成。因為蘇家絕嗣,衛(wèi)里勾不上軍戶,而且也有一些產(chǎn)業(yè),就從嫁到朱家軍余的蘇家女兒子中選了一個過繼到蘇家。
魯衍孟抬頭看向蘇成,笑道:“弟兄們手腳慢,那米就是被麻雀吃了;若弟兄們手腳快,這糧倉就會失火。其中要害,可懂了?”
蘇成眉頭輕皺點頭,卻說:“這樣的缺額,向來是州里人吃的,我們兄弟橫插一刀,恐怕瞞不過州里,到時候三郎該怎么辦?”
蘇成姓蘇,依舊是朱家人,他不得不為朱延平的前程考lǜ
。朱延平爬到了高位,他們這些宗族才能跟著沾光過好日子。
“州里詢問起來,如何應(yīng)對那是我的事情;而能不能弄到米讓弟兄們、鄉(xiāng)親們吃飽,是我們大家的事情。這事就這么定了,只要我們兄弟齊心,州里也奈何不得我等。”
朱延平起身,余下諸人紛紛起身,看向朱延平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魯衍孟輕咳兩聲說:“此事還需保密,事情弟兄們可以做的,卻說不得。說了就是口實,就是把柄。”
“先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只要弟兄們不張揚(yáng),州里那邊,我也是好說話的。”
蘇成、張二等人抱拳應(yīng)下,魚貫而出。
帳內(nèi),魯衍孟伸出兩根指頭說:“想要安安穩(wěn)穩(wěn)從庫里拿糧,陳世清這一關(guān)不足為慮。我所慮者,只有兩處。第一是庫吏,第二是巡檢司。若庫吏不點頭,里面的糧食爛掉,弟兄們也拿不出一粒;漕船裝糧時,會有巡檢司參與治安、值守,巡檢司這一關(guān)過不去,糧食搬出來,也上不了船。”
巡檢司的人,在衛(wèi)里人看來,是一群壞的要遭雷劈的人。
每次去碼頭裝卸糧食,巡檢司的人也知dà
軍戶、軍余們會做些什么,也會乘火打劫分潤一番。
朱延平摸著米袋子,低頭沉吟,他想著由他鎮(zhèn)海軍的人來負(fù)責(zé)婁江周圍的治安巡檢事務(wù),抬頭問:“若我向知州大人要些差事,將劉家港這一片收過來,來個監(jiān)守自盜如何?”
見朱延平不愿意與巡檢司的人打交道,根本沒有給巡檢司分潤好處的想法,魯衍孟也沒管這茬,而是說:“六個港口,鎮(zhèn)海軍拿走兩個也不算過分。只是監(jiān)守自盜的話,以后就不好與州里衙門打交道了。”
至于能不能收買倉吏,兩個人都不覺得有問題,一個是銀子開路開出習(xí)慣了,一個是見多了。若能碰到一個海瑞一般的倉吏……可這可能嗎?那么多人圍著糧庫發(fā)財,會讓一個海瑞一般的人去管糧庫?
這時候何進(jìn)拉開帳簾,探頭道:“大人,樓捕頭帶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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