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兩天的時(shí)間,一切都已準(zhǔn)bèi
妥當(dāng)。
賣掉的馬匹與陳如松那里莫名其妙給的銀子,朱延平買了蘇織、滬織各一千兩的布匹絲緞,品種豐富,以高檔絲織品為主。
火銃也送回婁江,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閑職衛(wèi)鎮(zhèn)撫,家丁衛(wèi)隊(duì)帶著火銃到處跑,那是給自己找不痛快。說真的,他看不上這批已經(jīng)很先進(jìn)的秘魯銃。
秘魯銃追求的是高精度,槍管過細(xì),連射上限也就七八次,不僅是因?yàn)檫^熱,火藥殘留物堵塞槍膛也是一個很不好的因素。
他看中了抬槍,重達(dá)三十多斤,兩個人合zuò
使用的抬槍,這東西射速更慢,但符合他對這類武器的要求,那就是威力和射程。
精度,以現(xiàn)在的水平技術(shù),能高到哪里去?
濱江村,院子里收拾的一塵不染,今日張溥會帶著顧炎武過來,這是張溥第一次登門,他要做好準(zhǔn)bèi
。
院子后面的涼棚下,何沖光著膀子穿著坎肩,雙臂油汗折射著光澤,他呼呼喘著大氣推拉著風(fēng)箱。
朱延平要給所有人制造一道美食,用玉米。
專門挑揀出來的玉米小而飽滿,洗去灰塵后裝在竹篾框里,一旁放著一大碗白砂糖,還有一罐菜籽油。
圍了一圈人,就連阿九也坐在后院院墻上看著,都想看看這玉米能做出什么好吃的。
朱延平手里有五十多石玉米,這段日子也碾磨了一些,可玉米粉和不成面團(tuán),煮的粥也不怎么好,所以沒幾個人喜歡。
舀一勺油倒入鐵鍋里,朱延平握著柄旋轉(zhuǎn),他也摸不準(zhǔn)這些放了兩年的玉米能不能爆出玉米花。
油熱后,朱延平放入玉米勻速轉(zhuǎn)著鍋,盡可能讓玉米粒受熱均勻,待玉米粒沾滿油脂后撒入一勺白糖,蓋上蓋兩手使勁,快速抖著鍋,口中吩咐:“大火。”
“好!”
粗聲應(yīng)下,何沖用更大的力qì
推拉風(fēng)箱,站在朱延平對面的蘇成手里抓著竹炭,看著火候隨時(shí)投下。
聽到噼啪聲響,朱延平感受到鍋內(nèi)玉米爆裂撞擊鍋蓋,不由露出微笑,等密集炸聲稀疏后,吩咐道:“停火。”
何沖吐一口濁氣,拿著布巾擦汗,瞇眼看著徐徐揭開的鍋蓋,隨后雙眼瞪圓。
白花花的玉米花出現(xiàn)在鍋里,朱延平拿勺挖糖,均勻撒到滾燙的玉米花上,輕輕攪拌著,對身后阿杏說:“框。”
糖水融化在米花上,香甜氣味濃厚飄散。
阿杏雙手捧著竹篾框過來,探頭看著,雙眼半瞇透著光彩道:“三郎哥哥,玉米怎會變成這樣?”
將鍋里的玉米花往框里輕輕刨落,朱延平眨眨眼睛說:“這個說起來就復(fù)雜了,簡單來說有一回烤火時(shí),見玉米遇火從內(nèi)而炸,炸成了這樣白燦燦的米花。”
“哥哥真聰明,知一舉三。”
這算真沒聰明?朱延平不忘囑咐:“晾晾再吃。”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來到這個時(shí)代后說的話更少。言多必失,少說話更能讓別人看不透自己的想法。
他學(xué)會了思考后再張嘴說話,不會想到什么就直接說。這也導(dǎo)致,哪怕是關(guān)心人的話,他說的也是很簡略。
舉著竹篾框,阿杏瞇眼嗅了嗅,輕聲嗯了一聲,抱著去一旁找李朱氏與寇青桐主仆。
擦拭鍋底后,朱延平看一眼何沖,何沖飲一口茶水,又開始推拉風(fēng)箱。
一大早十一歲的顧炎武乘坐舟船帶著書童在家仆護(hù)送下來到弇山園下的張家園,他本名顧絳,前段時(shí)間做了個可怕的夢,擔(dān)心夢境重演,就在拜師錢謙益的時(shí)候,更名顧炎武。
也因?yàn)檫@個夢,對錢謙益由原來單純的仰慕,在心里多了一絲警惕。那個夢,實(shí)在是真實(shí)恐怖。
顧家是江東望族,宗族分支繁盛。他原為顧同應(yīng)之子,曾祖顧章志。不久前顧炎武過繼給去世的堂伯顧同吉為嗣,寡母是王逑之女,十六歲未婚守節(jié),靠紡織硬是把這個家撐了起來。
錢謙益路過昆山,因顧王氏貞節(jié),就在顧氏族學(xué)講學(xué)時(shí)提問顧炎武,顧炎武對答如流,起了愛才之心,就收成了徒弟。
有錢謙益這個大名鼎鼎的師傅,顧家宗族自然對母子倆多少照顧,連書童都給顧炎武配了一個。
那頭陳子龍也是個行動派,也是從家里拿了盤纏就趕了回來,同聚張家園。
張溥一襲青衫素色對襟衣,氣候轉(zhuǎn)暖頭戴網(wǎng)巾束發(fā),手里握著折扇笑道:“延平、子龍、炎武,都是剛烈之名。我吳地子弟自開國之后,鮮有兼并文武之大才。此回你二人隨朱延平入京,代表的可是吳地士林,望你三人并肩齊心,揚(yáng)我吳地英名。”
顧炎武更仰慕張溥,陳子龍與張溥更有手足之情,聽張溥話里的意思,他們兩人隨朱延平北上,要以朱延平為尊。
正所謂文人相輕,朱延平又沒有什么有力作品問世,陳子龍是有些瞧不上朱延平的,出于對張溥的尊敬,拱手道:“謹(jǐn)遵兄長教誨。”
顧炎武也是緊跟著拱手,表示服從。
一旁張采開口:“短短兩月間,朱延平由籍籍無名之應(yīng)征軍戶,成為威震淞滬一方豪杰。是故,你二人莫要輕視于他,其人善于藏拙,這才是為人處世之道。到達(dá)通州后,可以兄長之禮事之。”
“謹(jǐn)遵教誨。”
陳子龍、顧炎武再次拱手,張溥最后囑咐道:“如今朝中動蕩,你三人代表的是我吳地士子。緊守口風(fēng),不論誰勝誰負(fù),都與你們無關(guān)。”
濱河村,朱延平身披鍍銀魚鱗甲,與二十名甲士出村頭迎接。
來送族弟顧炎武的顧夢麟,再次感受到朱延平的實(shí)力強(qiáng)dà
。這二十名披甲家丁,不說蘇州,在這太倉就是獨(dú)一份。各家有護(hù)院家丁,有各式兵刃,唯獨(dú)無甲。
朱延平身姿高碩,面容俊雅,氣質(zhì)沉謐,一身鎧甲又威武不凡,洋溢著信心,讓首次見他披甲姿態(tài)的陳子龍,心里直接就服了。
顧炎武何嘗不是?做個那個夢后,他對武人的態(tài)度大改,見本地能有如此豪杰,心中更是喜悅。
“天如先生,東郭先生,顧先生,請。”
朱延平拱手后,轉(zhuǎn)身展臂,背后二十名家丁齊整讓開道路,甲葉齊齊作響,威勢不凡。
“好,不愧鎮(zhèn)海銳士之名。”
張溥抖抖袍袖,精神滿面,雙臂負(fù)在背后昂首闊步。
張采對朱延平頷首笑笑,顧夢麟則拱手,朱延平笑著依次回禮,看到陳子龍、顧炎武,也是和煦笑著,陳子龍胸中傲氣盡去,他被朱延平英武風(fēng)范折服。
顧炎武小臉紅撲撲,拱手做了一個長揖。
他真擔(dān)心夢中的那場噩夢降臨,自己生母被八旗砍斷胳膊,嗣母王氏絕食自殺,兩個弟弟與朋友戰(zhàn)死,無數(shù)族人鄉(xiāng)親慘死。
他知dà
能抗擊外敵的,只有朱延平這樣的英雄。
朱延平的戰(zhàn)績是用人命填充的,真實(shí)性無須懷疑,本人又是單鎩挑殺猛虎的英雄,這種人在他看來,有資格成為國之屏障。
朱延平隱約聽說過顧炎武的名字,也只是頷首笑笑。
后院西房,收拾化妝物品的春梅隔窗看到張溥,輕輕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身輕輕來到桌旁,對吃玉米花的寇青桐興奮低語:“姐姐,天如先生來了。”
寇青桐蔥蔥玉指剝著米花上的玉米皮,姿態(tài)嫻靜:“來又何?不來又如何?他們皆是有大志向的英豪,哪個又會顧忌兒女情?”
“姐姐,天如先生說情,說不得能離開這里,有自由之身。”
看一眼春梅,寇青桐搖頭道:“文人薄情,世上有幾個能如將軍這般有情義?”
說著自嘲一笑,寇青桐在朱延平面前,有一種很不好受的直覺,仿佛自己在朱延平眼中不是一個美人,而是累贅。
她還暢想著與朱延平花前月下吟詩作賦,談?wù)摴沤袢ぢ劷涣鞲星椤?上В煅悠礁静焕硭I踔粒趩手H,一度惡意猜測朱延平好男風(fēng)……
朱延平的無情,在她看來是另外一種情義。相對于處處留情管不住自己的人,朱延平的這種克制,在她看來才是真有情。
她不明白壓縮爆zhà
的原理,但她知dà
感情到了合適的時(shí)候,會水到渠成,一步到位。
東房的阿杏知dà
天如先生的名聲,是知dà
這個人很厲害,但不知dà
真zhèng
姓名的那種。對她來說知dà
這么個人就行了,沒必要知dà
這個人啥模樣。此時(shí)她苦著臉皺著眉,揉著發(fā)酸、發(fā)涼的兩條小腿。
她穿了小鞋,兩腳被緊緊束縛著,疼得難受,久了甚至失去膝蓋以下的知覺。她討厭小鞋,可又鼓不起勇氣反抗李朱氏。
院中,桌上空蕩蕩,并無酒菜,連茶水也無,張溥入座后笑道:“將軍,此非東道風(fēng)范。莫不是,有好東西不成?”
“先生聰慧,早知瞞不過,就不玩這類手段。”
朱延平身子前傾以示謙遜說著,雙手輕拍,一排家丁端著一盤盤熱乎,散著香甜氣味的玉米花上來,人人面前放了一碟,隨后茶碗、酒盅、酒壺,各色菜點(diǎn)依次端來。
張溥低頭嗅了嗅,伸手捏起一粒玉米花細(xì)細(xì)端詳,面綻笑容:“此物應(yīng)是舶來之物,可對?”
朱延平頷首笑笑,握著酒壺為眾人斟酒。
張采沒那么多講究,拿起一粒塞嘴里咀嚼,口感香脆甘甜,道:“不論什么物種,能做成這般口味,難得。”
眾人分別品嘗,顧炎武嘴里嚼著,拿著一粒綻裂不完美的玉米花,神情一愣,低頭間雙眸一縮,深深的恐懼浮現(xiàn)的眉宇間。
這是玉米,他夢中出現(xiàn)過的作物,此前他毫無見聞。這里出現(xiàn)了玉米,說明夢中的一切不是那么的簡單。他開始恐懼,真的恐懼。
之前恐懼,是他醒來后推衍會出現(xiàn)夢中的情景,因?yàn)橛羞@種可能所以恐懼。現(xiàn)在見了玉米,他真的恐懼,非常的恐懼。
夢境帶來的成熟,讓他壓制住了恐懼,保持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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