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國的文化，我對古希臘和法國的文學(xué)與歷史了解最為豐富，可能遠(yuǎn)遠(yuǎn)強于你對漢學(xué)的認(rèn)知。第一次看到Ne?Bay這個姓名，我就料定它是化名，因為它在英語里的發(fā)音與Nibe太接近了。”但丁佯作傲慢，其實已窺見Ne?Bay眼睛里有淚光在微顫，“當(dāng)然你是法國人，但這一點根本無法掩飾這個化名對于你的意義。以這樣一位悲劇人物名字的諧音給自己重新命名，其中的寓意不難理解。你必然不愿意淡忘身為母親最難以承shòu的事實：即便你不像神話中的Nibe那樣失去了十四個孩子，只要是親骨肉，失去一個也足以撕心裂肺了。”
“牽強附會，信口雌黃。”Ne?Bay開口了，說的是非常流利的漢語。但丁滿以為她將情緒失控歇斯底里，聽她念出這兩句成語的口吻，卻是輕松中裹著輕蔑。他發(fā)xiàn
Ne?Bay氣定神閑，雖然眼中仍含著淚光。
“憑一個名字的諧音幻想出如此多的故事，然后把這些故事強加到這個名字的主人身上。小伙子，你是一個不得志的小說家吧？你的虛構(gòu)技巧還不高明，任誰也能聽出你是在胡編亂造。”
但丁不想被她岔開話題，遂以比她還輕蔑的語氣說：“胡編亂造？對啊，就像我‘胡編亂造’出你能聽懂漢語一樣。”見Ne?Bay閉口不應(yīng)，他開始嚴(yán)詞逼問：“你的化名和語言能力并非重點，重點在于你是被拐兒童的買家，對此你已無從狡辯！忘了告sù
你，我瀏覽過‘善行無疆界’網(wǎng)站上你歷年在第三世界國家的‘人道主義行程’，大部分被你光顧的地區(qū)在你離開后沒幾天就會曝出兒童失蹤案的新聞。你可別跟我說這是巧合。但我們相信，你以及你所屬的人權(quán)組織絕不是最終的買家。為了你好，我奉勸你如實交代你們是在為誰買孩子，通過什么渠道和方式把這些孩子轉(zhuǎn)移出他們的祖國，又是誰在掩護(hù)你們，支持你們的罪惡活動并讓你們避開各國執(zhí)法部門的視線。”
這番話中也包含著不少但丁自己的推測。Ne?Bay低下了頭，但丁看不到她的臉，整個里屋的光線仿佛她的頭腦一般晦暗。“哼哼哼。”她忽然干笑幾聲，“你自以為很了解我，很了解我們的客戶。我奉勸你們放qì
和‘善行無疆界’作對的念頭，我們的義舉遍布南極之外的各大洲，甚至媒體也能看到我們慈善的一面。而我們的客戶影響力之大、手段之多樣，都遠(yuǎn)遠(yuǎn)超出你的想象，普通的警察都奈何不了他們，何況你們幾個烏合之眾。”
Ne?Bay說“客戶”這個詞時用的是法語，但丁沒聽懂。“你們的什么？靠山，后臺，保護(hù)傘？”她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別怪我沒有警告你，你們今天對我所做的一切，不但阻撓了‘善行無疆界’的事業(yè)，而且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假如接下來的12個小時繼xù
對我的非法拘禁，你們的下場可就不僅僅是身上多幾道傷口那么舒服了。”
“客戶”帶來的不光是掩護(hù)，還有危險。一旦自身利益真的被危及，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證明自己的清白。不同的客戶有不同的手段和方式，有一種比較普遍，用中國人的話來說叫做“丟車保帥”，而很不幸，這一次的“車”是她。
加入“善行無疆界”的第五年，因出眾的語言能力，她被調(diào)往組織內(nèi)的“兒童康樂中心”。顧名思義，似乎這里的工作內(nèi)容是關(guān)愛和安置孤兒以及生理、心理有缺陷的孩子——起初她所做的的確如此——因而她并不情愿，生恐所接觸的諸多對象個案會讓自己的心備受煎熬。幾個月后，她隨中心的同事趕赴東南亞的一個小國，目的是把當(dāng)?shù)?7名不滿6歲的患有慢性心理或生理疾病的棄兒帶到歐洲，送到一座私立兒童村。直至他們乘船返回在意大利靠岸中轉(zhuǎn)，她才由來接他們的醫(yī)生口中得知了難以置信的事實：這批孩子之中只有11個人不是棄兒，且其中6人沒有患病，其余26個未曾被拋棄、沒有任何疾病的孩子全是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
“怎么會這樣，亨利？”回到總部，她沖進(jìn)老上司的辦公室質(zhì)問起來。亨利對這一事實及她的質(zhì)問絲毫不覺吃驚：“你接的是第一批，后面還會有一批從非洲來，兩批總?cè)藬?shù)超過50人，而真zhèng
的屬于棄兒，或者患有疾病的不到一半。”“簡直瘋了！”“建兒童村的人是我們的客戶，他需yà
這個數(shù)量的患病棄兒。別擔(dān)心，兒童村的工作人員不會刻意讓沒病的孩子染上疾病，而且會把他們和患病兒童隔離開。”“荒唐，荒唐透頂！”“我只能告sù
你，我們的客戶長期在媒體與公眾眼中保持著關(guān)心慢性病棄兒的形象，他需yà
這個形象與他的財富和地位相匹配，因此他的兒童村要盡可能地填滿。實jì
情況嘛……你就在那里，看得比我清楚，很難找到那么多拋棄孩子的父母，而被拋棄的孩子又未必都患有慢性病，況且當(dāng)?shù)匾灿嗅t(yī)院、紅十字會等機構(gòu)，一部分患病兒童可以在那里得到治療和照顧，不需yà
到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歐洲來接受救助。所以，我們不得不……”
“這難道符合‘善行無疆界’的初衷和宗旨嗎？”她近乎歇斯底里。“聽著親愛的，這位客戶是我們的主要贊助者，和其他提供贊助的客戶一樣每年無償撥給我們一大筆資金。有了這些錢，我們方能夠在各地開展我們的慈善事業(yè)。你不會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有不花錢就能辦成的大善事吧？這次我們雖然……但想一想，我們在別的地方，在別的方面做了多少好事，救助了多少人啊。”她干咳幾下，無話可說，因為什么大道理在亨利的最后一句話面前都是無力的。“相信我，兒童村將好好照顧這些孩子，客戶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生活條件遠(yuǎn)非處于第三世界的落后地區(qū)可比。”亨利補充道，“特別是那些健康的孩子，兒童村的醫(yī)生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宣bù
他們?nèi)笏麄兙蛯⒈痪硾r優(yōu)越的家庭收養(yǎng)……”“別說了。”
既然“客戶”不只有一位，類似的差使在“兒童康樂中心”也就不會只有一次。然而隨著不斷參與此類“人道主義活動”，她非但沒有如亨利所擔(dān)憂的那樣加重自身的負(fù)罪心態(tài)，反而因體會到某種補償感得以自我寬慰。久而久之，多次滿足了客戶的“慈善”愿望之余，她盡管不可能對如此“善行”產(chǎn)生熱情或是興奮感，卻也把人類天性中的羞恥心愈埋愈深。這固然有亨利“沒錢辦不成善事”的警語鞭策的影響——后來她也得知，“善行無疆界”能在世界的許多角落從事正常的人道主義工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本組織人員所前往的區(qū)域“恰好”被客戶們的勢力所籠罩，他們獲得了多方面的便利——但更重yà
的則是由于艾德森學(xué)院烙于她大腦中幾十年如那枚不離身的徽章一般揮之不去的陰霾，在她協(xié)助客戶圓滿“善舉”的過程中以畸形的方式漸漸被驅(qū)散。
“你不清楚我有多了解你！”但丁朗誦般的嗓音將Ne?Bay從冥思中敲醒。她看到了那張英俊臉龐上的自負(fù)。“我不單單知dà
Ne?Bay的寓意，還知dà
它何時開始在你心中萌芽！是你在艾德森學(xué)院上學(xué)的時候，對吧？”
雖僅有一墻之隔——而且沒有門——簡愛卻無心聽但丁嬉笑怒罵的言辭，她的注意力集中于Ne?Bay的掌上電腦。文檔和圖片拷貝完畢，她又嘗試點開視頻文件，看看這法國女人藏了什么樣的影像。前三個均是平常的調(diào)查和訪問，毫無價值。就在她準(zhǔn)bèi
點擊第四個時，里屋傳出“咣當(dāng)”一聲猛響，嚇得她差點兒把電腦掉地上。
“怎么了？”簡愛沖到門口，見椅子被踹翻，Ne?Bay直挺挺地站著，死死瞪住但丁，如同瞪著一個與她有血海深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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