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
習武之人時常需要閉關,又或是外出游歷,十天半月的不見人影都是常態(tài)。
張無忌武功深厚,足以與武當掌門張三豐相媲美,已不能用常理來推測。張三豐閉關短則數(shù)天,長則以月計數(shù),如今更是直接閉了死關。有太師父這個先例在前,武當上的弟子幾天見不到張師兄根本沒人感到奇怪,頂多以為他到后山練武閉關去了。
而喬衡,自任明山擅自邀戰(zhàn)一事過后,武當上下被幾位師伯師叔和張師兄整治了一頓,再沒人敢故意挑釁招惹他。宋師兄整日在自己的房間里閉門不出,從不主動找人攀談,就是有人正好來找他卻沒看到他,也只會以為他正好出去了。
于是,直到這一日下午,俞蓮舟正好有事找張無忌和喬衡,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一同不見了。
宋遠橋站在喬衡的房間里,他前方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封已被拆開的留信。他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許久,目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向院落中的蒼松。月亮高懸,庭下如積水空明,顯得整個庭院多出了幾分清冷。
青書讓張無忌帶著他去找陳友諒了。
宋遠橋有些茫然的想,二弟都說了這些事情一切都交給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就好,青書為什么不愿再多等一些時間,一定非要親自去解決這件事?他不相信他們嗎?還是說,青書不相信的其實只有自己這個當父親的?
青書認為自己一定不會相信他,一定會在其他人來武當討個說法時,直接把他交出來以保全武當名聲。
這種來自親子的不信任,讓宋遠橋覺得,就像是有誰拿著匕首,在心間毫不猶豫的劃了一道傷痕。
回到武當后,他不曾主動去見過青書。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青書如今功力全廢的狀況,又何嘗沒有自己的原因,他怕青書怨他。
他每一次見到青書時,都告誡自己要態(tài)度和藹一些,就像面對其他人那樣,但每次都失敗而歸。對待其他這樣以下犯上殺死師門長輩的弟子,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清理門戶,但面對自己親子,卻深深地體會到了何為掙扎不忍,他下不了狠手,只好對青書要求得更為嚴格。
他們父子兩人已經(jīng)有多久未曾交心了,明明是至親父子,相處起來卻有如主客。曾經(jīng)青書不論什么都愿意找上自己傾訴,而那時自己還斥責他心浮氣盛、有失穩(wěn)重,時至今日,青書卻是再也不肯對自己吐露哪怕一句內(nèi)心之言了。
自己只能憑借他的一舉一動、神情態(tài)度,來推測他內(nèi)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遠橋有時會從其他武當?shù)茏幽抢铮蚵犌鄷罱谧鍪裁矗玫降臒o一例外的總是那么幾句話。
“回稟大師伯,大師兄一直不曾走出過院子,弟子這幾日沒有見過他都市高手。”
“宋師兄近日好像在房間里習字。”
“宋師兄最近一直在抄書,他寫得是什么弟子就不得而知了。”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終日與書為伴的人,居然是當年名滿江湖的玉面孟嘗?
青書沒回武當之前,就有抄書的習慣了。在劉家村時,宋遠橋就翻過幾本他謄寫的書卷。然而那時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集中在那些各不相同的名家字跡上,因不能習武只好轉而修文,光是想想這背后隱藏的辛酸與無奈,就讓他已經(jīng)無法再看下去,最后只得隨手草草的翻了翻就放下了。
這一次,宋遠橋強壓著情緒,嘆息了一聲,拿起一本他不曾聽過名字的書。
青書一直以來都在讀些什么書,又寫了些什么?他這個當父親的想要了解兒子,居然只能通過這種旁敲側擊的方式,多可悲。
喬衡閑來無事時,默寫了很多他記得的書籍。宋遠橋拿起來的,正是清朝王永彬所作的《圍爐夜話》,此書現(xiàn)在還未現(xiàn)世。
縱使在此之前宋遠橋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他的情緒還是隨著閱讀,泛起了無法平息的波瀾。
“……父兄有善行,子弟學之或無不肖。
父兄有惡行,子弟學之則無不肖。
可知父兄教子弟,必正其身以率之,無庸徒事言詞也。”
這上面的一字一句好似在頃刻間化作了利刃,宋遠橋幾乎無法呼吸,青書他……果然是怨自己的。怨得好,也的確該怨的。
他道:“子不教,父之過。你是逆子,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愚父。”
宋遠橋又一次的來到真武大殿內(nèi),與以往每一個日夜一樣,對著神像深深叩首。
武當這邊一派明月清風,而江州那邊仍是雨水連綿。
那一聲“宋青書”道破了來人的身份。
來客聽見陳友諒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沒有急著否認他的這個稱呼,而是徑直走進了房間。
陳友諒鋒利的目光投向喬衡,他拍了拍手,道:“真是稀客,宋少俠大駕光臨,不知是有何指教?”
喬衡沒有回答他的這句話。
陳友諒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不請自來非善客,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雖是如此,他還是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對方的來意。宋青書性子高傲,為人卻有失魄力,永遠不懂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自己之前敢光明正大的陷害他,便是認定了他根本不敢找上自己。
武當眾人又深恨他殺了莫聲谷,宋青書連個能給他撐腰的人都找不到。
“別來無恙,陳友諒。”說道這里,喬衡停了一下,接著道,“錯了,該改口叫漢王了。”
喬衡把雨傘倚放了在門邊。
陳友諒皮笑肉不笑地說:“宋少俠真是好膽量,身上的罪名還沒有洗清,就敢出現(xiàn)在江州城內(nèi),莫非是見徐首領已死,就欺我紅巾軍內(nèi)沒人了嗎?”
宋青書雖然武功不錯,但還到不了“絕無敵手”的程度,先不說那些巡邏的士兵,近來為了防備汝陽王的刺殺,光是明里暗里的武林高手他就布下了不止一手之數(shù)。宋青書剛才一路走來,居然沒有人擋下他,這不正常我的未來女友。
對面身披鶴氅的年輕人,沒有如他想象得那樣露出羞憤難當?shù)谋砬椋皇怯靡环N澄靜的眼神注視著他,這種目光讓給陳友諒有些不舒服。
喬衡說:“事實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不等陳友諒就說什么,喬衡又道:“你只當自己是天地間的頭頂聰明人,卻不知自己也不過如此。當年你一投入徐壽輝麾下,殷野王就斷定‘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后患’。那徐壽輝愚昧無知不聽勸阻自找死路,你還真當無人知曉你做下的勾當?”
被宋青書這般落面子還是第一次,陳友諒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他道:“殷野王說什么,你又是從何得知?你若是想借此動搖我,那還是免了吧!”
遠方傳來一陣打斗聲。陳友諒心道,他有幫手!宋青書如今聲名狼藉,到底哪來的幫手?!
張無忌手握成拳,一拳打在正與他對峙的那人身上,那人挨了這一拳,嘭的一聲摔在樹干上暈了過去。張無忌突然高高躍起,躲過突然掃向他下盤的一只腿,伸手向另一人的脖頸后方劈過去,這人同樣倒了下去。
一個士兵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從一棵樹上躍下,一把劍直直的刺向張無忌的百會穴,出招凌厲狠辣,一看就知此人不是普通的士兵,也不知這人是陳友諒從何方招攬來的人手。張無忌頭也不回。劍刃越是接近張無忌的身體,就越有一種劍身深陷泥潭的感覺,進退兩難。那人皺著眉連刺了幾劍,竟無一命中,他突然靈光一閃,腦海中嗡的一響,乾坤大挪移?!
他看著張無忌,高聲驚駭?shù)溃骸澳闶恰瓘垷o忌!”
以陳友諒的耳力,自不會漏過這句高呼,無法掩飾的面露驚愕。
剛聽到打斗聲趕過來支援的又一個人,看到張無忌的臉,啊的一聲驚叫,手中的兵器掉到了地面上,“教主?!”當即腿一軟,不顧地上的雨水跪倒在地,這人居然恰好是明教中人。
張無忌有些無奈地說:“是我。”
“宋少俠好大的本事,居然能讓堂堂明教教主當你的門下走狗!”
陳友諒的面上卻是一派泰然,似乎全然不懼他們深夜來訪所為何事,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徐壽輝之死,不過他們就是知道此事是自己做下的又如何?一句話,他們?nèi)缃窀静荒軞⒆约海∷治湛乖x軍,自己就是大義所在!
喬衡不為所動的看著他。
陳友諒:“我知道你是想要我給你個交代。”
他呵了一聲,“這有什么好說的。你們這些名門大派的弟子,自幼便衣食無缺,生來就有名師秘籍,我等只是小人物,高攀不起,也不想攀。然而如今好不容易創(chuàng)下一番基業(yè),你們這些名門大派還來摻和一腳,就休怪小人物翻臉了。宋少俠所知甚多,又趕上了這么一個出身,你說我不拿你當筏子還能再去找誰?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出身武當吧!”
喬衡不以為忤,甚至難得起了興致,想要何人辯一番,他認真細數(shù)道:“漢王這份顛倒黑白的功力委實不凡。不過你這一罵卻是連自己也罵進去了,漢王出身少林,又改投丐幫,少林、丐幫哪個不算是名門正派。最后又投身明教,歸入明教徐壽輝麾下,明教算不算又一個大派?”
陳友諒:“是又怎樣?你們在心里盡管嘲弄我心狠手辣,但我卻是為萬民計,日后自有大把人敬我仰我!”
“你又錯了。”喬衡,“我且問你,當初韓山童奮起抗元,抓了他兒子韓林兒,欲要借此要挾他的人是你還是我?丐幫史幫主為人豪爽、清正廉潔、救人無數(shù),殺了史幫主并安排傀儡冒充他,借此手握丐幫大權的人是你還是我?當初若不是為了逃命,你肯加入紅巾軍?為紅巾軍奠下厚實根基的人,是徐壽輝還是你?最后殺了他取而代之,竊取了他成果的那人是你還是我?
“你不是在為萬民計,你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天才紈绔!你絕非是一個值得被人敬仰的人,于萬民而言你只是一個禍害而已。”
陳友諒臉色鐵青,任誰被這樣掀老底都不會有什么好臉色。他曾經(jīng)怎么不知道這宋青書如此能說會道,讓他想要直接撕爛他的嘴。但思及張無忌就在外面,如果自己真做了什么,他雖然看在義軍的份上不會殺了自己,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說別的,僅是廢了自己一身武功,就夠自己受的了。
陳友諒冷笑了一聲。
“君不聞‘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他接著道,“宋少俠深夜前來不會就是為了臭罵我一頓吧?宋少俠到底有何要事,不妨說清楚。不過你若是為了殺我而來,我勸宋少俠還是早點回去吧!”
外面仍舊電閃雷鳴著,風呼嘯著,喬衡一路頂風冒雨而來。他好不容易下了武當,怎能陳友諒讓他走就走了,他不但沒離開,而且走到了陳友諒面前,或許他根本就是把陳友諒那句話當成了清風過耳,忽略了個徹徹底底。
他的身上還帶著幾許帶著冷意的雨水氣息,他看上去一副手無寸鐵的樣子,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的腰間還纏著一把染過血的鋒銳軟劍。
但他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把它拔/出來。
因為他的手有些麻木,身體也太冷了,如陳年朽木一般僵硬。
屋內(nèi)燃著火盆,喬衡感受著這絲絲暖意,身上的寒意有如寒冰逢春,抽絲剝繭般一點點融化。
陳友諒:“我敞開天窗說亮話!曾經(jīng)的你殺不了我,現(xiàn)在的你也殺不了我,將來的你更殺不了我!我手握兵權,麾下義軍無數(shù),百萬黎民百姓指望著我替他們殺韃子,幫他們活出個人樣來。汝陽王在江州外虎視眈眈,朱元璋鞭長莫及,江州地界的義軍我大權獨握,我若一倒,不敢說大半個元朝都會因此遭受牽連,但至少整個江西行省必然重歸韃子統(tǒng)治,百萬黎民重歸暗無天日的日子!”
“宋青書,我說的這點你認還是不認!”
喬衡:“雖然不想說,但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
陳友諒穩(wěn)穩(wěn)地坐著,他說,“你若有膽量,你就過來殺我吧!我就坐在這里,絕不出手,可你敢殺嗎?”
喬衡看著他,就像是想要看出他究竟是在說真的還是假的。他的臉上沒有被輕視過后的倍感侮辱,與他一開始的表情沒什么不同。
陳友諒也大大方方的回視著他。
喬衡的手搭在了腰間。看起來就像是不堪承受屋外出來的寒風,讓人忍不住合了下/身上穿著的鶴氅。
遠方一記落雷,照得整片天地一片刺目的明亮。
不,那不僅僅是閃電,其中夾雜著一道孤鴻掠水般的劍影,那道刺目的光芒是劍身反射/出來的光芒,驟如閃電,那道銀茫剛亮起就又悄然消失。
嘭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倒了下來。
再之后,一道震得房梁都好似在發(fā)顫的雷聲過后,天地間終于恢復了平靜。
陳友諒的臉上仍掛著似譏似嘲的笑意,但人已經(jīng)斜著倒在了榻上,他的心臟位置一點一點的向外滲出鮮血。或許在他人生最后的剎那間,都在疑惑為什么宋青書真敢動手了,又或許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喬衡手中握著一把劍,劍身倒映著陳友良眼中的譏嘲,這份譏嘲竟成了給他自己最好的交代獸人之狐貍的報恩。
他看著倒下來的陳友諒,面上一片空白。
他抬起另一只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明知房間里只有他自己,他卻下意識的不愿讓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實情緒。
陳友諒其實說得沒有錯,他是不敢的,至少曾經(jīng)的他是不敢的。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重復掙扎、認命、妥協(xié),再掙扎、再認命、再次妥協(xié)的軌跡。忍耐壓抑自己的本性,已在不知何時成了他的習慣。
他永遠不會承認那些不得不背負上的罪責,然而,縱使他再厭惡別人的指責與征討,他卻永遠鼓不起勇氣反擊回去,因為他知道,對方才是真正無辜的。這些受害者以及與此相牽連的人深受身體原主所害,前來報仇不是再理所應當?shù)氖虑閱幔?br />
他的身份,決定了他自一開始就站在不占理的一方。
陳友諒其實說的沒錯,他一倒臺,整個江西行省都會陷入大亂之中。元軍受到鼓舞,必然會乘勝追擊,周圍幾個行省都會受其牽連。戰(zhàn)爭從來都是鮮血與尸骸共同鑄就的,陳友諒是百萬黎民的希望,如今的他就是大義所在。他不過是來討/伐一個欺辱他的小人,卻依然不占理。
他的大腦在爭執(zhí)。有那么一方說,想殺就殺了他吧,他只會把你的忍讓當做軟弱,你有能力殺掉他的。而又有另一方說,他若死在你手里,你說不定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到那時,你與你曾經(jīng)鄙夷厭棄過的人還有什么不同?
可隨著他剛剛那一劍揮出,仿佛有什么禁錮在他心中的枷鎖碎掉了。
明明,他也是無辜的啊。
但是又有誰是真的認為他也是無辜的?
真正的加害者不知所蹤,無辜的被害者們互相折磨,多么滑稽!
想著想著,喬衡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他咳嗽了起來方才漸漸停止。
喬衡遮著眼睛的手輕顫了一下,然后慢慢攥成拳把手放下。他眉頭微皺,伸手抹了下唇角,毫不意外的見到手指上染上了一絲血紅。
強行摧使獨孤九劍還是有些太勉強了。
他略垂頭看著斜倒在榻上的陳友諒,神色不定。
喬衡提著劍,趁著人剛死血還沒徹底凝固時,在陳友諒頸間又劃了一道傷口,鮮血立即順著傷口涌了出來,有如怒放的花朵般極盡妍態(tài)。喬衡目不轉睛的看了好一會兒,才移開了視線。
他在桌案上拿起一根/毛筆,在他的血上蘸了蘸。
你想流芳百世,受萬人敬仰,他卻偏要讓你身敗名裂、聲名狼藉。
死亡就等于一切都結束了嗎?
不,至少對他來說,死亡從不是一切的終結。
他在那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手下掙扎了這么久,一直都不曾脫身。別看他在不斷摔倒爬起的過程中積累了無數(shù)經(jīng)驗,最終學會了翻盤,在一片荊棘中尋得了一條看似光明的出路,但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如同監(jiān)獄里偶爾的放風一樣。該改變的什么都沒能改變,該逃離的仍舊逃離,一時松懈就會讓自己打回原形。
這世間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各自的軌跡?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么他總是翻身無望。
而如果是的話……
那就趕巧了,反正陳友諒注定在不久之后落敗于朱元璋之手,然后身中流箭而亡,如果朱元璋真是天生皇帝命,陳友諒早點死還是晚點死與朱元璋又有什么關系,反正他一定會平定天下,還中原大地一個朗朗乾坤溺寵,錯上霸道總裁。說不定陳友諒這時死了正和他胃口,他直接接收了陳友諒的部下,順勢圍剿了汝陽王,江西行省雖亂得一時,但對整個歷史而言,說不定會促進天下早一步安定,推動明朝提前建立呢?
再說了,還有張無忌這個世界所鐘、集大氣運于一體的天之驕子在,自己還需要擔心什么。
如果一切向著最糟糕的可能性發(fā)展了……
天之驕子、天命皇帝都還在,怎么可能會有這種可能,一定不會有這種可能。
他伸手推了一下陳友諒,陳友諒整個人都趴在了榻間。
燭影將喬衡映在了墻面上,只見那個灰色的影子抬起了手腕,指間執(zhí)筆,手腕微動間筆走游龍。一行行字,直接被他寫在了陳友諒背部的衣服上。
噼啪一聲,剛完成任務的毛筆,被喬衡擲在了地面上。
喬衡看向門外,雖然看不見人影,但仍然能聽到不斷傳來的打斗聲。他向著房間外走去,走到門口附近時,他彎腰拾起了自己的油紙傘,然后一腳踏過了門檻。
他駐足在屋檐下,那些風聲、雨聲、不知何處傳來的蛙鳴、遠方隱隱傳來的雷聲,仿佛沖破了什么阻礙,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拂過他的耳畔。
他看著周遭的一切,眼前的一切明明他來時已經(jīng)見過,無甚新意,但此時他卻不肯放過一絲一毫。
在深夜中,原本就看得不慎分明的萬事萬物,似是在雨水的沖刷下褪去了本身的顏色,變作了純粹的黑白雙色,而那些白色,也如霧中觀花般朦朧,逐漸融入黑暗。
他一點點的感受著自己的雙眼,再也看不清半分鮮艷顏色,唯剩下純粹的黑暗。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又一次的,他孤身一人處于一片黑暗中。
他邁開步子,沒有步入雨中,而是順著長廊走去。他的身影沒一會兒就隱沒于長廊的盡頭,然而觀其前進的方向居然不是打斗聲傳來的方位。
他怎么會去找張無忌呢?最好永遠不要再見面,他們本來就不是同一路人。
……
張無忌一掌又劈暈一人,他心中敬這些人都是抗元義士,手下不肯使出全力,頗感畏手畏腳。那個明教中人左右為難,一邊是前教主,一邊是同袍,一時也不好插手,只好跪在一邊兩不相幫。
張無忌不愿傷人,喊道:“我敬各位都是好漢,各位何必為陳友諒這奸邪小人賣命?若我一時收不住手,傷了各位英雄,未免傷了和氣,我們一齊停手可好?”
他這樣說,卻被人誤解成了威脅:“張教主雖然武功高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我等豈會怕你?漢王又怎會是奸邪之輩,莫不是張教主誤信了什么人的謠言!”
這陳友諒蠱惑人的本事果然還是一等一的。既然對方不愿收手,那他也只能陪著對方打下去了。他本想要速戰(zhàn)速決,但形勢比人強,看來是做不到了。雖然他給了宋師兄一個信號彈,讓他遇事就叫自己,然而宋師兄不在身邊,心中終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張無忌武力高深,當他動了真格時,四周圍攻的人自然是毫無敵手。待他收功停下時,四下里除去他自己,居然再無一個站著的人,要么是暈了過去,要么就是在地上掙扎呻/吟。
那個跪著的明教人哆哆嗦嗦的問:“教……教主,這是怎么了?別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啊妖孽,不許動。”
張無忌說:“你先起來吧。你們都被陳友諒騙了,徐首領非是被宋師兄所殺,他是被陳友諒殺的。”
“啊!這……這怎么會!”
張無忌搖了搖頭,道:“來不及解釋更多,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他被雨淋了個透頂,稱得上是滿身狼藉。他來到陳友諒的房間,見門居然在這風雨交織的夜里大敞著,里面沒有任何說話聲,就是呼吸聲都沒有。
張無忌臉色一變。當即走進了房間,一股隱隱的血腥味被他捕捉到了,他順著血腥味看過去,只見榻上伏著一個男子。
他走過去,男子背上用鮮血寫著一行行血淋淋的字——
“帶師學藝兩改門派,是為不忠;罔顧恩情狠弒恩人,謂之不義;違背誓言出爾反爾,則為無信;狼子野心竊據(jù)高位,當?shù)脽o恥!此等無忠無義無信無恥之徒,非人哉!留之何用!”
張無忌彎腰把他翻過來,看了下他的臉,果然是陳友諒。
他習慣性地探了探對方的鼻息,確信對方已經(jīng)死得徹徹底底了。這才直起了身子,他環(huán)顧四周,除了自己還有已經(jīng)死去的陳友諒,房間里再無其他人。
師兄呢?
怎么沒見到師兄?
這個時候那個在外面碰到的明教中人跌跌撞撞的跟了上來。他之前只是明教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微末小卒,明教上層與陳友諒的恩怨瓜葛他知道得不多,他一走進房間,就見陳友諒渾身鮮血的躺在榻上,嚇得腿都軟了。
“教主!”
張無忌看向他,臉上帶著明晃晃的焦急,“你過來時有沒有看到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紀,內(nèi)穿道袍,外罩鶴氅的年輕男子?”
那人使勁想了想,苦著臉說:“這……真沒見到啊。”
張無忌一手按在身旁的桌案上,才撐住了身體。他心中不解又慌亂,是師兄自行離去了,還是被他人挾持了?還是說……師兄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徹底與武當劃清界限?
他強打起精神,再次環(huán)視了一圈四周。
地上有一行帶著水漬的腳印,這一定是宋師兄留下來的吧?他順著腳印向外走去,艱難的辨著長廊地面上的足跡。走著走著,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前方是幾條鵝軟石鋪就的岔道,有屋檐擋雨的地方,自然還能看出點沾水的足印,但當沒了屋檐遮擋時,天上的雨水簌簌落下,把鵝軟石小道沖刷得一干二凈,哪還辨認出什么足跡?
他閉上眼睛,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后還是沒忍住狠狠的一拳擊在了身旁的一棵樹上。
然后運起輕功,不見了人影。
……
這個時候,江州城陳友諒的府邸內(nèi),徹底的亂成了一團。
“漢王薨了!”
“戒嚴!全城戒嚴!搜查可疑人物!”
“都統(tǒng)稍安勿躁,前明教教主張無忌可是也摻和其中了,此事謹慎為上。”
“這張無忌娶了韃子的郡主娘娘,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好了!再說了,不是說他還有一個道士同伙嗎!能抓到哪個算哪個帝國!”
……
喬衡撐著傘,獨自行走在街道上。他覺得自己此時大概有些發(fā)燒,在陳友諒面前差一點就被他看出破綻。而現(xiàn)在,他有些撐不住了。
這個時辰,街道兩旁的商戶已經(jīng)打烊多時了。當然,要說所有店鋪都打烊了也不太對。
年老的匠人坐在凳子上,手里拿著一個刨子,一點點地刨著木花。
人活于世哪有不會死的,小卒子會死,大將軍也會死,老百姓會死,當官的也會死,任你是什么武林高手江湖大俠,被人砍了腦袋照樣會死。天下一亂打起仗來,死得那就更多了。
老匠人面無表情,那張拉得老長的臉,跟他手下的棺材板一樣又僵硬又死板。年輕的學徒哈欠連天的站在一旁,給他打下手。
“還接生意嗎?”一道屬于青年人的聲音響起。
“接!有生意上門就接。”年輕的學徒趕緊了應了一聲,然后這才扭頭向門口看去。
那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歲的……道士。他里面好像穿著深色的道袍,而外面則是一件極其素雅的鶴氅,他既然作這種打扮,即便不是道士,想來也是信道的人。
“不知這位道長是要為誰訂棺材?”學徒問。
“給我自己。”喬衡悠嘆。
刨木花的聲音突然止住,老匠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頭繼續(xù)干自己的活。
學徒呆了一下,木愣愣地問:“為……為什么?”他見過垂垂老矣無人送終的寡居之人,前來為自己定做棺材,但這人這么年輕,為什么要給自己做棺材?
“因為我快死了。”他嗓音溫雅,說話永遠這副快不得、慢不得的調(diào)子,看起來萬分耐心。
學徒問:“敢問道長家住何方,這棺材什么時候送去比較好?”
他剛說完,就見到那個年輕的道長竟然沉默了下來。
喬衡突然覺得嗓子干澀得厲害,他拿出一錠銀子放在一旁,“就按這個價做吧,做好了我自己來取就好了,如果我沒來……”
他從腰間抽出那柄軟劍,在他準備把它放在銀錠旁時,很是猶豫了一下,雖然這只有極端極端的一瞬,最終他還是把劍放下了。他說:“就把它放進棺材里,找個朝北的地方隨地埋了吧。”
他只依稀有那么一個印象,他最初的家,是在江州以北的地方,距離江州很遠、很遠……
……
喬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棺材鋪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放下了手。
他的額頭是熱的,但他的身上越來越冷了。
他每一步邁出去,腳下踩著積水,卻好似踏在薄冰上,耗費的不是體力而是整個人的精力與意志。當它們被耗盡的時候,一個人的理智將再也無法保持。
生病、黑暗,這是兩個最容易誘發(fā)情緒崩潰的因素。
喬衡雙目失明,看不到眼前的道路。一不小心就被一個石子絆了一下,他單膝磕在地上。手中的油紙傘掉落在地,風一吹就滾到了墻角。
這一世又一世佯裝出來的堅強,被雨水沖洗得一干二凈機長先生,外遇吧。
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更打濕了面龐。
“前方是何人!速速報上名來!”一隊身著亮甲的兵士從街道的另一頭走過來,為首者對著喬衡大聲喝道。
喬衡沒有回答對方的話,不顧身體的虛弱,強撐著站起來,他一手負在身后,灑然而立。他只有一個人,對方卻有整整一隊人,但卻莫名讓人覺得喬衡更沉心靜氣。
他這一站起來,對面的隊伍的為首者,立即看清了他那身道士打扮。他一招手,整隊人立即把他包圍起來。
為首者拔出劍,指向喬衡。
“好啊,賊子還不束手就……”為首者說到一半卡住了,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喬衡的面容,道,“宋青書?”
他本來就在發(fā)燒,剛才又被雨淋了一下,感覺整個人更昏昏沉沉了。有那么一小會兒,喬衡差點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是在叫自己。
喬衡想要說什么,卻是難以忍耐地咳嗽了起來。
為首者還以為他要攻擊自己,本就緊貼著對方的劍尖,被他有些緊張的刺進去了少許。
“宋師兄!”
張無忌趕過來時就看到這一幕,衣袖里的手緊緊地握成拳。他深吸一口氣,他對著為首者說:“你不要緊張,把劍放下,有話好好說。”
為首者顯然是認識張無忌的,他說:“久聞張教主與武當宋青書不睦,如今看來此言差矣!”
“不,這話是真的。”喬衡終于開口道。張無忌永遠是他最羨慕也最嫉妒的那種人,僅是想想,就讓他滿心的不甘。
他一把握住了劍刃,鮮血從指縫間淌出,他不往外拔,反而向自己體內(nèi)帶去。
他真的已經(jīng)身心俱疲了。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毫無光彩,他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為首者下意識的向外抽劍居然沒能抽/動,“瘋子!”
張無忌顫抖著聲音:“師兄你不要激動!”
喬衡按著劍刃繼續(xù)往自己體內(nèi)深刺,張無忌想要直接奪過劍來,卻又不知這一劍刺得多深了,生怕這一奪會直接劃到心臟。
喬衡甚至教導拿劍的那個為首者:“殺人要捅到底。”說著,他在張無忌反應過來之前猛地一按劍刃。
“師兄!!!!”張無忌跪倒在地。這么會這樣……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一切都戛然而止。
旁人總說喬衡過目不忘,但他知道這只是一個笑話。按科學點的說法,他只是短時記憶與長時記憶能力遠超常人罷了。常人一兩年才會忘記的事情,他或許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但他經(jīng)歷的又何止一輩子。
但有一點他還是記得的,他早就沒有家了。就是有家,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個學徒匠人問他家在哪……
這讓他如何回答。
他只知道,這個世界不屬于他,他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除了一個不為人承認的名字,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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