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紅梅在墻角中斜分而出,府門外石獅子洗刷得干凈。宮車拐進南安侯府門前街上時,早有家人報信:“已到門外。”
離大門最近的三間廳上,鐘大老爺精神一振,長身而起,四顧同坐的家人親戚們微笑:“姑母到了,親家太太到了,加壽回來,袁訓也在,我們去接。”
這里親戚們不少,除去鐘家的人以外,還有幾家老親如阮家、董家俱在。還有掌珠和婆家文章侯府,玉珠和婆家常府等等,阮梁明董仲現等人也在這里。
小二是少不了的那個,手攥著一把子風車,顏色各異,大小都有,嚷著:“都別和我搶。”當先奔出府門。
“小二叔叔!”加壽在車里歡快的喚他,和袁夫人同坐的加壽在車里見到,先伸出小手:“給我給我。”
阮家小二拿一堆的東西,早把加壽哄得記住他。
“給!”小二奔到車前,袁訓也下馬抱出女兒。對小二斜睨眼神:“你今年可是要中狀元的,不要玩物喪志。”
小二一抹鼻子:“要學也要玩不是,”給加壽一個鬼臉兒:“加壽你說是不是?”
“是!”加壽抱住風車,響亮的附合他。
掌珠和玉珠還是只看加壽,寶珠生的好女兒,能養在宮里,這是多大的福氣。
見加壽今天出來,嬌黃色皮領子的錦襖,上面繡著珠玉。大紅的皮毛裙子,裙角最下面露出羊皮小靴子。上一回見還是加壽初進京能出宮走親戚,是扎兩個朝天辮,今天是扎一個,帶著大紅貂鼠臥兔兒,臥兔兒的正中間,和辮子上一樣,都系著指甲大的紅寶石為飾物。
掌珠估下價值,夠一般人家過上幾年。
還有兩乘大轎,鐘大老爺帶著家人過去,是疑惑的。姑母年紀高,坐車怕屈著腿,宮中賞出轎子來情有可原。但另一頂又是誰的?
轎簾打開,安老太太露出臉來,笑呵呵地道:“你們看看去,那是誰到了。”另一個頂簾打開,鐘家父子兄弟齊齊驚呼出聲。
引得別人都來看,阮家小二看稀奇事總是跑得快。才剛在加壽面前討樂子,一出溜,就到轎前。
“四表姐!你怎么敢來的!”
掌珠玉珠也讓驚動,但不敢扎男人堆里,人隙中見到寶珠含笑下轎,掌珠也嚇得掩住面:“寶珠!”
玉珠口快:“你有身子,你是怎么上的路!”說過漲紅臉,寶珠有身子,怎么當著人就嚷嚷。
安老太太笑得頗有得色,在她心里,早就沒有責備寶珠回京的想法,就更喜笑顏開:“都讓開,讓寶珠先進去,坐下來,喝上熱茶,對了,煮點兒湯,在宮里娘娘說有身子要多吃,才給她吃過一頓,不過你們也得備上。”
“有有,”年青南安侯趕緊吩咐家人,吩咐的時候很齊全:“給姑祖母備的她愛吃的,還有親家太太愛的,加壽的點心趕緊送來,再給袁夫人備湯。”
在這里對袁訓一笑:“小袁,你是男人,就我們吃什么你吃什么吧。”袁訓抱著女兒好笑,心想你就這么慢待我。
但厚待女眷,袁訓也無話說。
袁夫人聞言,對跟來的忠婆低笑:“看看,我真的要叫個老夫人才行了,”別人順口的稱呼,寶珠就是袁夫人。
“奶奶這一回再生就是小哥兒,準保的,您呀,趕緊的老夫人吧。”忠婆也笑。這話觸動袁夫人心思,她才剛在宮里,和中宮說過悄悄話,中宮說寶珠肚子里是兩個男胎,袁夫人仰望雪空,在茫茫飛雪中又似看到丈夫身影。
她喃喃:“是你嗎?定然是你送孫子來給我。”
寶珠的到來,讓老太太和袁夫人全退后,她成最重要的客人。
南安侯府有頭臉的幾個婆子,有頭臉都代表會侍候,主人才喜歡她們,給她們過于別人的臉面。扶上寶珠就往里面去,路上奉承:“家里侯爺老爺們全等著呢,這總算是來了。”
寶珠莞爾。
大年初二,是接姑奶奶的日子。而對于親戚們家來說,接老太太固然重要,接加壽更是體面。
親戚們都想接加壽,但能接加壽的,寥寥幾家。經過南安侯府篩選,報到宮里去,再由中宮挑選一回,掌珠和玉珠婆家落選,唯南安侯府、靖遠侯和董大學士家入選。
是以掌珠和玉珠家想見加壽,只能往這里來。而寶珠上午入宮去見女兒,也就和她出宮,不耽誤親戚們接祖母和她。
加壽乍見母親,還是不能丟下。因母親懷里不能坐,她坐在父親膝上,一只小手還扯住母親衣角,另一只小手抱著個果子,但并不吃,只是玩的。
她吃的東西,由當母親的剝好喂給她,當父親的就負責給她擦嘴。
一根朝天辮子晃著,看得人都笑。
到中午吃飯前,瑞慶殿下帶著英敏殿下也趕來,更讓南安侯府蓬蓽生輝。加壽眨著眼睛:“姑姑,你是沒有人玩了吧?”
“哈哈哈,”英敏殿下大樂:“姑姑總和我吵架,我們就來找你。”
瑞慶殿下嘀咕:“又走親戚,你怎么總是走親戚。”
弄得別人全對著他們笑。
吃飯時,寶珠忙著給女兒分魚刺骨頭,給她吹湯,再喂到她嘴里。加壽今天不自己吃飯,窩在父親懷里乖乖等吃。
“我也要!”瑞慶羨慕嫉妒,捧過自己碗到寶珠面前。他們三個玩在一處,是張三咳嗽,王二也要跟上。英敏殿下也毫不客氣,把自己小碗捧過來,對著笑容親切的寶珠猶豫一下,才叫出來:“岳母,先給我。”
客廳上歡快的笑出來,鐘大老爺和靖遠侯、董大學士微笑低聲:“我怎么說來著,中宮娘娘功不可沒。”
“柳家老兒,可以失算矣。”董大學士也含笑。
他們正在說話,見一只小碗到了面前。雕刻花草的小木碗兒,里面有黃澄澄的一碗底子蜜水兒。袁訓抱著加壽,加壽捧著小碗,笑嘻嘻:“碰碰。”
袁訓在后面教女兒:“先敬曾祖父。”
加壽對董大學士瞪瞪眼,仰面告訴父親:“這個不是曾祖父。”安老太太也在這一桌子,呵呵笑了:“我的兒,不枉你曾祖父回回進家,就先對你報備。也不枉他每回出門前,先告訴加壽我要出門了。”
中宮娘娘沒能插手袁訓親事,一直不喜歡南安侯和輔國公,但還是肯讓加壽往南安侯府來,就是這親事由還在山西的南安老侯做成,才有加壽這個寶貝蛋兒,老侯是有功之人。
董大學士笑著打趣:“以后我也天天宮門上請呈,天天接加壽來我家,她就拿我和老侯一樣對待了吧?”
“是!”面對笑容滿面,加壽聽不懂,也響亮的回答一聲。
“碰碰,”加壽很會碰碰,以前和父親碰,現在就敬親戚們。這一桌子敬完,袁訓又抱著她去另一桌。
小袁將軍從來不笨,女兒親事以后要得親戚們幫忙。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一群人的力量無限。他抱著女兒,也來到文章侯面前。
文章侯府來的人,文章侯夫妻,三老爺夫妻,再就是掌珠。三老爺是怎么能來的呢?寶珠說他路上護送有功,其實是寶珠帶他一程。
但袁訓聽過,也覺得三老爺用心打聽事情,而且還是為了女兒,多一個人也是好的。今早,寶珠進宮前,打發人往城里各家親戚們送路上帶的土產,三老爺家也有一份。
三老爺和寶珠一樣,同是昨晚進城。寶珠去見柳丞相,三老爺徑直回家。三太太接住他欣喜,說過分家難免要說掌珠不好,但三老爺從差使上卻要說感謝掌珠,年初二一早,就夫妻同來奉承。
家人送信,說袁家送來東西,而掌珠也收到,三老爺就跟著同來南安侯府,這對他來說,也是臉面。
加壽敬酒的時候,文章侯兄弟心癢癢的,都怕沒有自己的份兒。但見袁訓抱著女兒過來,小加壽笑瞇瞇端起小碗兒,文章侯一跳起來:“哎呀,好孩子,這可當不起當不起啊,”一氣干一下去一大杯酒。
三老爺也同樣。
文章侯夫人和三太太更是不知道怎么奉承才好,掌珠看在眼里,翻著眼一笑。而安老太太微笑,回想幾十年兄長和文章侯府的爭斗,到底的,他們是輸的。
……
抽個空子,瑞慶殿下還是能和寶珠單獨說話。她也沖著單獨說話,才來到這里。
“噎得我難過,直到今天,我也不想那個味兒的點心。我吃了半盒子,還是那一會兒吃完的,喝下去多少水都解不過那味道,好幾天脖子眼里干干的。”瑞慶殿下看似愁眉苦臉,其實是來討人情的:“寶珠嫂嫂,為感謝我做這件好事,你打算怎么謝我?”
寶珠含笑撫著她肩頭,想上一想,忽然用打趣的口吻低聲道:“現在呢,先給你繡個香荷包好不好?你要再好的,等加壽人人都喜歡才行。可好不好?”
寶珠柔聲細語。
她不能直接說過對太子妃的擔心,但瑞慶殿下說出來,她有點兒鄙夷的一笑:“擔心太子妃吧?”
“呀,殿下可不能這樣說話啊。傳出去,多不好。”寶珠忙來阻止。
瑞慶殿下更撇撇嘴。
這是午后,加壽睡覺去了,袁夫人看著。老太太難得出宮,和女眷們去說話。女眷們也想和寶珠多坐會兒,但瑞慶殿下要會她,老太太讓她們不要來叫寶珠。
暖洋洋的客廳上,周圍是隨瑞慶殿下出宮的侍衛宮女,就是紅花也知趣不敢上前,這里說話可以不避。
瑞慶殿下道:“你不用擔心她。”
“可,她到底是太子妃。”話已經揭開來說,寶珠也就跟上。
小殿下帶著可笑,她也謹慎,說話也壓低:“是擔心她以后是皇后,加壽要受她的氣是不是?”寶珠瞠目結舌,雖說話直白地說,可直白到這樣,寶珠擔心地望向瑞慶殿下。
她不敢再接話。
見寶珠憂愁,瑞慶殿下嘻嘻:“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母后說的,讓我聽到。”寶珠繼續眉眼兒憂愁,聽上去就要展開一場姑母和太子妃的大戰,還有舅祖父家等親戚,對柳家的大戰。
“母后都知道這個,寶珠嫂嫂,你還要擔心嗎?”
殿下的反問句用得十分漂亮,寶珠想想也是,擔心下去好些。但想到太子妃是公主的親嫂嫂,今天這段話如果流露到太子妃耳朵里,總不是好事情。寶珠又找補幾句:“殿下不用為加壽擔心,太子妃殿下,是您的親嫂嫂。”
“她對我一點兒也不親。”瑞慶殿下嘟起嘴:“她對我好,就是因為母后疼我,哥哥疼我。”瑞慶殿下早就不是小孩子,又在宮中,是冠寵六宮的皇后親女,早就分辨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只是利用。
“她只想讓我在哥哥面前說她好話,”瑞慶殿下扁起嘴。她從不用心瑞慶的喜好,雖然也打聽瑞慶的喜好。但她不會親手給瑞慶做好吃的,給瑞慶做帕子。
端太子妃架子,端別的架子,殿下早見過許多,隨時都有,并不稀罕。
而瑞慶殿下也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不是認為別人都應該來討好的那種。她讓中宮養得天真爛漫,心中有單純。
中宮娘娘讓家里人賣出,在她心里一直是個遺憾。她對自己的孩子,就體貼入微,發自真心。太子和瑞慶殿下都肯對袁訓好,就是反過來也真心體貼母親。
恰好寶珠也不是指著公主太子想富貴的人,寶珠能和袁訓成親,已經心滿意足。一個是喜歡瑞慶殿下來玩耍,而另一個嫂嫂太子妃說話從事,總有目的,瑞慶殿下不喜歡也不是空穴來風。
更讓殿下不喜歡太子妃的,就是加壽的事情。
“母后做主,她眼神兒再不好,也認得誰是一家人吧!”殿下惱火,從加壽定親那天,太子妃稱病不來讓加壽行禮,殿下就是生氣的:“這是母后寬厚,才沒有發作她。”
聞言,寶珠的擔心總放下一些。但在這個時候,理當做人情的時候,寶珠也不會忘記。忙道:“她有她的想頭,這也是有的。”
“她的想頭,就是英敏當皇太孫不是嗎?現在不已經是了。她的想頭,她的想頭算什么!”公主得意勁頭兒出來:“所以呀,我和母后都不讓英敏回府給她養著,母后我不知道她怎么辦的,我呀,對著太子哥哥已經哭過一回,”
寶珠微圓了嘴:“哦?”
“我說的,和你擔心的一樣。我對哥哥說,太子妃比壞蛋哥哥大,怎么辦?”
寶珠屏住呼吸。想問句太子怎么說,但又沒敢說出來。這話要是問出來,像是寶珠也贊成公主的問話。
“太子哥哥罵我胡扯。”瑞慶殿下悻悻然,又展顏一笑:“不過別擔心,我還會再問的。父皇說金口玉言,太子哥哥要是說出來一句,以后我就捧在手里不丟。”
都說加壽是最可愛的,但在寶珠眼里,瑞慶殿下才是最可愛的那個。就在此時,比加壽寶貝兒還要可愛。
在寶珠崇拜的眸光中,瑞慶殿下的話泉涌般出來:“加壽和英敏天天在一起是不是?加壽走親戚,我能出宮,都會帶英敏來找她的。英敏呀,哈哈,”
公主這樣的笑聲,往往代表她的“詭計”得逞中。
“頭兩回,是我先說,加壽又一個人去玩了,我們去找吧。英敏說好。今天,哈哈哈……”
這笑聲聽得寶珠忍俊不禁。
“今天加壽才出宮,英敏就急了,纏著我說出宮,我們就找來了。”
習慣是培養的。
寶珠越想越好笑,嫣然道:“再給你做雙鞋子,加意用心的做,就是慢了點兒,你別著急。橫豎的,會送來。”
瑞慶殿下適可而止:“明年后年都使得,寶珠嫂嫂,你先備小孩子衣裳才是要緊。”又好奇上來,湊到寶珠肚子上:“這回還打人不打人?”
“通!”
胎動又來上一下,嚇得瑞慶殿下又一縮腦袋,隨即咧嘴一笑,抬起手來左右閃動:“等你出來,打你屁股,好好打你屁股!”
寶珠又關切她的親事,因女兒由母親照管,倒是放心。
袁夫人坐在床前,想著就要有孫子,眉眼俱是掩不住的笑容,守著兩個呼呼大睡的人。加壽和英敏殿下玩累了,都睡得很香。
……
“表兇?”寶珠的輕喚聲,把沉思的袁訓打醒。房外夜色半瞑,冬天黑得早,又有大雪,離晚飯還有一個時辰,天色早暗。
鎏金燭臺大放光明,袁訓動動眼睫,似大夢初醒,笑道:“什么事兒?”
“孔掌柜的來了,我去見他,出來見你只是呆坐著,敢是中午用多酒,那就睡吧,晚飯好了,端進來和你用。”
加壽出宮不能太久,又有瑞慶和英敏兩殿下同在,午后睡起,就有隨行的太監宮女催著回宮。而寶珠有孕需要休息,袁訓也就和她回來。
讓寶珠去睡,袁訓發呆直到現在。紅花進來掌燈,他也沒有注意。
見妻子面容關切,而夫妻又說過都為女兒擔心的話,袁訓揉揉面皮,讓自己清醒,順手,又在寶珠面上輕輕一擰,笑道:“我不睡,你去見他吧,我等你回來用飯。”
孔掌柜的也算殷勤,寶珠回來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來了。
大門上,萬大同聞訊后走出來。出來前心里嘀咕,且鄙夷萬分。
紅花姑娘雖然兇巴巴,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也是個好姑娘。這姓孔的,你最好生得玉樹臨風,長得風流倜儻,現在且有改過之心,還有,你是來談婚論嫁的吧,過了年,紅花姑娘更大一歲,雖然還不到十六歲,但也可以成親。
從紅花平時歡天喜地:“孔掌柜的來信了!”萬大同想想就來氣,這孔的你吊著不肯娶嗎?
流星大步走到門上,問孔青:“京里的孔掌柜到了?”
孔青指指:“隔壁小廳上,紅花正陪著。”
萬大同聽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過去。一步邁進去,見一個干癟老頭子,面上的皺紋可以夾住東西,笑眉毛笑眼睛,彎腰哈背,倒不是真的駝背,就是生意人見人就哈腰成習慣。
得道的生意人,對著個孩子也是哈腰,見人就是這模樣。
面上皺紋太多,生得好不好,已看不明白。但見紅花在旁邊討好的笑,讓萬大同生出夢幻之感。
孔掌柜的呢?
紅花這又討好的是誰?
莫非這是孔掌柜的祖師爺?墳地里才刨出來的?
“萬掌柜的來了,”紅花難得的對著萬大同也歡天喜地一回,但萬大同全心在找紅花姑娘的心上人孔掌柜的,錯過這回。
紅花表面上是瞧不上萬掌柜的,心里是稀罕的。在信中把萬掌柜的說得神乎其神,正要讓人請萬大同來和孔老實會面,就見到萬大同上來,心生喜歡。
孔老實就抬頭看,嗬,好大的個兒,好兇的氣勢……且慢且慢,你好兇……為著什么?
萬大同怒氣沖沖,這對面的是姓孔的祖師爺,又不是我家祖宗,先給他個下馬威再說。對紅花黑黑臉:“孔掌柜的在哪里?”
萬大同找他較量來了。
紅花詫異:“這不就是?”
隨著她手一指,萬大同慘叫一聲,轉身就跑。
“哎哎,你不見禮,跑什么!你又發的哪門子瘋!”早在萬大同進來以前,紅花正在“鄭重”介紹他,讓孔掌柜的有個好印象。但這位呢,這是什么見人的德性?如見惡鬼,扭頭狂奔。
孔老實都讓嚇得一怔,覺得萬掌柜的風格與眾不同。
萬大同嚇得更狠,奔到孔青面前。疾風勁旅般,把孔青也嚇住,一抬手,抄起門閂:“進了賊嗎?”
再一想,不對啊:“什么賊能是你的對手?”
對面這位上氣不接下氣:“廳上那糟老頭子就是孔掌柜的?”
“對啊。”孔青納悶,還有人假扮孔掌柜的不成?
“去年就這么老?”
“對啊。”
“前年也這么老?”
順伯在門房里接上話,笑道:“他前年就五十出去,不是這么老還能像剝皮白雞蛋?”
“五十…。五十……。”萬大同雙目茫然,毫無聚焦,呆呆的轉身,夢游似的重新對小廳飄去。
孔青在后面也奇怪了:“萬大同病了?進京水土不服?”
“小孔啊,你還是年青啊,用你以前的黑話說,招子不亮。”順伯在后面笑。孔青雙手捧住腦袋搖晃幾下:“不行,順伯,我還是只看到一堆雪,我眼睛前面啥也沒有。”
順伯呵呵:“你就沒看出來嗎?萬掌柜的和紅花……”
“嘩啦啦”,一陣動靜打斷順伯話。雪夜之下,萬大同展開好身法,整個人似風中飄絮而出。而紅花追在后面,紫漲著臉大罵:“你敢編排我,你別跑,你再敢跑…。”
孔青才愕然,見萬大同已到身邊,閃電般出了門。握著個門閂,孔青喃喃:“這又怎么了?”手上一空,門閂讓紅花奪下來,握著就去追萬大同。
沒一會兒,兩個人在街上溜了好一圈子,又一個追一個跑,重進家門。紅花還多個門閂,增加重量,跑得大汗淋漓:“我打死你,讓你敢胡扯……”
客廳上,寶珠嘆得裝模作樣:“又開始了!”才過來的寶珠也在迷霧里:“好好的,怎么又鬧上了?”
孔掌柜的三根手指捻自己胡子,奸笑著:“我倒不曉得。”他嘿嘿,腦海重現剛才那一幕。
這讓紅花姑娘封封信中都吹捧的萬掌柜,再次沖進來,劈面就問自己:“你家里有幾房妾?”孔掌柜的心想我有幾房妾關你什么事?又沒有娶你家八大姨,見他兇神惡煞般,而且明確是對著自己。
孔掌柜的悠然而笑:“這個嘛,可說不好,我生意人家,多進人口多聚財,十七、八妾可就說不好。”
紅花在旁邊瞪住,不是沒有妾嗎?
萬掌柜的聽過,臉色發青,再問得惡狠狠:“幾房妻?”
“哎呀,天南地北的跑,到處為家啊,沖著有人縫縫補補上,妻比妾多。”
紅花直瞪到孔老實面上,你現在幾時天南地北跑過?
驟然間,沒弄明白此時狀況的紅花,還沒有開口詢問原因,讓萬大同劈面就罵過來:“我就知道你瞎了眼,你只能相中這種人!”
紅花頓時機靈,對著萬大同沖過去,追出客廳,寶珠隨后到來。
對著寶珠的疑惑,孔掌柜的推得干干凈凈:“奶奶,我們還是趕緊來說鋪子,別讓他們打攪。”
外面,“你別跑,看我打你一頓我才出氣,”繼續響遍院中。
袁訓走到窗前看看,見萬大同身法敏捷,說了個好字,正要走開。見紅花羅剎似的追著,忍不住好笑。
“我就是瞧不起你,你相中誰不好,天天孔掌柜的信來了,笑得見牙不見眼,果然,你是個瞎眼的。你就說吧,誰不比他強,和我比,我比他強太多!”
有紅花姑娘在中間攪和,孔掌柜的好,萬大同是不由自主的和孔掌柜的比較上。此時無心的話,卻讓紅花怒吼:“我哪只眼睛也相不中你!”
“你憑什么相不中我!咦,不對!你別相中我,我可相不中你,你這么兇,誰家娶到你,那是倒八輩子再加八輩子的血霉,我說你別再追我,再追會讓家里人誤會的,別追了……。快來人啊,紅花發瘋了!”
袁訓搖頭,笑笑把窗戶關上。紅花又欺負萬大同了,而紅花說過不愿意嫁家外面的人,哪怕是將軍夫人,但只要離開寶珠,紅花也不干。她和萬大同?順其自然吧。
袁訓不愁紅花的親事,只要紅花相得中,他能辦到。
回身,再去燭下想心事。這心事是由午后加壽睡下,袁訓在書房里和親戚們商談而來。
“柳家的官職,除丞相以外,凡六部、翰林院、國子監、教坊司等,都有人。要抹去太子妃以后將成的后患,就得換掉柳家一部分人。”
世家重臣,為什么讓人敬仰,就是他們在各處官職,和宮中各處,都尋得到人。
親戚們一片好意,袁訓回家后還唏噓,但也不無擔心。
這做的一切,都是為加壽。為加壽,大家也并沒有想換掉太子妃,只是都想到動搖柳家,讓太子妃將來就是登上后位,也受到制約。
這朝代不是昏君寵愛昏皇后,她上臺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柳家這外戚不得力,太子妃就當上皇后,也要謹慎行事。
歷史上如履薄冰的皇后并不少見。
換掉太子妃,只會讓柳家瘋狂以對。沒有人愿意和瘋子過不去,也就沒有人打換太子妃的主意。
南安侯府、靖遠侯府、和董大學士三家,再加親戚們家,鐘大老爺的岳家,其實兄弟們侄子們姑娘們的親事,這也是不小的陣仗。
那袁訓擔心什么呢?
這將是很大的風雨,換掉的柳家人,不見得全由南安侯府等的子弟們補上。補什么官職,由皇上和太子說了算。就算有人能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進言,也不會補上所有的官職。
余下他們不能補上的官職,將便宜另外一些蠢蠢欲動,常年歷月等待的世家們。他們也想成為重臣世家,他們只是撼不動占住位置的人。
而他們的上位,就意味著京里官場大洗牌。
太子殿下他會答應嗎?
身為太子黨的袁訓,知道根本瞞不住殿下。而殿下要是動怒——太子不見得對動自己岳家動怒,如果太子對柳家很親厚,加壽的親事就不會成,袁訓也不會挨兩巴掌——太子會怒的是讓臣子們掣肘,讓臣子們左右。
燭光搖曳中,袁訓坐不住,凝神在房中踱步,直到寶珠進來。
“吃飯了?”寶珠笑盈盈,她一進來,立即滿室生輝。不管是她的容顏,還是她孕育生命而隆起的肚腹,都讓袁訓歡欣。
袁訓伸出手:“過來。”
寶珠邊走邊笑:“孔掌柜的真是太難得了,鋪子又賺好些錢。呃,萬掌柜的也很能干,他和紅花已經不吵,我讓人給他燙酒,打發他去用,紅花去看晚飯呢,總算把他們分開……”
絮絮言語,房中溫暖豐盈起來。袁訓擁住寶珠輕笑:“了不起,你居然分得開他們,我隔窗看了看,我就沒敢去分。”
真是有呆子小寶在的地方,就有家的味道。留戀著這味道,袁訓暗想,不管怎么樣,親戚們已有了主張,就得再想周全,去做。
制約太子妃,是必然要做的事情。
寶珠脆生生的說笑著,夫妻同去用飯。
風雪再迅,他們也是滿室溫馨。
……。
過了初五,三老爺越看越奇怪,來見文章侯。
“大哥,怎么你還在家里?”往外面看天,已是正午。
文章侯不解地道:“我不在家里要在哪里,”他笑道:“三弟,你有差使在身,把我們丁憂在家給忘記,你呀,你回來急匆匆的,說實話,我認識你幾十年,沒見過你這么用心辦事,急著辦兒女親事,就想早回去。你放心吧,世拓是你侄子,你家里多住幾天,他不會怪的。”
“那是自然的,世拓如今管那個驛站,去年還有個與他同管,后來調走,蕭二爺現在全交給他,他說了算。”
三老爺笑得合不攏嘴。
文章侯納悶,這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看你笑的。但兄弟對自己兒子喜歡,文章侯也開心,更是挽留:“家里多住幾天,”
盼著兄弟在家,文章侯有他的原因:“老二老四都不和我走動,過年讓他們來吃年夜飯,他們不來。我說那吃年酒吧,當親戚們走動,他們也不來。你別走,多呆幾天,這馬上也留這里吃酒,你我多吃幾杯。”
“別理他們,你送年貨過去,他們怎么就收呢?只怕,大哥你還給銀子吧?”三老爺現在是文章侯府的堅決支持派。
文章侯尷尬:“三弟,你家我也給銀子的,是少給了,不過你有差使不是。如今家歸媳婦管,我能動用的錢也只有那么多,我自己還要用。”
“我不是說你少給我家錢,論起來,二哥四弟不當官沒有進項,又分家出去,指著名下鋪子收息過日子,家里又都有兒女沒婚嫁,不敢花積蓄,日子比我苦,你愛多給你就多給吧,”
文章侯吃驚:“三弟,這還是你嗎?你你,你大懂事,你變了樣子,你倒不爭?”三老爺心想你兒子更大變樣子,你兒子現在更會照顧親戚。
這個啊,與他受親戚照顧有關。
三老爺就是不說,等他們父子見面,讓大哥好好吃驚去。三老爺在此為自己表白:“大哥,我以前就不爭,不愛爭,也爭不過二哥和四弟才是。”
“這倒是實話,三弟啊,不過你還是變了。”
“得得,咱們別說我變不變的,出了初七我就得走,有話我今天對你說完。”
文章侯又嚇一跳:“真的這么急?”他狐疑:“這個年沒打仗不是,軍需上用人還這么緊張?難道,你和世拓在那里黑銀子,你這么急?”
這話扎到三老爺以前真病,氣得他嘴一歪:“我才不黑銀子,世拓也不黑!”
他忽然氣沖牛斗,文章侯又和兄弟們不敢再吵,能有個老三和他走動,文章侯分外珍惜:“是是,我說錯話,你和世拓啊,是大大的清官兒。”
“對你交個底吧,大哥,倒也不清官兒,不過別人能拿的,我們也拿,”三老爺瞇起眼,得瑟地抖動腳尖:“比當京官強太多。”
“有多少?”文章侯來了精神。
“這個數兒,”三老爺比劃過,才醒過神:“我說大哥,你可又犯壞了,世拓寄錢回來,你難道不知道?”
文章侯掩飾一下,他就是窮打聽就是,笑道:“世拓的銀子,不是說還有親戚送的,我竟然弄不清他掙多少。”
他對這個數字滿意,心想三弟都有這么些,世拓更多才是。
“他的親戚,袁家,可真是仗義啊。”三老爺嘖著嘴:“按月一百兩銀子,一百兩啊,我昨天出門拜幾個舊友,有兩個還混著窮京官,說今年一年,還沒到一百銀子。”
文章侯才要笑,三老爺話題一轉:“所以,袁家如今有事情,大哥你怎么還在家里坐著,倒不去和人商議,人家不找你,哪怕是看不起你,你也得主動的去吧。”
“袁家出了什么事!”文章侯一哆嗦。
三老爺鄙夷:“春江水暖鴨都先知,大哥你是京里水寒,你硬是不知。”
“你別蒙我,三弟,袁家如今大富大貴,女兒養在宮里,自己一分不花。她那女兒一個月有八十兩銀子的養活錢,一年倒有上千的銀子。那天我閑著,我也有這想頭,親戚嘛,是不是,咱得打聽打聽她過得好不好,幸好以前老太妃在的幾個舊人,雖老得不中用,卻能打聽一二。說小姑娘過得好著呢,人家見天兒是和皇上皇后同桌吃飯,皇后娘娘還喂她,哄著她睡,得了唄,這京里水再寒,也寒不到袁家門上。”
三老爺聽過就更鄙夷:“我說大哥,你是丁憂在家,不是腦殼撞壞在家。”
“這是什么話?”文章侯不悅。
“袁家的親事,柳家不答應,你就沒聽說過?”三老爺悻悻然:“原來你這么笨的,這幾十年我們家由你掌著,難怪一里一里的往下走。”
文章侯哈哈大笑:“柳家,他能大得過皇上皇后嗎?”
“太子妃姓柳!”
文章侯笑聲嘎然止住。兄弟兩個大眼瞪小眼,半晌,文章侯長吐口氣:“你說話有道理,但是,也沒見袁家說什么啊?”
“袁家要說,也不找你說是不是?”三老爺把牛眼繼續瞪著,恨鐵不成鋼的繼續指點文章侯:“三年丁憂,今年期滿。你出去做官,你想好點兒不?你想好點,你就去往袁家主動商議去,他總不會說不要。”
三老爺走后,文章侯想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出精神來。他再出去一打聽,也就有心中有數。袁家怎么樣,倒還沒發現,不過柳家是磨刀呢,這倒能看出來。
有道理,有道理啊。
文章侯心想他的兄弟,出去當個外官,這就長進不少。那自己呢,丁憂期滿,也能當個外官最好不過。
文章侯府雖然弱,也打算摻和進來。
……
袁訓干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動搖柳家的官員。初六他走過親戚,下午來到教坊司。
教坊司屬于禮部,主管樂舞和戲曲。教坊司的官員見到他過來,早就認得的,小跑著過來:“袁大將軍,你老貴人踏賤地,也能想到往我這里來瞧瞧。”
這是個京官中的人精子,喜歡曲子喜歡舞,不升官能在這里呆著,自覺得日子過得挺美。
袁訓漫不經心:“來看看你,別大將軍大將軍的,那年我們城外面喝酒,你譜曲子,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袁訓主動親近,那人眼溜溜放光:“就要暖和,哪天我們再出城逛一回?你樂器也來得,再和一曲,怎么樣?”
“我老婆生孩子,沒功夫去,這不,就來看看你吧。”
“好好好,走,房里喝茶去,有幾個新來的,生得那是國色天香,你要是相中,我私下里報個病逝,給你送去……”
袁訓板起臉:“你這里出來的人,哪有我的份兒,你想害我再降一級是怎么的?”
“我眼睛尖著呢,你也別瞞我,你這是明降,暗里,你袁大將軍還是美的。”那人笑臉兒:“忽悠我,我是好哄的。當老子的官沒了,你家大姑娘卻有了俸銀。這是你缺的那份錢,全給你姑娘了。”
袁訓讓他說得沒繃住,忽地一笑,又收起來。
“怎么樣,讓我說中了吧。你假正經的,你不要女人就算。聽說你家不納妾,京里早成笑談,”
袁訓打斷他:“我聽說的,全是一切稱贊。”
“在我這兒,就是笑談。說明你不知道女人的好。楊妃有楊妃的好,大冬天的抱面團子似的,飛燕輕盈,夏天一定玉肌無汗,”
袁訓呵呵笑道:“這是抱冰塊?”
“和你這等俗人,不會欣賞美人兒的,真是無話可說。你說吧,你無事不登三寶殿,雖然我這兒不是三寶殿,但你來必有原因。是兄弟的,我幫你一把!”
胸脯拍得當當響。
袁訓掩耳朵:“我這等俗人,今天想高雅,就來看看你這里的美人兒,哪一個討我喜歡。”
“你喜歡的,是什么模樣,什么才藝?”教坊司官員直眉愣眼。
“我喜歡的,頭一樣要雪白,”袁訓說過,教坊司官員挑挑眉:“哦?那不白怎么辦呢?”
袁訓慢條斯理:“不白啊,聽說幾種香粉混一塊兒,多抹幾天就白了,而且還有香味道。”
教坊司官員再挑挑眉頭:“那,還有呢?”
“還有,得會配酒。你知道的,大曲勁足,大燒缸又辣,紹興酒味厚……。”
“怎么配?”教坊司官員眼睛亮閃閃。
袁訓沉吟:“我嘛,恰好倒是知道幾個方子,不過……”
“你想要謝禮不成?”教坊司官員眉頭已經挑得不能再高。
袁訓白眼兒:“難道不行?”
“嘿嘿,袁大將軍,你我好歹認識好幾年,別當你出京混幾年將軍,就把我看扁。”左右看看沒有別人,教坊司官員壞壞地一笑:“你就如實說吧,你今天是來指點我的,你說這些習好,不是你的!”
袁訓冷笑:“那是誰的?”
“太子殿下!”
……
半晌,袁訓才不再瞪他,冷笑:“給你撿個大便宜,你以前總對我打聽太子殿下的喜好,好教你的美人兒,你今天倒不愿意是怎么著?”
“便宜我愿意撿,不過得撿個明白。而且,我可不謝你。”
袁訓裝作扭身:“那我回去了,沒謝禮可不成。”
“小袁,你官大了,忘記哥哥我大你十幾歲吧?”教坊司官員攔住他,面龐有些陰沉沉:“你小子,柳家不愿意你女兒定親皇太孫,你匆忙回京,真是的,去年前年你怎么不回來?你大捷的時候,有牛皮可以吹,你怎么不回來?”
袁訓本來也就不想走,瞪瞪眼:“這與我給便宜有什么關系!”
“哼哼,太子殿下閑時,喜歡歌舞。我這里的美人兒入了太子的眼,太子妃那里自然寵愛見稀。而我的美人兒,出身不好,從教坊司出來,都算樂戶籍,再得寵,生上十七、八個兒子,也就那樣,對你女兒全無影響,卻能讓太子妃添堵,讓柳家難過,讓外人看著,太子妃不得寵,就失臉面,奉承柳家的人,就會少一半兒。你小子,找我幫忙就直說,別弄歪門邪道,好似我欠你一堆人情!”
袁訓面容不改:“這是你說的,我有說嗎?”
“你何曾說過,你才剛對我說配酒方子,快點兒,我等著聽呢。”
袁訓微微一笑:“你聽好了,這酒方子不容易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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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袁將軍是挺陰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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