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還在下,讓人的視線有絲絲朦朧。在這朦朧里,喊聲和來人的相貌都大打折扣。喊聲突破雨絲可以先過來,相貌卻直到又近一些,袁訓才認出來的人是誰。
他只要認出一個人就行,雖然別的人都陌生,但其中那揚手最高的人,是侍候皇帝的太監趙公公。
給二老王一個這是熟人的眼色,讓他們把剛剛出來的戒備放下來。袁訓打馬迎上十幾步,“吁”地一聲,趙公公把馬停下。但他顯然不習慣這種快馬,有片刻還在氣喘吁吁。但滿面喜色,對找到袁訓很是激動。
跟他一起來的人,不知是宮里跟出來的侍衛,還是哪里弄來的隨從。平息的比趙公公快,在馬上行禮,也是喜不自勝:“總算找到您,侯爺,您讓我們好找。”
這兩句話其實一個意思,都是侯爺找你不容易,這對于袁訓來說總體意義不大。倒讓他擔心的微皺起眉頭:“是什么旨意?”說著跳下馬來。
瀟灑的身姿讓趙公公有了艷羨,他也緩過氣來了,一面下馬,一面也能猜到袁訓擔心的是什么,先一句解釋著:“太后好,”袁訓輕輕吐一口氣。
在別人都說忠毅侯為孩子們披荊斬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時,袁訓在路上時常的掛念太后。他讓孩子們幾天里就寫一封給太后,不時的寬慰太后心。也從母親每一回寄東西送的信里看到太后身體康健,每每才能安心。
驟然的來了懿旨,他不小心才是怪事。
聽過趙公公的話,袁訓看似面無表情的點著頭,眸底卻溫和許多。懿旨是單獨給他的,趙公公沒有宣旨,直接送到袁訓手上。錦繡的圖案在袁訓手上徐徐打開,寥寥數句是太上皇的親筆。
“元皓愛銀魚,可往鄱陽、洞庭一觀。”
太上皇仔細在地圖上查看袁訓的行程,發現他一路向南,卻往內陸深處去的不多。知道袁訓一行要去蘇州,齊王跟他們一起的不是嗎?就不提太湖。只怕袁訓逛幾個湖,不齊全的就往山西,特意來個懿旨。
袁訓可就怔住,他們現在站的地方不就是鄱陽湖嗎?這旨意可怎么遵從?
如果接過旨意不去,回一聲已經去過了,或者回一聲這湖就在身后,也不是不可以。但對于忠毅侯這禮法森嚴的人來說就是抗旨不遵。
當然他在認為的禮法森嚴之內,也包括給自家孩子的一切便利。
他也可以裝模作樣重新上船,原船再呆上兩天。但袁訓內心認為說不過去,有糊弄太上皇的意思。
他對太后不是一般的親情,對太上皇也就不是一般的尊敬,很想讓太上皇滿意而又不敷衍,捏著下巴,就在這里想起對策。趙公公借這個機會,把他見到袁訓激動萬分,跟蜜蜂見到花蕊似的原因說了說。
“出京以前,往國夫人面前問了問,這不才知道去哪幾個驛站詢問關將軍有沒有來過。我們剛換個驛站,就說關將軍剛走,追得急還能看得背影。這回要是沒追上,據說我們得等兩個月您換深秋衣裳的時候了。”趙公公嘖嘴。
他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兒之一,辦這件尋找忠毅侯的差使他是搶到手的。但離開皇帝太久,總有不安心之感。天知道有沒有小毛猴子正在皇上面前說自己壞話?所以找到了,他快要流一把眼淚。
他認得關安,任總管的外甥。這方便他轉過身子把關安一通的抱怨:“我的將軍吶,您是什么馬?跑的比當賊的都快。我們說找個背影找個背影,這一找直到這里才看到你。”
關安心想你的馬太慢了,還不如我們趕著馬車快。但這位不是馴馬的出身,就不說破,嘿嘿笑著把個后背對一對趙公公,用玩笑結束趙公公的話:“這你看到了不是。”趙公公給他一個白眼兒。
接下來趙公公應該就此回京,他卻只字不提。滿面堆笑地湊近袁訓:“侯爺,我們遠路來的,聽說您有好吃的”
袁訓忍俊不禁,取笑他道:“我們還有好酒呢,我記得您酒量是高的。”趙公公眉開眼笑地哈哈腰:“不是我貪嘴吃,”對跟來的人一招手:“是這幾位護著我沒日沒夜的趕,我為他們討口兒酒喝。”
梁山老王樂了:“你要吃喝就說,不用拿別人當名頭兒。來來來,好酒找我,好菜咱們找”眼光瞍到船上。
這里空曠,船上能聽到他們說話,稱心如意披著蓑衣早就聽到,見老王看過來,蹲了蹲身子走進當廚房的船艙。
文章老侯兄弟不用等老王吩咐,也知道自己是陪客。能陪皇帝面前的公公本就是件好事情,走上前來,殷勤地把趙公公等人讓到船上。見到另一個皇帝的心腹。
二殿下來到湖面上,蘇先也在這里。蘇先倒是不想喝酒,說既然不走,他還要湖底下多看看。但趙公公不放他,一定灌他酒,蘇先只能留下。
很快,涼菜上來,廚房里烹炸油炒的香味也出來。
他們吃著,袁訓卻不在這里。怕雨淋濕圣旨,袁訓也上船,讓寶珠把圣旨收進包袱。孩子們問圣旨上寫什么話,袁訓說了。元皓和小六一起開心:“今天走不了,把你的衣包打開給我看看。”
兩個人慌手慌腳,爭著把對方的衣包打開,把衣裳一件一件的拿出來,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袁訓坐下來吃茶,寶珠見他呆呆的,知夫莫若妻,問道:“你是想還怎么玩一回鄱陽湖是嗎?”
袁訓輕輕地笑了:“就是這樣,你想啊,我們在這湖面上呆的日子不短,附近有名的看了一個遍,現在又讓游鄱陽湖,還能去哪里呢?”
寶珠就出了個主意:“問問孩子們怎么樣?有時候他們一扎堆,還真能出來一些中聽的話。再說不就為帶他們出來玩的,看他們要怎么玩?”
袁訓也說好,總比他一個人想著讓太上皇滿意的好。寶珠把孩子們都叫來,去廚房把稱心如意也替換下來。一張張小面龐在袁訓面前揚起,聽袁訓說了,稚氣可愛的臉兒神色生動起來。
“哇,原來還是要玩。”先這樣有一句,再就七嘴八舌說上一會兒。趙公公第五次要袁訓去喝酒的時候,孩子們出來一個主意。這是蕭戰提議的。
“咱們從湖面去長江,就算又游一回鄱陽湖。到了地方上馬車,沿著長江一路去蘇州,也可以賞玩長江兩岸的秋色。”
袁訓去見趙公公,一式一樣的回他,請他回去轉呈太上皇,鄱陽湖這地方先已遵旨。
趙公公這個晚上沒有走,他騎馬顛得腿發酸,又喝多了酒,說的醉話是知道的人都想過一天侯爺路上的日子,袁訓留他們在船上歇息。
第二天他們離去,關安送他們上官道,再去半路截住接船的人,讓他們跟著馬車往下船地點等待,袁訓一行乘船過去。交過船,快快樂樂上路,蘇先也跟上。
他也是個不用專備下馬車的人,在家人小子輪流睡的馬車里也可以擠。帶馬跟上就行。又有他的女兒小夫妻有一輛車,蘇先有時候陪著小六小夫妻睡。
秋天的景色,如果沒有雨,會有黃花遍地。古書上寫碧云天也半點兒不假,高空流云雪般似白,澄凈般的碧青,到這里不由自主心曠神怡。
長江浩浩蕩蕩又是開心胸的動靜,也會只添豪邁豪爽。
但是有雨,從湖面上就有一天下,沒有一天下。上了岸以后,有半天沒有下,但天色陰沉,樹下數株小黃花成了唯一亮麗景致。第二天,淅淅瀝瀝地又下起來,小二父子們遇到的衣裳老也不干,發粘發潮袁訓一行一樣遇到。
這群人卻滿不在乎。
孩子們在車里念書毫不耽誤,半路遇上舊廟或能遮雨的地方下車打尖,打打鬧鬧爭爭執執,小面龐發著瑩潤的光芒,似讓秋雨洗出明亮。
大人們也不在乎秋雨,他們上路經的就是風霜雨雪,這幾天里難過不會是天天。雖然現在人濡濕般的難過,在馬車里也避不開。但一想到投下客棧,熱水桶里泡一泡的滋味兒,眼前的不痛快也就放下來。
他們聚在一起商議而逐漸嚴肅的面容上,為說的是別的事情。
一開始是袁訓、二老王和萬大同私下里說了幾句,袁訓是個為首的,二殿下端詳到他愀然不樂若有所思,回到車里又沒有公事的時候,兄弟們推敲一回。
兩兄弟都參與政事,這就一想就能明了。而一明了覺得事情不小,有摻和的心,讓人把袁訓等人請過來,大家披著蓑衣在馬車后面圍成一個圈子。
“如果我們沒有記錯,這是秋收前后吧?還不停的下雨?”太子、齊王疑惑上眉宇。
大學士嘆氣:“是啊,我們就在說這附近的州縣要受損失。說不好還會有災民。”
他說過,是二老王開口:“只怕已經有災民,今年這里要賑災了。”
這些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聽到受災才會都有憂愁。齊王和太子這二位皇子更不例外,受災的地方多,國庫里收的銀子少了不說,還要多撥出救濟銀兩,對帝王們來說,遇災而色變是不夸張的事情。
二位殿下就對袁訓看去,大主意還得這為首的人作主才行。遲疑地道:“不然,我們去看看?這里有了差使不是嗎?”
梁山老王不用等袁訓回答,先微微一笑,是他幾十年統帥的人,猜得到袁訓的回答。
果然,袁訓正色道:“殿下,蘇州那邊估計等急了,一件事是一件事,咱們趕路要緊。”
二位殿下訕訕的,卻不能不承認袁訓的話是對的。正要打消念頭,袁訓正容地又道:“但殿下關心這件事情,這是應當應分。請殿下派得力人手前往,查看地方官救濟是不是及時,有沒有藏私。”
鎮南老王也輕含笑容,想小袁這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剛出去,當差卻是又圓滑又周到又謹慎,跟個老狐貍沒有區別。
齊王去蘇州是有圣命的,雖然對他沒有約束時間。但如果換成別的人,到的時間有限制的話,晚到一天都是罪名的事情,在歷史上并不是沒有。
饒是沒有約束時間,如果蘇州有什么外國使臣等著見面,而殿下臨時遇到個大盜,跟他離開的遠,他就地拿強盜去了。再不然,他就地查查哪個縣城出了冤枉事情去了。那這一輩子,齊王殿下東一繞西一拐,他別想走到蘇州。
要說有這樣那樣的事情,哪個地方找不出來呢?
所以有地方官,出了事情由地方官率先承擔。殿下有事,應該先辦自己的,袁訓駁回二殿下并沒有錯的地方。
但殿下是什么身份,皇子龍脈,遇到災情不知道些什么,以后說不好哪天怪上袁訓也就不好。袁訓也就提議讓他們去個人看一看,了解一下情況。興許本地救災及時,二殿下也算有監查之舉動,皇上面前說得過去,對自己內心也有交待,這就萬無一失。
這種萬無一失,可以說袁訓當差老辣,為人謹慎,也可以說他極其圓滑,以后二殿下回想到這件事,是尋不了他的錯處。
他這樣想著,耳邊二殿下齊聲欣喜:“就這樣辦,成成。”這就吩咐得力的差人,二位殿下各打發去一個。
張大學士分明見到袁訓一瞥到一旁,鐘南傷好得差不多,他在船上過得不錯,收到表叔神情,搶著說去。
這個年青人也太機靈,張大學士也是這樣的想。這樣的想法,也讓大學士心頭寬松一分。他屢屢有意無意的輸給袁訓,這就有個自己能接受的解釋。
老夫老了,哪里是年青人的對手呢?大學士在雨中故作悵然。
鐘南拼死護過齊王,齊王也肯照拂他,就讓鐘南前去。鐘南一上路可就樂了。太子就四個護衛,個個是高手,鐘南早就知道。太子打發出人來,只能是高手中的一個。鐘南雖然傷沒有好到出京的時候,但跟這樣的人同行,他還有擔心嗎?
快馬加鞭,兩個人消失在雨中。
袁訓讓繼續前行,孩子們卻眼巴巴了。元皓叫著:“六表哥,你問。”小六已回到他的車上,聞言納悶:“為什么我問,你難道不會問?”元皓狡猾狡猾的語氣:“六表哥問,我幫著。我問了,你幫嗎?”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幫。”小六回他,真的高聲問出來:“爹爹,咱們不去幫幫嗎?”
車里的孩子們“嘩”地一聲,一起笑了出來。
袁訓也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受災,興許前面沒有下雨。咱們趕路要緊,去蘇州要緊。”
聽到這里,有眼色的元皓,最不敢惹壞蛋舅舅的元皓,一個字也沒有說鉆回車里。小六卻不放過他,大叫:“表弟表弟,你出來幫腔啊。”
元皓在車里扮個大鬼臉兒,放開嗓子開始背書。小六聽到的回答,就成了一段孟子。
小六撇撇嘴:“就是這樣,表弟如今也很會挑唆。”蘇似玉笑話他:“誰叫你信他的挑唆?”小六撫額頭:“因為我討了蘇似玉,一里一里的就笨了。”
當晚鐘南等人沒有回來,第二天的下午,鐘南兩個人滿身是水,說不好是雨還是汗回來,回二殿下的話:“這個方向倒是沒有受災,雨隔一天下一回,也都不大。”
太子和齊王都有放心之感,嘴角噙笑:“這就好了,還有秋收,就還有過冬吃的,也還有稅收。”
話剛說到這里,前面來了幾個人,零零散散的走著,有的人哭哭啼啼,用袖子抹著眼淚。
看他們的背上和手臂上,背著挎著不小的包袱,神色都是慌慌張張。
“去問問。”袁訓說著。過去一個小子,陪笑問道:“這位大哥,您這是帶著全家走道兒?走親戚嗎?”
他對這一行有老有小,走的腳步所以有跟上有落后的打量。
中年男子滿面愁苦:“遭了災,可不全家都出來。”
“哦?不知道是什么災?”小子頂著雨,還是細細地詢問。
“你看看這天,這里雨還算好的,地里還有吃的。我們那里是一直的大雨,地里的莊稼全淹在水里。”中年男子悲痛上來,抱住腦袋蹲地上大哭:“我一地七分銀子的菜呢,”
另一個中年婦人,應該是他的妻子。斥責道:“快別說了!已經淹了,你哭能有用。天天就七分銀子七分銀子,聽也聽的足夠。”
“我還有一地十幾兩銀子的莊稼,還有”中年男子說不下去,顯然七分銀子不是他的痛,只是他用來掩飾別的損失。這全扒拉開來人,他哭訴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低泣不止。
中年婦人嘴唇哆嗦著,看得出來受災她雖難過,但丈夫讓壓得有氣無力,更讓她痛心。喝一聲:“大妮子,二妮子,三妮兒,小栓柱,快來把你爹拉起來,咱們還要去你姥姥家,力氣不能花在傷心上面。”
幾個孩子答應著過來,把中年男子推著手臂,最小的男孩子用腦袋頂著中年男子屁股,讓他重新站起。
他太小了,還沒有扎起頭發,倒不會扎到中年男子。
小子問上幾句這個人就崩潰似的,他就知趣不問。中年男子擦著眼淚就要走開,馬車里出來一個胖胖的孩子,胖手臂上握著一個果子,對最小的男孩子伸過去:“給。”
是元皓充滿同情的露出臉兒,也有孩子見到孩子本就親切。
細細的雨水打得官道青翠,黃色的梨子在這里更鮮艷奪目。最小的男孩子家又剛受過災,一個果子對他誘惑不小。他吸溜一下口水,把個眼睛放在梨子上面,還不敢過來拿,但眼睛盯著一動不動,跟元皓見好聽的走不動一個模樣。
中年男子一家驚住,在他們一路行來遇到的行人不少,聽到有災情,勸的多,給東西的少,他們早就習慣。但見到這一個果子由一個孩子給出來,人是僵著的,眼神兒猶豫不定的看向大人。
“給。”元皓又說一聲,胖臉兒上懇切是個孩子都能把他打動。
最小的孩子忍不住了,小跑上來一把拿在手上。太小了,什么也不懂,這幾天又吃的不豐富,生怕元皓還要回去,轉過身子跑得遠遠的。
大人難為情上來,中年男子笑的尷尬:“這個,嘿嘿,您看,小孩子也不會說聲謝謝。”
“沒事兒,”車里加壽出了聲。問話的小子借機道:“不如,你們把前面的事情對我們說說吧,我們還有吃的給。”
中年男子一家人大喜:“那太好了。”而車里孩子們早就都有準備,一起伸出小手:“給。”
不是一塊散發香味的點心,就是一個果子。要說中年男子最滿意的,是稱心如意給的白面餅。
中年男子喜悅的快要暈倒,好在他不是完全缺吃的,也就還能把持得住。
認一認道:“細點心不敢收,太貴了。面餅就很好。”
“再給他們一些。”袁訓說過,紅花和梅英答應著,往放儲備食物的車里取出十幾個面餅送過去。
最小的男孩子“格嘰格嘰”吃梨時,中年男子等人說了起來。
太子和齊王全下了車,問他:“當地不救災嗎?”
“救,本地縣太爺是個好的,但人太多了。你們再往前走好大一片地方全決了堤,都往四鄉八鎮里涌。我們最早受災,我家老爹有見識,”中年男子對一個頭發白了,但看著還精干的老人瞅一瞅:“說這雨要是下久,我們最好多備糧食。當時手頭錢不足,只買幾袋,”
中年婦人罵他:“讓你當了東西買吃的,你當時不肯。”
中年男子也怒:“誰知道真的越下越大,最后沖壞橋,沖到莊子里!”
老人打斷他們:“別吵了,多說話多費糧食。收下爺們的東西,倒是趕緊說完,咱們趕緊的上路。”長嘆一聲:“他姥姥家應該沒有雨吧,要是有,咱們可沒有那么多吃的。”
中年夫妻不再爭吵,中年男子繼續道:“田里讓淹,縣城里又打搶的事情出來,還是老爹有見識,說我們吃的還有,不如全做成熟的,去親戚家里避避難。”
又喊兒子:“小栓柱,別吃一整個梨,分給你姐些,免得鬧肚子。”小栓柱早把梨啃完,把個梨核對他晃晃,還舍不得丟。
“稱心如意,取些果子給他們。”寶珠在車里吩咐。稱心如意答應著好,又包些果子。
萬大同指路給他們:“我們馬過來是三天,我們走的并不快,你們走路十天差不多,到前面大路口,有好些歪脖子樹的地方,往東拐,再走兩天有個集鎮沒有受災。路寬廣,也不可能受災。勸你們路遠的話,先去那里投個客棧,大人孩子歇一歇,再上路不遲。”
又問有沒有錢,中年男子說還有。一家人千恩萬謝的,就要上路,老人忽然問道:“您老們是往前面去嗎?”
“是啊。”小子回他。
老人也給他們指指路:“一直走,往這邊的路全是受災的人。你們吃的多,錢也多,小心他們打搶。不如往另一邊避開,那里大官道,半個月也沒有人家,好在你們馬快,可以從那里過道。”
萬大同微笑:“老人家,那你們為什么不走那條路呢?那邊沒有親戚嗎?”
老人也露出一臉愁苦:“沒有親戚,我們也能做活安幾天的身。是怕半個月的路太近了,沒吃的人遲早會過去,還是去孩子姥姥家吧,住在山里,水淹不上去。沒吃的人也想不到山里有人家,他們不會過去。”
言下之意,倒是現在受災也就罷了,災民成了另一個災難。
太子和齊王復述他的話,面色都一變:“半個月路的集鎮也擋不住災民,這是多大的災情?”
“去看看再說。”袁訓也不好判斷,只能溫和的這樣回答。二位殿下都有喜色:“你肯去了?”
張大學士倒不是為夸袁訓,只是認為在他解釋范圍之內。往那在雨中幽遠而深長的道路看著,在這一家人身后暫時看不到有別的行人,大學士也如見到無數洪水般鄭重對待:“到了面前的,哪能不管?”
袁訓也就不用解釋,鐘南剛打聽回來,汗還冒個不停,就不用他。讓關安帶著幾個人快馬往前去,換一條跟鐘南不同的路。
鐘南覺得沒打聽出來,無地自容。到袁訓面前垂著腦袋:“表叔,我們沿著長江岸邊兒上走的。”
“不要往心里去,你們走的本沒有錯。”袁訓親切的笑著,親手取出帕子,給鐘南拭去面上雨水。
孩子們在車里興奮起來,“當差了當差了,”元皓和小六手舞足蹈,都打開車簾子叫嚷。
元皓叫的是:“瘦孩子好孩子,從現在開始不許吃東西,留著給人。”小六叫的是:“大哥二哥三姐丈,把吃的東西放我這里,我給人。”
鐘南滿腹內疚也讓逗笑,去見齊王又賠個不是,齊王也讓他不要自責,慢慢的好過來。
一直到晚上,陸陸續續又遇到不少逃難的人,一多半兒家境富裕,趕著車出來,吃食也足夠,袁訓等只問了話。天黑以前,找到一個破舊土地廟,安頓下來,篝火升起,大家各有差使忙忙碌碌。
齊王和太子找出附近的州縣,談論著任上的官員們,想著會有多少災民,應該怎么救災,附近怎么配合。
張大學士、二老王在這里。
寶珠帶著家人,孩子們也幫忙,把車里帶的米面全做出來,方便路上給人,自己也用一部分。
睡下來的時候,大鍋里米面香氣散發到各人的夢里全是。
第二天上路,也等關安消息。關安這一去,卻三天以后才回來。說一聲“關爺回來”,大人孩子都心急的把他圍住。關安嗓子干干的,一仰脖子先接一口雨水。
執瑜把水袋送給他,關安接在手上又是一大口,回話的時候嗓子依然是沙啞的。
“這附近長江兩岸固若金湯,洪水有漫過堤岸的時候,卻沒有沖垮。但延伸到支流,到村鎮旁的堤壩不結實,沖倒好幾個。還有橋”他露出怒容:“有兩個橋是人為斷掉,旁邊兩個縣城里米面坐地漲價,本來一文的東西,已經漲到三十文。”
太子和齊王只覺得一股又酸又苦的氣息直沖到嘴里,二位殿下平時看的是錦繡公文,就是報災情的也看上去平和,從沒有聽到這樣的話,都勃然大怒:“豈有此理,這是哪個官兒治下的事情!”
關安擺手:“縣官治水還來不及,已經管不了。這種價格不是明賣的,衙役們去看一回,他們就只漲十倍,能抽出人手的衙役們本就少,有些又跟著分錢,”
齊王氣的面色更紅:“十倍也不少!”
大學士和二老王同聲道:“殿下息怒,遇災的事情漲十倍的錢并不稀奇。”
袁訓面色還算鎮靜,只問道:“有多少人受災?”
“現下粗略的估計已經一萬人出去,秋收又沒有到手,再這樣下去,吃的喝的全成問題。”關安又是一通水灌下去,那大口吞咽的咽喉,看得執瑜執璞心驚肉跳:“慢慢的喝。剛快馬下來的不是?”
關安根本沒聽到,放下水急急喘氣又回:“這附近的縣城根本容納不下,一個城里加上四方集鎮,不過二、三千人出去,也沒有屯糧的大倉庫,多出來這些人的吃喝,就是再漲五十倍,也很快就吃完。再說后面還有災民過來。”
“會亂?”二位殿下面色嚴峻。關安用力點一點頭,又去喝水,水袋已經空了。執璞送上自己的,但是狠狠的交待:“你給我慢慢的喝。”
關安說聲好,稍停了停。大人們鐵青起臉,等他喝水。元皓見是個空兒,胖孩子到底還小,想不到關安的勞累,問道:“為什么弄斷橋呢?”
關安就先回他,一指對岸:“對面沒有受災,對面幾個縣城離得近,能接納一些災民。”
“壞人就不能賺黑錢了是嗎?”元皓很是伶俐。關安也忍不住以下犯上的摸摸他腦袋,從回來頭一回想到笑:“嘿嘿,小爺你愈發的長進。”
“元皓,關爺累了,別打擾他,再說哥哥們還要聽他回話。”加壽把元皓叫過去,帶著他走開。
元皓不時回頭來看,還有許多疑問在心里。
等關安回完話,匆匆的,袁訓在地上劃出地圖:“對面要是沒有下雨,幾個州縣可以容納五萬人,在省里賑災以前,基本上可以解決衣食。”
“橋!”齊王咬得牙格格一聲,獰笑道:“誰斷的橋,拿下來當街問斬!”
張大學士搖頭:“當務之急是先救災要緊,斷橋的人再拿不遲。”齊王依然火氣亂冒。
一個胖腦袋在袁訓肩頭露出來,胖元皓不知什么時候又溜過來:“壞蛋舅舅,咱們去救災嗎?”
出其不意的,袁訓一怔還沒有回答,胖腦袋拱到手臂上來撒嬌:“去嘛去嘛,元皓要當差。”
鎮南老王這會兒嫌孫子礙事,親自過來要抱走他。元皓揪得袁訓衣裳繃緊,不依地道:“元皓不是一個人來的。”
十幾步以外,孩子們站成一堆,小的韓正經好孩子小紅小六在前面,加壽三姐妹在后面。見大人們望過來,好孩子和小紅頭一個細聲細氣地道:“我們有錢,我們可以救災。”
“我們有錢。”孩子們都說起來。
對著他們稚氣的小面容,齊王的火氣不翼而飛,心里好過了些。他也希冀的看向袁訓,袁訓對孩子們微笑:“別鬧,我們正說這事。”
“胖孩子別鬧,咱們等著。”好孩子把元皓叫走,大人們繼續說著。
“這里,這縣城雖小,但戶部有個周轉的小倉庫在這里。夏收雖然過去,但興許還有糧食沒有運走。只是本縣沒有權力動用,他也未必知道里面還有糧食。”袁訓在臨時地圖上重重一點,用力過猛,劃圖的樹枝子斷了一截。
“我去。”太子沉聲。
袁訓皺眉,太子急了:“岳父,你不能答應元皓,不答應我?”齊王聽過忍不住的錯愕,太子這口吻跟元皓離的不遠。
袁訓就看大學士,大學士躲不過去了,面色不豫:“你看我作什么?你勸比我有用。”
“殿下,城里災民越來越多,魚龍微服人人可以沖撞,殿下您還是不去了吧。”袁訓說的跟背書背呆了似的沒有起伏。
張大學士鼻子差點氣歪,剛掛臉色,讓梁山老王指責,老王沉下臉:“夫子,你是死人嗎?勸的人應該是你,你卻往別人身上推。”
大學士苦笑:“要是沒有你們,我早就勸了。但。”他下意識對著不遠處聚在一起頭碰頭,一看也是開會模樣的孩子看看,下面的話不用說大家也能知道。
鎮南老王先是一笑:“孩子們都踴躍,夫子你知道勸不了殿下?”大學士又只跟袁訓過不去了,明明梁山老王罵的他,大學士手卻指到袁訓面上:“這個人,哎,這個人。”
又對孩子們看一看,心想沒有忠毅侯助長孩子們當家,就沒有這些孩子們在那邊嘀嘀咕咕。
大學士已經聽到,孩子們在湊錢。
胖孩子快要跟不知哪一個打起來的氣勢,嚷嚷聲隔著雨簾隔著距離也頗清晰:“我一個人出,你走開!”
不知哪一個又回他:“你才走開,你作什么一個人做好事兒。”
“別吵,好好說。”加壽香姐兒加福維持秩序。
太子本來就氣就惱災情去了,他沒有留神孩子們。在這里順著大學士的眼光看去,也聽在耳朵里,心里頭一暖,胸有成竹對袁訓含笑,語氣上更加低聲下氣:“岳父,帶上我去。”
袁訓也心頭一暖,不由得好笑太子這懇求的口吻。偏過面龐,還要再征求大學士的意思,因為這位夫子是太子出來的總跟班和總奶媽。一陣高叫聲把雨簾劃得分分碎。
“打就打,砰!”最后一聲是踩中積的雨水。韓正經扎著馬步抱拳在兩脅間,對著胖元皓氣勢洶洶。另一個是小六,也一樣馬步扎得穩穩的,在雨中對元皓昂著腦袋:“就是不許你自己出!”
元皓以為得趣,胖身子往下一坐,也是馬步如墜磬石。他面上不生氣,笑嘻嘻的挑釁:“來啊來啊,怕你們倆個嗎?六表哥,你先出手。”
“哼哼哼”三個人小鼻子出氣,對著扮兇狠。
大人們搖搖頭裝著嘆氣,其實越看孩子們越喜愛。紛紛道:“又鬧上了,”有加壽等在旁邊,就不去管他們怎么結局。
“兩位大小爺跟去,張夫子您不要去了,留在這里坐鎮。”袁訓分派著,張大學士瞬間憋足一肚子氣:“你是怕我拖后腿,我跟你說我身子好著呢,自從上路”下面的話忽然就沒了。
趙先生并不敢參與大人們話的圈子,但一直看著,見張大學士指手劃腳的忿忿,趙先生在樹下笑問:“自從上路怎么樣?”
大學士對著他更加說不出口,老臉羞漲著,跟隨袁訓一行無意中把身子骨兒做個保養的話咽在嗓子里。
文章老侯倒不是幫忙取笑他,而是見到張夫子窘迫,好心的幫他說完,以為說完這話也就過去了不是。
“您的身子好了,我們兄弟的也好了。就是我的老家人,這一回出來也養了身子骨兒。哈哈,幸虧帶上我們啊。”
張大學士的臉更滾燙如塊紅布,也巴不得這話趕緊過去,偏偏老侯的家人也出來,哈腰陪著笑:“我家老爺說的是啊,沒跟著,哪能吃好玩好,這是出力的時候到了,小爺們在那里商議,我們伴當們也說了一回,我們月月拿錢心里不安,積蓄到今天的銀子,我們也拿出來。”
張大學士呼一口氣,暗想好吧好吧,老夫認栽。老夫是包著一團子防備人的心上路,你們全是一團歡喜的上路。就老夫是個居心叵測的,你們全是心懷坦蕩的人。
趙先生見他又是惱又是無奈的神色,想來心里又掂量一回,一笑這才算放過他。也是文章老侯幫忙的心到了,這位夫子不再和大學士過不去。
袁訓小小為難一下,愿意帶上張大學士。二殿下要歷練,大學士久居京都太久,也應該多看看外省的真實,把心放到朝政上去,以后少和壽姐兒過不去。
二老王帶去一個,留下鎮南老王照應。又點上一雙長子和一雙女婿,又對蔣德和天豹交待幾句。
說話的這功夫,二位殿下準備好,在馬上只等袁訓說走。卻見到袁訓又對萬大同招手。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災民分不出去,這里的縣官也為難,不見得他本心里不往好地方辦。你分出空馬車,往最近的地方大批購糧。再讓店家出些車輛,把糧食往這里運。咱們給干多少事情,就干多少事情吧。”
萬大同應聲。
齊王在馬上碰碰太子:“他倒真是厲害,要么不辦,要么就辦得徹底,我們就只想到去和本縣說話,這種話我想不出來。”
孩子們雖然嚷著用他們的錢,但二位殿下也沒有想的這樣周到。
“我也想不出來,”太子由衷地道:“我岳父是一片實在的心。”眼光飄一飄:“還有孩子們。”
孩子們已把袁訓和萬大同圍住,還是那樣的說話:“用我們的錢嗎?”
“是我們的錢嗎?”
“給。”有的把銀包送上來。
沈沐麟舉的最高,叫的最響:“岳父用我的,父母親給一千兩銀子,讓給二妹買東西。二妹答應用在這里。”
蕭戰眉頭一聳,往地上重重一聲:“我啐!現世現眼!”加壽和香姐兒對他怒目而視。
“好了孩子們,你們跟萬掌柜的說吧,我們上路了,長輩們不在的時候,要怎么樣?”袁訓這會兒沒心思哄他們。
元皓頭一個尖叫:“聽舅母的。”
小六尖叫:“聽表弟家祖父的。”
袁訓有個回話就行,說聲好,把他們丟給萬大同去纏,帶上點出來的一行人,關安帶路,飛馳而去。
走的很遠很遠,各人的耳邊仿佛還有孩子們叫嚷聲,余音裊裊像是三天也斷不干凈。
袁訓掏掏耳朵,他得靜靜心。梁山老王見到,他也掏掏耳朵。張大學士也掏掏耳朵。二殿下也掏掏耳朵。執瑜執璞和蕭戰沈沐麟不明就里,也掏掏耳朵。
雨水中,一行人一只手執著馬韁,另一只手如出一轍。
越走,災民越多。舊衣濕衫面帶愁煩,看得二位殿下心頭緊緊的,好似全身也讓束縛住,僵手僵腿的進了城。
城內放牛行似的亂,哭走失家人的,米面鋪子外面大罵的,伙計們囂張回說不買滾蛋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一回掏耳朵也抹不干凈。
袁訓無心去看街上的人,先尋縣衙。二位殿下和張大學士也只能跟上。衙門外面,見到公堂大門緊閉,一個大鎖在上面。上前拍門沒有人答應。齊王剛要罵,袁訓叫住走過的人:“老丈,縣太爺在哪個堤壩上?”
老人指著方向:“在城外就要壞的那個堤壩上。”
齊王咽回到嘴邊的話,想想也是,這位縣太爺這會兒還坐在衙門里,才是該死。
大家打馬又去城外,遇到的人大多從泥里滾出來似的。袁訓勒住馬:“這里應該有本地差人。”高叫一聲:“省里來的,列位,老爺在哪里?”
這一嗓子有奇效,聽到的人紛紛驚喜:“省里來的?撥糧來的嗎?”
梁山老王對蕭戰,也是對胖兄弟們和沈沐麟說話:“戰哥,你岳父這一手就叫隨機應變,不然這時候誰有功夫回一般的問話。”
蕭戰大大咧咧:“我也會,我經常的隨機應變。”執瑜執璞鄙夷:“你從小為哄加福出門,確實是隨機應變。”
蕭戰更加趾高氣揚,跟聽到什么嘉獎似的。
袁訓那里,有人跑的飛快把縣太爺找來。也是一個泥人兒,連滾帶爬地過來:“有救了,不知來的是哪位大人?”
袁訓劈面就喝:“戶部倉庫里有糧,為什么不用!”
泥人縣官雙手合十:“謝天謝地,您是省里的大人。”袁訓在馬上,他的泥手握住袁訓的腿往地上拖:“您跟我去讓他們拿出來,他們不肯給。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把消息散出去,讓亂民們沖倒那糧庫。”
泥污,頓時把袁訓奔馳中不算干凈的衣裳弄成一堆泥衣。
袁訓沒有表露嫌棄他的神色,反而把他一拽:“上馬。”讓泥人縣官指路,去戶部在這附近的糧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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