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官衙之內,上任沒多少時日的知府黃曉蹙著眉,聽著師爺說話。自從江寧、上元兩縣合并升為江寧府后,原本隸屬兩縣的雜七雜八的事都被擺到了他的案上,加之近來禍事頻發,他每日坐堂都不下于三次。眼下這知府之尊,倒還不如當初知縣來的清閑。一段時間的忙碌之下,疲憊之余,倒也添了幾分滄桑。
黃曉對于前途大抵還是能夠預料,雖說一兩任內他都不可能升任他處,甚至平級調動的幾率都微乎其微,但比起死去的閔學童以及此時還在府衙大牢的原知府老爺,他已經幸運多了。上頭的幾位眼下能夠幫他的大抵也就是這樣,好在江寧富庶之地,溫柔之鄉,待眼前的事過去之后,倒也是個好在之處。
師爺見他狀態不在,以為是近來太過操勞,是以語速快了些,出口之事也做了簡化,挑了重點。
黃曉聽了師爺說完,揉了揉眉頭,吩咐道:“此前的事上面想必不會再有計較,我們只要保證不再節外生枝即可……倒是雍王府傳的話,怎么著也要表明下態度。”
師爺點點頭,道:“早間時候,那邊再又傳了話過來,看來對此事很是關注。”
黃曉道:“吩咐林捕頭去辦吧。”
“林捕頭正在查之前當街殺人之事,恐怕抽不開身。”
“呵,那事還查個什么?”頓了頓,黃曉戲謔的笑了起來,“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算查出什么結果來,我們也不可能宣揚出去……何況那女人已經死了,她家里沒了人,結果如何都無甚所謂了。”
師爺想了想,提醒道:“可是牽涉到閔大令的兒子,這事也不好蒙混過去。”
“朝廷已經下了令,閔大令的事已經蓋棺定論,他閔行知還想怎樣?”
“在下近來聽了不少消息,那位一直都在四下走動,散出去不少家財,恐怕真有愿意給他出頭的人。”師爺余光看了看黃曉,擔憂道,“那些御史言官參與進來的可能性還是很大。”
黃曉撫額,無奈道:“那些家伙急于上位,讀書人的禮義廉恥都被他們丟盡了。”
這時候說著,兩人已經離開了大堂,到了里間的院落。
“那這事?”書房之前,師爺小心的探問到。
黃曉仰頭看了眼天色:“師爺以為就憑閔行知那模樣真能翻起什么大浪?”
相視而笑,師爺搖了搖頭,倒也沒有完全贊同,再又提醒道:“坊間對這位近來可是有些好名聲,說是去年受人點撥,如今又遇上這種事,刺激之下恐怕真有些變化的。”
黃曉點了點頭,捏著拳頭捶了捶額頭:“真是多事之秋。”
兩人說的一陣,最后的重心還是落在了雍王府的事情上,其余事姑且有小打小鬧的嫌疑。
然而近來三四月間,江寧已經折騰不輕,眼下好不容易恢復過來,一時之內倒也真的不能再去打破這種平和。
無論是詩會上的大火,還是流民作亂,又或者閔學童的死,上面的大人物們已經將之串了起來,定了案了。而在此過程之中無辜牽連進來的那位慘死長街的婦人,想必是做了替罪羊了。
淺顯易懂的東西,百姓們卻也就這樣相信了。
是以就目前的狀況來講,江寧已經恢復到事前的模樣了。
春風席卷,秦淮河邊綠柳抽芽,江風漁火,再一次拉起了繁華大幕。
叫做林智的江寧總捕年約四十,膚色稍黑,長時間在衙門里混,身上自帶了幾分銳氣。拳腳功夫不弱,乍一看倒也是鐵桶般的結實漢子,官身也好,自身也罷,在這城里黑白兩道還是有著一些分量。
眼下林捕頭舉著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許久,對面的男子卻毫無表示,反而悲戚的臉上露出幾分嘲弄。
“閔行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林智背后的捕快見狀,大聲呵斥到。旁邊吃飯的人循聲看來,隨即小聲的議論起來。
閔行知瘦削了不少,實際上可以說完全變了一個人,此時偏著頭,紅著眼道:“敬酒如何?罰酒又如何?”
對面正要反駁,卻被他打斷了話。閔行知抬手按住林智舉杯的手,輕輕壓了下去,繼而道:“這事你們官府怎么說那是你們的事……我怎么做也是我的事,我們本不相干。”
林智苦笑起來:“我知你心里悲傷,但這事再追究下去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閔公子又何苦為難我?”
“為難?”閔行知愴然笑了起來,“是你們為難我啊!”
林智聽到這里,大抵知道此法不通,于是起身道:“那就請閔公子好自為之。”
主客不歡,林智離去以后,閔行知飲了一杯酒,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這段時間的奔走,倒也讓他看清了一些東西,剛開始的悲憤之后到得現在已經能夠看透了。
只是看透了是一回事,放下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以對于林智的好自為之他能夠接受,事實上眼下這種時候,與他相關不相關的人都極力的想要撇清與他的關系。林智本身并無必要與他說這些,既然說了,到底算是一種情分。
閔行知想了想,當初那人要是砍了他就好了,何至于到得如今,身邊的一切支離破碎,最終留下他來承受。
換個角度,并又覺得或許這就是報應不爽吧。
閔行知喝了會酒,桌上的菜已經涼了,品相雖好,卻也吃不下去了。
不多時,醉醺醺的閔行知被酒樓的三五人扔了出去,對方嘴里罵罵咧咧的說著什么,遠處的林智雖聽不清,卻知道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話。
大街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認出閔行知的身份之后,有人拿菜葉扔了過去,片刻后,有人上前,大抵是拳打腳踢了一番,最后憤憤的離去了。
酒樓小二抱著手在店前看著,自家門前的熱鬧看得也是津津有味。
眾人離去之后,閔行知從地上撐著身子爬起來,挪到旁邊躺在地上的人跟前,悲愴萬分:“不是都打發你滾了嗎,你還回來做甚?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
罵咧咧的說著,手腳卻不慢,將那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人托了起來,踉蹌著進了旁邊的巷子里。
剩下一抹長影,綴在夕陽里。
只是余暉溫熱,卻也暖不了這淡薄人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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