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三十六年的冬天,岐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的大雪像是飛旋飄轉(zhuǎn)的棉絮,人們打個盹兒的空當(dāng)就鋪了薄薄的一層。地處西南的岐山氣候干冷,多少年都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
生活在山脈上的百姓早早囤好過冬的食物,臨近小年索性就不再出門,裹著厚襖子的老漢一面愜意的享受屋內(nèi)炭火帶來的溫暖,一面吧嗒吧嗒吸著旱煙盯著窗外越積越高的白雪,幽幽感嘆一句:莫是哪個受了冤的人死的極慘。
昭雪昭雪,蒙冤待昭,憤懣如雪。
岐山洼坑里忙碌于生計的村民們沉浸在擺脫兩個妖怪的喜悅之中,都選擇性忘記他們親手殺害了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偶有人不合時宜的想起此事,也會自我安慰村長死的罪有應(yīng)得,是遭了天大的報應(yīng)讓老天爺收了他。
時至今日,村長已經(jīng)在小山溝里躺了整整七天。按照日暮的習(xí)俗傳統(tǒng),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會返回家鄉(xiāng)看看生前的親朋好友,人們會擺好飯菜瓜果一應(yīng)貢品,敘述相思之苦,可老村長倘若真有游魂彌留于世,恐怕也不會回去看看那個讓他心灰意冷的村莊。
大雪過后不少野物都開始了冬眠,山間再難覓食,在林間徘徊的豺狼因為奎木狼君的禁令少了人這一重要口糧,日子著實不太好過,三兩頭結(jié)伴而行,餓的前胸貼后背,這里瞅瞅那里聞聞。其中一頭孤狼踏過被大雪壓斷的枯枝,從土里拱出一只黑中泛紫的手來,于是它咬著凍得和鐵石一樣堅硬的手臂,用力向后拖拽,直到拉出一個完整的人:正是死不瞑目的村長。
活人吃不得,死人還不讓吃就太過浪費了。孤狼喚來它的同伴,準(zhǔn)備一起將村長分食,忽然遠(yuǎn)方的林子里響起三聲急促的狼嚎,這幾頭狼頗為不忿的低吼一陣,最終還是妥協(xié),合力把村長向著更深處的林中拖去。
被大雪掩去數(shù)日前戰(zhàn)斗痕跡的林中,數(shù)十頭野狼聚集到將腐未腐的烏豕和蒼吾尸骸之下,狼頭攢動,撕咬啃食二妖的身體,可元氣淬煉過的兩副鋼筋鐵骨讓它們無從下口,苦不堪言。
距離狼群不遠(yuǎn),難得完好的一棵小樹樹干上,橫坐著一個陶瓷般精致的女娃娃,女娃娃披散著極長極長,宛若黑瀑的青絲,悠哉游哉,津津有味的吃著一串糖葫蘆。寒冬臘月,她未穿鞋襪,光著一對玉琢的小腳丫,在枝頭來回晃蕩。
越來越多的狼從四面八方趕到此地,餓極的它們露出鮮紅的牙齦,下顎因為用力而變形,把兩具龐大的尸體咬的嘎吱作響。
小女孩兒吃完最后一顆裹著糖衣的山楂,隨意抹去嘴角的殘渣,她挺身從枝頭躍下,落入狼群之中,一雙飽含歲月沉積的大眼睛越過饑腸轆轆的野獸,直直望向旁邊的小山坡,那里有三匹狼銜著村長的尸身正朝這邊趕來。
“時辰到了。”女娃娃咕噥一句,抬手結(jié)成一道玄奧法印。
隨著女娃娃稚嫩精巧的雙手合在一處,極其陰冷的元氣剎那間席卷整片山林,還在想法子進(jìn)食的狼群們感覺芒刺在背,在威壓的震懾下哀嚎不已,四散逃去。
天下修行者所悟大道皆有不同,故而覺醒的能力也不甚相同,這女娃娃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大小,所放元氣卻隱隱飽含改天換地的氣象,竟是摸到了天地烘爐的門檻,半只腳踏入了尚賢境。倘若她不是哪個豪門大族的少年天才,那定是山野間尋得了永葆青春之法的老妖怪。
在陰森元氣的催動下,女娃娃滿頭長發(fā)有了靈智,蛇一般搖擺不定。黑發(fā)擰成三股,分別纏繞住三具僵直的尸身,輕而易舉的將他們抬到半空。這些發(fā)絲如同絞繩,又似捕獲了獵物的大蟒,不停收縮,越勒越緊,直至生生把三者的身體斷成幾截。
滿地殘肢碎肉的慘象讓人頭皮發(fā)麻,然而更令人作嘔的一幕還在后面。
只見女娃娃手訣一變,三股頭發(fā)擴散開來,好像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wǎng),籠罩住一地殘尸,然后分屬于野豬,老虎以及人的不同部位被青絲卷起縫合,拼接在一塊。在尸身上進(jìn)進(jìn)出出的黑發(fā)仿佛蠕動的細(xì)蟲,一點點塑造著一個超乎想象的妖魔。
許久過后,女娃娃斷掉牽連著她和尸體的發(fā)絲,臉色比原來蒼白幾分,她頗為滿意的審視著地上人面豬身虎爪的畸形,伸出小手胡亂擦去額頭細(xì)密的汗珠,接著準(zhǔn)備下一項術(shù)法。
不祥的儀式還沒有結(jié)束,女娃娃小心翼翼的展開一塊天青色的爛布,平鋪在地,她咬破拇指,以血作畫,粗糙又靈動的在布上勾勒出一朵鮮紅的花。這花妖艷詭譎,平日里常開在石縫墳頭,叫作彼岸花,是黃泉路上接引亡魂的花。
一切做罷,女娃娃把涂著彼岸花的青布蓋在還未蘇醒的怪物身上,粉雕玉琢的小臉扭曲成無比猙獰的模樣,她張開短小的雙臂,發(fā)出一道刺耳的尖嘯:“哀哉尚饗,魂兮歸來!”
似是為了響應(yīng)女娃娃的召喚,林中有幾團(tuán)模糊不清的黑影掠過,帶著比凜冬還要冷上幾分的寒意鉆入了還未蘇醒的妖魔體內(nèi),于是在撲鼻腐臭之中,銜接著各處關(guān)節(jié)的頭發(fā)開始張牙舞爪的瘋狂扭動,緊接著一個充滿壓迫感的軀干人立而起,有些僵硬,非常兇戾。
女娃娃面對自己一手炮制出來的怪物,輕輕一躍,穩(wěn)穩(wěn)坐到妖魔的肩頭,她摩挲著妖魔身上堅硬似鐵的鬣毛,說道:“今后你是我的寵物了,就叫你狍鸮吧。知道你對村子還有執(zhí)念,回去看看,大家見到你活過來肯定非常開心。”
死氣滔天的老村長聽到女娃的話,睜著渾白的眼睛,他喉頭滾動,發(fā)出幾聲嬰兒的啼哭,然后轉(zhuǎn)動不太靈活的四肢,一步步向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以岐山山脈為起點,往西千里跨過日暮國境線,來到蒼陽荒原的灰石城,紙醉金迷的銷金窟正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在弱肉強食的蒼陽,權(quán)力更迭實在是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可作為荒原上三兇之一的潮虎,敢打他主意的人也實在少之又少。之所以如今的街頭巷尾總有人虎視眈眈蠢蠢欲動,是因為坊間傳言這位背景深厚,實力強悍的城主從鴉雀嶺歸來后,已經(jīng)大半月沒有在世人面前露面,多半是身受重傷,就要不治身亡了。
城主府是座黑巖雕鑄的森嚴(yán)宮殿,被潮虎從四方籠絡(luò)來的窮兇極惡之徒組成了這里的堅固屏障,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窺探的眼睛,絕大多數(shù)都要止步于此。
可今天城主府來了一位奇怪的訪客。
那是個面目白凈的年輕人,他局促的在殿門前徘徊踱步,心事重重的模樣。人很普通,模樣也很普通,可放在灰石城城主府的門前,太不普通。
于是一隊身形高大,全副武裝的守衛(wèi)將這個柔柔弱弱的年輕人包圍起來,是殺是剮都無所謂,反正這里沒人憐惜他的性命,除了這個年輕人自己。
年輕人眼看自己被圍,才知曉闖了潑天的禍?zhǔn)拢樕馅s忙露出牽強的笑容,夸張到眼睛瞇成一條細(xì)縫,他怯生生的對著守衛(wèi)不停點頭致歉:“對不住對不住,各位軍爺高抬貴手,放了我吧。”
可能是年輕人的態(tài)度太過誠懇,以至于讓這些手上沾染了上千人命的劊子手都挑不到一個將其打殺的理由,一時間也沒有急于動手。
就在這時,眾人腳下的地面忽然狠狠震顫起來,一陣接著一陣,像是海面的層層波濤。
灰石城上霧蒙蒙的天空風(fēng)云變幻,濃稠墨黑的云層向著地面傾軋,腥咸的大風(fēng)從九天鼓蕩而下籠罩全城,只是恍然一瞬,屹立在荒原十余年不倒的鋼鐵城池就成了怒海汪洋上起伏的孤舟。
守衛(wèi)們哪里還顧得一旁傻笑的年輕人,他們?nèi)抠橘朐诘兀涯樕钌盥襁M(jìn)土里,以此來表達(dá)自己的恭敬。不僅僅是城主府,全城人都被這壯闊奇觀懾住,來自海洋血脈的天地烘爐氣象宏大,磅礴雄偉,也讓那些頭腦發(fā)熱,妄圖伺機而動的人們徹底冷靜下來。
潮虎黑發(fā)黑衣,龍行虎步,心情一片大好。大半個月的閉關(guān)總算恢復(fù)了些微元氣,雖然距離全盛時期還相差甚遠(yuǎn),但至少城池之內(nèi)已再無敵手。能從凈晟境手下討到一條生路,足夠他吹噓很久。
三兩步就走到大殿門前,潮虎看到兩排跪的整整齊齊的衛(wèi)兵和一個正在笑著鞠躬的年輕人,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年輕人兩眼,才發(fā)現(xiàn)這人周身經(jīng)脈沒有元氣流淌,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難得灰石城兇名赫赫的城主大人情緒不錯,沒有閑心理會撞到門前的倒霉蒼蠅,潮虎擺了擺手,示意年輕人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可那個年輕人大概是真的嚇瘋了,仍是滿面堆笑不住的道歉,笑到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潮虎不太喜歡這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笑臉,所以他有限的耐心也轉(zhuǎn)瞬即逝,還未待他說話,年輕人再次鞠躬。
“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對不住什么?”潮虎心不在焉的問了一句,心里思索該選個什么有趣的法子把眼前之人宰掉。
“真的太對不住了,家里沒我的椅子了,能不能在您這里借把椅子坐坐?”
“椅子?什么椅子?”潮虎一愣,被這個瘋頭瘋腦的年輕人搞的莫名其妙。
年輕人伸出修長的手指,朝著門內(nèi)殿堂小心翼翼的點了一下,潮虎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燈火通明,窮奢極侈的大殿最中央放著一把巨大的石椅,石椅由一整塊極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正是象征著灰石城城主地位的交椅!
這人在裝瘋賣傻!
潮虎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他眼前一花,年輕人不知怎么就來到他的面前,一只白嫩的要滲出水來的手臂死死扼住潮虎咽喉,與此同時,潮虎周身穴竅經(jīng)脈全被阻滯鎖住,全身血液元氣逆行,向著年輕人的胳膊流淌過去。
烏云退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年輕人的身體像是一個無底洞,大肆吞噬著潮虎體內(nèi)可以尋到的一切水分,潮虎壯碩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萎縮,他瞪著已經(jīng)沒有光華的眼睛,用力喊著幾個模糊不清的詞匯。
“你是……六蛟……”
年輕人看到潮虎痛苦的模樣,手上力道不減,卻越發(fā)認(rèn)真的致歉:“晚輩太失禮了,剛來就要喧賓奪主坐您的位子。我叫鯨歌,前輩離家太早,一定沒見過我,不怕您見笑,我這點淺薄修為,在六蛟里只能排到第二位。”
鯨歌自顧自的說了一大段,才發(fā)現(xiàn)潮虎早已死去,變成一具干尸,他嘆了口氣,慢慢扶住潮虎的尸身,極小心的放到地上,接著向門口目瞪口呆的守衛(wèi)們深深鞠了個躬,然后猶猶豫豫的走進(jìn)城主府的殿堂。
這個看起來清秀靦腆的年輕人,帶著害羞的笑意,拘謹(jǐn)局促的坐到石椅之上,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緊張情緒,讓他又想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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