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樺第一次感覺到任務艱巨,比之十余年前潛伏秋水聯盟那次,棘手萬倍。
十五那晚,趙百與所述,公孫蜃樓、公孫非樓兄妹倆已經完全臣服于趙無極,任其擺布。明知趙無極在榨取他們的利用價值,踐踏他們的人格,侮辱他們的先祖,但他們已然為奴,從小所受的教導讓他們難生斗志,更不可能背叛趙無極。
名家后人已徹底淪為襄王府的奴隸。
糾其原因,罪魁禍首卻是孫無涯,在當年公孫無果將蜃樓、非樓交予他照管時,結局已經注定。
孫無涯何許人也?乃是一心為襄王府出謀劃策的忠實仆人,得蜃樓、非樓為徒,怎能不暗中謀劃為趙無極將來計?
故蜃樓、非樓從小接受的教導,除了本屬于他們公孫家的白馬秘術之外,還有對襄王趙無極的愚忠。以至于他們長大之后,竟對孫無涯的大公無私心懷感激,對生身父親的種種遭遇置若罔聞。公孫無果斷手之時,蜃樓甚至埋怨他為何要惹怒王爺,可見其兄妹二人被孫無涯洗腦到什么程度。
公孫無果死后,趙無極將蜃樓兄妹視為新的仇恨對象,此后漸漸揭開了他偽善的面具,暴露了他腹黑的面目。他先命公孫蜃樓接替了其父的職位,明面上是施恩于蜃樓,實則暗中作對,百般刁難。公孫蜃樓只道趙無極性格一向如此,因此逆來順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甚至還對趙無極心懷感恩,愚忠至此,實乃名家之悲哀!
公孫蜃樓為奴為仆,如此踐踏自己的尊嚴,換來的不是趙無極的寬恕,而是其深感無趣之后變本加厲的掠奪和壓榨。之后他故意冷落公孫蜃樓,直至蘇南之戰陰謀顛覆江南武林失敗,心中怒火無處發泄,無故降罪于蜃樓,將其貶為府內仆人。公孫蜃樓的地位一落千丈,就此黯然失色,心懷郁結。
再后來趙無極故意表現出對公孫非樓的喜歡,讓公孫蜃樓重新燃起了回歸王府權力中心的希望。他求助于師父孫無涯,透露了愿將妹妹非樓嫁給趙無極的意愿,孫無涯假意欣喜,滿口答應定將親自保媒以促成這一段姻緣。公孫蜃樓感激涕零,幾度跪謝不提。
之后公孫非樓成為襄王妃,趙無極開始將仇恨目標轉向非樓。先示之以好,讓其擔任了其母展凝病逝后萩陽門內空虛了數十年的鳳護法之職,日夜與之廝混,恩愛非常,讓其對他死心塌地,片刻也離開不得。
公孫蜃樓雖然沒有重新得寵,但見非樓人前顯貴,心亦稍安。直至數十年之后,“孤雁山謀劃”之前幾月,趙無極開始冷落公孫非樓,非樓初時還道是趙無極歲久厭煩,過段時間自然和好,但一經數月,竟然愈加疏遠,她幾次想找趙無極談心,卻又值南北大戰開啟,只能暫且作罷,以鳳護法身份跟隨前來,留在后方新鄭。
……
當時米樺聽完這個故事,只有一個感覺:趙無極真tn是個陰人!
或許他并不擅長戰爭謀略,但于馭人之術、玩弄人心的厚黑之道,卻是鮮有人敵,就算是曾經一手策劃了秋水聯盟慘案的師父嚴云星,也完全不是其對手!
讓一個女人先愛上自己,之后再裝作不經意的冷落她,讓她覺得是自己犯錯,愈加惶恐,直到不明不白死去的那一天還要暗暗祝福拋棄她的男人。這種事米樺自己也干過,但絕不敢拖數十年之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數十年時間就算是有天大的仇恨也足夠被愛所感化了,更何況他二人本就沒有仇恨,有的只是趙無極自己臆想出來的恩恩怨怨。
米樺這時候感覺到了任務艱難,但還是成竹在胸。別的不說,只此番運氣便好的一塌糊涂,足夠讓他對接下來的勸降之行充滿信心。
此番受先祖照拂,托師父鴻運,先為李虞候探知蜃樓在襄王府,后為趙九,頂頭上司趙百與不僅對襄王府秘辛一清二楚,還悉數告知,全盤托出,讓他怎能不覺萬般順意,充滿信心?
之后趙山根買酒而歸,三人喝完后一同歸營,米樺待全營熟睡,再次溜進新鄭開始了第一次尋人之旅。
當米樺大概確定了公孫非樓位置所在,已然天明,他回到軍營開始謀劃如何接近非樓與之說上話,并做了幾個尋人方案,但經過仔細推敲,感覺俱不可行。
一者,趙九不同于李虞候,身份十分要緊,乃是府兵統領趙百與之心腹,若無戰事假裝犧牲,平時無故失蹤必引起懷疑
二者,公孫非樓所處新鄭府衙,有萩陽門重兵把守,除了趙無極門下精英弟子,還有下四堂堂主時刻戒備,要殺掉其中一人并易容換身,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話的事,而需要經過數天時間先探知易容對象的生活習慣、行為舉止,此后易容方不為萩陽門人懷疑,所以在時間上也來不及,因為南軍很快就要攻打新鄭了。
米樺整日思索,實無計策,直至深夜睡前得知南軍明日便要圍城,忽然心竅大開,瞬間眉頭舒展,計上心來!
……
十七日,南軍破城而入,趙九“力戰身亡”,之后米樺迅速換上萩陽門弟子衣物,潛伏至府衙北門。當時戰況激烈,城內四處火起,北軍各部自顧不暇,趙無極本就不喜公孫非樓,此時更無心照顧,新鄭府衙很快被南軍攻破,下四堂堂主俱四散而逃,守在公孫非樓身邊的只剩下萩陽門百余眾普通弟子,米樺因此得以混入其中,跟隨公孫非樓一起逃出新鄭。
臨近子時,北軍大部已至莊北,公孫非樓這一支殘部逃至莊北西南二十里的新玉小村。時斥候來報,南軍已放棄追擊,公孫非樓便命就于新玉安歇,她自己住到了一家富戶莊院,其他弟子各尋住處不提。
三更時分,月光清冷,一陣寒風刮過,吹得枝葉簌簌作響。
莊院西側一所偏房內,燭光昏暗,女子倩影隨燭火搖曳不停,忽得門外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女子警覺,即厲聲喝問道:“是誰在門外鬼鬼祟祟!”
門外人恭敬答道:“奉師兄之名,特來為公孫護法守夜。”
“知道了。”女子頓了頓,又道:“你進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是。”
“吱呀……”推門而入的,是一位身著萩陽門寬袍的青年男子,長相平平,幾乎沒什么特點,正是易容過后的米樺。
米樺同時細細打量著卸去面紗的女子,其身材高挑,體態豐腴,瓊鼻鵝頸,肌膚嫩白,剪水雙眸飽含哀怨,櫻桃小嘴欲語還休。若不是高盤云髻、眼角魚尾,米樺直以為是正值青春的傾城少女。
米樺待要先開口,卻見公孫非樓突然吹滅火燭,嚇得他急忙后撤至門口小心戒備,不戒備不行啊,不能因為對方花容月貌長的漂亮就以為她手無縛雞之力,要知道她可是萩陽門四大護法之首的鳳護法,同時還身兼名家功法,一旦開戰,米樺自覺兩個自己也不是她對手!
米樺等了半天,屋里靜悄悄一片,他心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突然滅燈,難道她是那種女人不成?
米樺正胡思亂想之際,黑暗中公孫非樓卻開口了,“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混入我萩陽門隊伍?”
米樺聽此一問,暗舒了口氣,只要不動手,那一切都還好說。
“公孫護法何出此言吶?屬下……”
“從來都沒有人稱呼我為公孫護法,你是第一個。”公孫非樓直接打斷道。
“哎……”米樺嘆了口氣,心道沒有做準備就易容潛入,果然還是容易被拆穿,只“稱呼”這種小細節就足夠要命了。
不過米樺并沒有太過沮喪,因為他本來就沒打算一直藏下去,此來就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真正身份以及來意。
“在下米樺,特奉南軍主帥之命前來拜見公孫護法。”米樺直言道。
“米樺。”公孫非樓念了一句,似在思索,片刻后問道:“你是嚴毒妖三弟子吧?”
“正是嚴帥三弟子。”米樺道,“公孫護法何以知曉在下身份?”
“上次見菏沁阿術,他曾道易容六家中千幻門之易容術最難辨認,還道嚴毒妖三弟子便是千幻門人,江湖中雖不甚出名,但暗地里為嚴毒妖做了不少害人的勾當。”公孫非樓淡淡說道。
“呵呵……”米樺訕笑一聲,沒有回應。
“說吧,你此來所為何事?”公孫非樓直切正題,冷漠地語氣似有些不耐煩。
“呵呵……”米樺又笑了笑,與之道:“何必細說?公孫護法既然沒有對在下出手,又吹滅燭火防止旁人發現,定是已經猜到了原因,而且心中已有所動搖了……”
公孫非樓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反駁,只是沉默。
米樺點到即止,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慢走兩步置于桌上,而后緩緩退至原來的位置。
“這是我師父那邊的信物,還請護法自己證實。”
黑暗中,公孫非樓拾起紙條湊到窗前,借著月光仔細觀看,寫的乃是:“南山道人之后代名家女非樓。”
公孫非樓看罷,將紙條撕毀,緊蹙眉頭,回憶道:“五個月前,我于夢中得先祖圣諭,如若將來遇到知曉吾道號者,查驗手中紙條有五行字,此人便為汝……”
米樺聽她似乎有些記不清,便接口道:“此人便為汝師,務必竭盡全力相幫,將來大有裨益?”
“不不不……”公孫非樓搖頭道,“應是為汝主,竭盡全力相幫,切莫執迷不悟,貽誤已身。”
“是了,每人身份不同,所受圣諭不同。”米樺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他思及南山道人圣諭,又忙做解釋,“你看到的紙條雖然只有一行字,但屬原版五行中的第二行,因怕泄露,我只謄寫了關于名家的這一行。哦,對了,我也是紙條中人,所以我才知道圣諭的大概內容,系屬紙條第四行,霧島先祖之后人,我就是因為這張紙條才投入師父門下的。”米樺前一句是解釋,后一句是為了拉近彼此之間的關系。先祖乃生死摯交,又同為“紙條中人”,總能讓她找到一絲歸屬感。
“原來你也是諸子百家之后。”公孫非樓道了一句,又沉默無言。米樺并沒有回應,這個時候只需靜靜地等待即可,是遵從先祖圣諭,還是追隨一個不愛她的人,全得由她自己做決斷。
良久。
公孫非樓對月長嘆一聲,輕聲道:“你知道嗎,就在昨日戰敗之前,我還一直不愿接受先祖圣諭,只想做他的王妃,可昨日北軍之敗……我……”
米樺聽她聲音有些哽咽,也明白了她為什么心有動搖,試想一個男人在他戰敗時竟全然不顧自己的女人,自己先逃之夭夭,那這個女人會做何感想?若她孤獨逃亡時,該是有多么傷心欲絕?若她被敵人圍困時,又該有多么萬念俱灰?
趙無極的無情拋棄,才是公孫非樓心中產生動搖的主要原因。米樺已經等不及她宣布投誠了,甚至想感謝趙無極,感謝他為南軍做出的貢獻,讓他身邊又多了一個間諜。
“我……”公孫非樓正要表明心意之時,門外忽然響起急促地腳步聲,卻是村外守夜兵士來報:“門主大人派兵來尋護法大人,并問候護法大人安好。”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單從公孫非樓異常歡喜的語氣中,米樺感覺到她暫時是不可能投誠了,氣得他暗罵一句“該死!”趙無極的人來的真tn是時候,就差一會兒,就那么一小會兒任務就完成了啊!
果不其然,公孫非樓心不在焉的胡亂說道:“這件事暫不做考慮,至于你……你……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不不不,你還是走吧……哎……隨你吧……”
“我當然要留下!”米樺忿忿道。
公孫非樓摸黑收拾著東西,手忙腳亂的回應道:“既然留下,那就做我的親衛兵吧,記住,公孫護法不能叫,非樓護法也不行,王妃娘娘更不行,五個月前我已經改名字了,現在大家都稱呼我……誒,我發簪去哪了……”
改名字了?米樺暗自氣結,怪不得只聽說公孫蜃樓,打聽不到你公孫非樓,原來你改名字了!害我一通好找,若不是運氣好碰上了趙百與,打完這場仗我也見不到你老人家的面!
可是,為什么改名字呢?五個月前,正是她先祖圣諭傳達時,難不成她想擺脫與名家的關系,打心底里就不愿意……
“你想什么呢?還不趕緊易容偷偷溜出去?我要掌燈了。”公孫非樓催促一句,打斷了米樺的猜想。
“可你還沒告訴我怎么稱呼你呢?”米樺沒好氣的問道。
“哦,對,外人一般稱我護法大人,身邊的人叫我鳳護法,或者菲護法。”
“菲護法?”米樺皺眉問道,“所以你的名字是?”
公孫非樓收拾完畢,長出一口氣,輕啟朱唇,緩緩道來:
“菲煙,公孫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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