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縣為顧玄新修的一座郡王府里,宅邸后面被圈出了一處單獨的別院,除了有限的幾個人以外,無人可以自由出入,為了防止有不懷好意或者單純只是走錯了路的外人貿然闖入這里,顧玄還特意安排了三隊士兵輪班巡游,確保這里時刻都有人執勤。
院子的圍墻建的不甚高,白墻青瓦,綠植碎石,宛如身在江州小院,顯然工人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不過奇怪的是,這般造型精致的院子,竟然是最粗陋的一進規格,推開院門便是前院,往前走就是廂房,按說在這座為一國郡王所準備的府邸里,本不該存在有這樣一座簡陋的院子。
伸手推開了木門,進了院子,角落里種著在這種邊陲苦地難得一見的綠植,萬千灰黃里面一點綠,看得人賞心悅目,底下用黑色的碎石鋪著,看起來宛如單獨一景,按說在前院本該有一座蓄水的水缸才對,不過礙于這里的空氣砂礫太重,就算蓋了蓋子,也很容易染上灰塵,故而沒有布置。
再往前,就是院子的主屋了,推開雕著雙鳳環圖案,刷著紅漆的大門,往里,先便是一處布置得有些簡單的客廳,除了一整套做工考究的桌椅外,也就放置著一套普通人家都有的釉面茶具,其他的裝飾,少的可憐,就連最尋常的,用作鎮壓風水聚氣的大花瓶都沒有一座。
過了大廳往右,是一輪圓潤如明月的門框,只是不是尋常的大門,而是掛著一溜溜細小珠子串成的簾子,再撥開珠簾,里面放置著一張對睡眠極有益的紫檀木做成的架子床,導致整個屋子里都是這種讓人安心寧神的香氣,這張床,估計也就是整個屋子里最值錢的東西了。
床上掛著一面白色的綢面帳子,用來隔絕內外,隔著帳子,隱約可見一人躺在里面,那是曾經落在了阿史鈉手上,飽受折磨,而后被顧玄救回的韓如英。
床邊,一位看樣子應該已經年過花甲,皮膚皺褶極為明顯的老醫師正努力地將一只毫無血色,青筋隱現的玉手從床里托出來,然后放置在絲綢面的墊子上,另外一只手將其小心翼翼地翻了過來,抓著切脈,臉上露出了一副聚精會神,十分認真的表情,全身心都投入了進去。
此時此刻,顧玄就站在簾子外面,背著手,專心地做著守衛的工作。
半晌,老人才剛剛收拾好了走出來,聽到聲音的顧玄便從剛才的思索之中回過神來,一轉頭,滿臉焦急之色,趕緊拱手詢問道:“老先生,情況如何?”
老醫師一見,嚇了一大跳,他哪里敢受一位王爺的禮,趕緊便要躬身下拜,卻被顧玄一手給扶住了。
老人沒有堅持,更不敢耽擱,馬上回答道:“哎,韓姑娘這身子上的傷,用了老朽的藥之后,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需再靜養些時日,確保沒有后患即可。”
顧玄心思通透,哪里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故意顯示自己的功績,避免因為治病不力,而被他一怒之下給殺了。
想不到一向以公道為先,曾為了一位素不相識的老太,當街反駁京兆尹府政令的自己,到了今天,竟然會給人這樣殘暴的感覺。
對此,顧玄沒有解釋,唯有苦笑道:“老先生的能耐,我自然是相信的,只須教老先生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無比感激老先生您肯出手醫治,都說醫者父母心,您懸壺濟世,救人一命,在下必有報答,日后只要您老一句話,玄必會鼎力相助,以全今日恩情,說這些,只求您能夠放寬心,哪怕最后結果不好,在下保證,也絕不會怪罪于您的。”
老人聞言,馬上拍馬屁道:“王爺仁義,小老兒銘記于心,日后必將世代傳誦,讓世人知道王爺您的高風亮節!”
哼,說的好聽,這些當官的,哪個不是喜歡嘴上一套背后一套,自己一個平民百姓,平日里在他們面前夾著尾巴做人都要被敲二兩錢,這要真信了那才是有鬼了,何況你這年紀輕輕便少了一只眼睛,就算原本不是個心腸毒辣的種,也當是個好戰沖動的性子,若是這姑娘真的在自己手上出了事,只怕小老兒一家的性命都難保喲。
若非如此,老人家都這等年紀了,又豈會遠赴此危險之地行醫救人?
還不是因為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
平日里這些大官們那都是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視人命如草芥,更何況最近這兵荒馬亂的,自己一家突然暴斃的消息若是傳出,恐怕連滴像樣的水都濺不出來。
“其實說到底,韓姑娘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沉聲道,“她遭受的事情太過殘酷,一般人完全無法承受,所以她身上的傷雖然好了,但心扉已經關閉,故而現在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毫無意識,這其實還得靠您,每日多陪陪她,有朝一日叩開她的心關,方能真正痊愈啊!”
顧玄聞言,心下無奈,他很理解韓如英現在需要他,甚至可以說他心中對韓如英,是往后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愧疚感。
自己明明欠他們爺孫倆一條性命,若非是少女執意救下自己,只怕自己尸體都已經爛在了燕南山,可再次見面,眼見昔日恩人都已經落到了那種地步,他卻因為自己的利益而退了那一步,就這一步,讓他這輩子都良心難安。
只可惜殺阿史鈉和死忠他的手下人殺得太急,顧玄都忘了去審問對方,關于老人韓瑋的下落,按照他的猜想,或許是爺孫倆如往日一樣出山采藥,偶遇了蒼鷹部落的人,對方便將他們強虜了回去。
如此一想,老人韓瑋估計已經是兇多吉少了。
其實之前這邊倒也有私下問過,不過蒼鷹部落乃是實力不俗的大部落,每年從邊境各國擄走的人奴極多,誰又會特意記得這一件事呢,所以問了半天眼看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便就此作罷了。
說到底,其實只是因為他信任著那位遠在祁連城,現在應該已經算是敵人的那位姑娘,端木家的大小姐,端木南漓。
想到這,便又是一筆理不清的感情債,自己曾經從馬匪手下救過她一命,而后對方又在祁連城救了自己一命,按說這種關系,就算無法再進一步,最起碼,也應該是能交心的好朋友了,可現如今。。。。。。
唉,不想也罷,一想到這,顧玄便覺得頭疼。
最后還是這位老醫師識趣,眼看顧玄好像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他趕緊先拱手輕聲喊道:“王爺,既然事了,那小老兒便退下了。”
顧玄頓時從回憶之中驚醒過來,趕緊也跟著拱手還禮道:“那就多謝老先生了。”
“王爺這是哪里的話,能為王爺效勞,才是小老兒的榮幸啊。”
老人一邊說著抬捧的客氣話,一邊邁著小碎步,倒退而去,一直到了門邊,出了門,又為其合上了兩扇雕鳳大門,然后便匆匆地離開了。
顧玄看著眼見漸漸合攏的大門,眉頭緊鎖,沒有立刻進去屋子里查看韓如英的具體情況,而是就在大廳里坐了下來,盯著地面,不一語。
黃沙縣的南北兩扇城門,礙于最近周邊的戰情緊急,為了自保,再加上各地的商人都已經不敢再往這邊跑了,所以也就沒了再整日開著的必要,故而黃沙縣早早地就已經封閉了城門。
這些日子里,倒是偶有燕州過來的難民,拖家帶口地跑來,城門口的士兵們見了,若是人少,又不見埋伏的可能,便將其放進來,先細細搜身查探,然后又要仔細地查詢戶籍文牒,直到完全確定沒問題之后,才會將之放入城中,若是有一個環節不過關,要么就將其丟入城南新建的難民營里待著,要么就根本不許對方進入。
而另外一邊,一座掛著伽羅汗國牌匾的雄城也已經基本竣工,只是內里的建筑還在修建罷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工匠們也因為戰事的原因,現在是想跑都跑不了了,沒有朝廷的下一步命令和保護,他們是寧可待在自己親手修建起來的城池里先,畢竟這座城自己是親眼看著,親手修的,未曾偷工減料,牢固程度自己心里也能有數一些。
其實黃沙縣單從地圖上的位置而言,已經算是十分危險的地方了,畢竟它坐落于戰火燒得正旺的燕州和已經冒出點點火焰的幽州之間,稍不留神,戰火很容易就會燒到這邊來。
但顧玄等人經過商討,都一致認定,不管是哪一方的軍隊,都根本不可能跑來這里耗費時間,因為黃沙縣這城破還是不城破,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說白了,就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來殺他們,根本就沒有意義,得不償失。
衛國現在最主要的目標就是大涼京城,為了能迅地打敗燕州駐軍,進軍涼州,他們是連一點多余的力量也不肯分散的,不過為了后方補給線的安全,呼延實還是布置了不少人在這邊埋伏著,好在黃沙縣似乎是打定了心思,不管這場仗打得多慘烈,他們都是不會出手的,這也就避免了落入呼延實的圈套,損兵折將的可能。
這期間,倒也有三大部落的人過來過,但是看著眼前兩座好像雙子星似的城池,罵了幾句后,便直接騎馬打道回府了。
在任何情況下,單純的仇恨都是不能支撐起一場全面戰爭的。
就光為了復仇,便耗費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家底去跟人家打生打死,真有這種性子的部落,也不可能展到三大部落這個規模。
要想做大,脫穎而出,自然就要學會隱忍和默默展,單純的劫掠,是根本就養活不了部落里這么多人的。
總之,就是因為這些奇奇怪怪的原因,黃沙縣明明從地圖上來看,就好像是大洋上的一葉孤舟,可任憑旁邊電閃雷鳴,海浪起起伏伏,海獸掀起滔天巨浪拍打,可它就是能夠屹立不倒,明明位置就在各方勢力包圍的正中間,可暫時看上去沒有任何人愿意冒險咬上這顆臭石頭一口。
哪怕是刺猬,雖然一身的刺扎嘴,但最起碼吞下去還有二兩肉,可要吞這曠野上的硬石頭,那就真是費力不討好了,弄不好可能牙都得硌掉。
黃沙縣也就這樣維持住了一種表面上的平靜,在這片風雨飄搖的地方,顯得是異常的特別。
遠遠的,從西南方向,突然有兩騎騎著馬,迅而至。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才從虎賁軍駐地之中跑出來的參軍藍云軒和百戶6登云。
6登云騎在馬上,一邊策馬往前,一邊忍不住朝著對方開口問道:“藍先生,將軍到底有何事?差俺一人前來也就罷了,為何就連您也來了?”
他是真的不懂,如果就只是要來送信,那讓曾經來過兩次的自己再跑一趟不就好了,藍先生可是文職啊,何況他是素來不喜歡王爺的,現在又何必一定要親自干這種費勁的粗活?
藍云軒一路上都在不時回望,眼見一直無人追來,他才稍稍地松了口氣,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安慰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哪里能說出將軍讓他們二人前來這里的真正原因,若是就這么說了,以6登云這性子,是必然會跑回去找那個男人拼命的。
將軍已經出事了,他絕不能讓虎賁軍最后的希望就這么去送死!
可若是去京城報信的話,幽州到處都是許家的眼線,如果大將軍真有反意,他們這兩人從幽州境內跑,不出三天恐怕就會被抓住,所以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來這里躲避。
黃沙縣,坐鎮這里的,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哪怕是被排擠過來的,不得勢的皇子,可最起碼也是皇親國戚吧,只要許錦棠不是真的想反,難道還要對一位朝廷親封的郡王下手?
更關鍵的是,都到了這種時候了,所謂君子不立危墻,你一個命比金子都貴的王爺,竟然還不準備往京城撤退,仍舊留在這里,若不是因為什么緣由回不去,那就必然是有所依仗的,這正好可以成為他們二人的保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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