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天地之間，如有萬千螢火不斷翻騰，此時似霧，彼時如雨，與人間萬物和諧地融為一體，既有大日普照天下的雍容氣度，又有自己清幽冷寂的獨特氣質(zhì)，悠悠明月下，兩位身著典雅宮裝的婦人，正攜手一起，踩著很有節(jié)拍的步子，極其優(yōu)雅地循著腳下的碎石路，徐徐向前移動。

    這兩人，一位乃是大涼皇后，本家姓蘇，其父乃是曾經(jīng)在涼國權(quán)傾一時的中書令，數(shù)度作為科舉主考，門生舊吏，遍及天下，這也是先前朝中太子黨的根基所在。

    時隔一個來月，裴聲朝野，被人譽為千古無雙的大涼雛龍，太子爺顧蒼的死訊，已經(jīng)從涼州傳到了京城來，哪怕外界都已是風(fēng)云變幻，多少曾經(jīng)向往他的年輕人因此而心境崩壞，可在這位堅強的母親臉上，卻看不到太多的傷感。

    在其位，便要謀其政，這是恒古不變的道理，她既然坐在了這么高的位置上，那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樣肆意地展現(xiàn)自己的情緒，因為她的肩膀上，正扛著擔(dān)子呢。

    多少人需要看著她的臉色過活，她的一言一行，又將影響多少的家庭，產(chǎn)生多少的悲歡離合，就宛如到了脆弱的螞蟻堆里，腳下四周都是小小的生命，所以她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得小心再小小，謹(jǐn)慎再謹(jǐn)慎，所以她的任何私心和情緒，都得一股腦地咽在肚子里，哪怕再傷心，再難過，也得扮演好她這后宮之主的國母身份。

    她不能哭，更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來，為了安他人的心，她甚至還主動與身邊，顧玄的母親麗妃談笑風(fēng)生，說著一些女兒家的私房話，聊聊女紅，刺繡等等，不時還會開一些小玩笑，說起一些聽來的趣事，逗樂彼此。

    其實這兩人的關(guān)系，遠(yuǎn)比外人想象之中的要更加親密。

    想當(dāng)初，麗妃娘娘以平民的身份踏入這京畿重地，皇家大院，那是舉目無親，身邊無人可信，若她入宮之后的身份低也就罷了，可偏偏她這一介賤民得到的，竟然與江州氏族之女，幽州大將軍許盡忠之女一流的門閥子弟們等同，這可就太過惹人矚目了，所以隨即便招來了外界的無情打壓。

    這是很正常的事，拋開嫉妒，不屑以及不忿等等情緒不談，在這種地方，本就是只存在欺負(fù)與被欺負(fù)兩種，就算你真的低聲下氣地討?zhàn)垼瑓s也依舊難免成為一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就是京城，這就是后宮。

    細(xì)究起來，其實這算是皇帝顧懿的錯誤，或許他當(dāng)年，只是一心想把好東西給這個心愛的女子，卻忽視了這會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但幸好有這位明察秋毫的皇后娘娘，明里暗里的，給了他們永樂宮太多的幫助和扶持，這才幫他們這對母子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穩(wěn)住了根基，而后由于皇上似乎不再對她感興趣，十多年來，再也沒去過永樂宮，這才讓其余的妃子們放棄了對永樂宮的敵意，只是偶爾提起，仍舊很是不屑。

    有這份幫襯的情誼在，這兩個深居宮中的女人也因此成為了好朋友，相比于蘇皇后這種自小就是大家閨秀，識文斷字，不輸男兒，端莊大方，母儀天下的人，麗妃就顯得柔弱了許多，言語中，也多是點頭附和居多，這也是她這位平民出身的貴妃娘娘，在這么多年學(xué)到的一套處世之道。

    由于是蘇皇后主動挽著她，所以兩人幾乎是肩并著肩，一齊走到了院子門口，看到那邊朝夕相處了數(shù)十年的丈夫，哪怕只是背影，但自認(rèn)不可能認(rèn)錯人的蘇皇后提起嗓子，朗聲打著招呼：“陛下怎么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竟然趁著我們姐妹倆聊天的功夫，便偷偷地跑到了這后花園來賞月？”

    她自他微末之時，便舍身下嫁于他，一路陪伴，扶持，夫妻之間的感情絕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再加上顧懿自身亦是愛護妻子的人，私下里，兩人是言談無忌的。

    院子里，原本正對月談心的父子兩人，聽到動靜之后，一齊轉(zhuǎn)過頭來，望向了這邊，這次倒是輪到剛剛才過來的兩個女人愣了一下。

    顧玄看清楚了來人是誰，心神頓時一震，趕緊一拂袖，躬身下拜，同時還使勁把自己腦袋埋得低一些，然后拱手道：“孩兒顧玄，見過皇后娘娘，見過母上大人，愿兩位。。。。。。”

    例行的吉祥話都還未說話，麗妃急急忙忙地走上前，這次是完全忘記了這十多年如一日，從禮官那里學(xué)來的小步子，跑的急了一些，竟然連裙擺都給一下子甩開了，她幾步跑到了顧玄的面前，一把扶住了對方下拜的身形，很是急促地問道：“玄兒，你怎么了？快讓母親看看。。。。。。”

    顧玄的身子輕輕一抖，本是下意識地想發(fā)力穩(wěn)住身形，可最后還是沒有那么做，而是順從地被其伸手扶起，只是站直了身子后，仍舊偏著腦袋，不敢直視對方關(guān)切的眼神。

    在看到顧玄臉上那個顯眼的黑色眼罩的一剎那，作為母親的心，便狠狠地一揪，她顫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動作卻無比輕柔地掀開了那只眼罩。

    哪怕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一些心理預(yù)防，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在自己孩子臉上的，竟然是一個猙獰可怕的黑洞時，她還是感覺腦子發(fā)暈，渾身發(fā)軟。

    “嗚！”

    她伸出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沒讓自己完全哭出聲來，可眼淚，仍舊在一瞬間，就充滿了她的眼眶，然后無聲地滑落了下來。

    顧玄心如刀絞，可還是堅持著扭過頭，朝著對方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努力寬慰道：“不礙事的，母親，真的不礙事的。”

    那邊還站在院子門口，一直沒有動作的蘇皇后，亦是看得心中酸楚無比，只是依然強提著十分精神，努力在吸氣，亦是不敢流露出半分的傷心難過來。

    她也怕，自己一哭，就止不住了，那成何體統(tǒng)呢？

    她在心中感嘆，曾幾何時，她與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的親密，顧玄這孩子與自家兒子從小關(guān)系就好，小時候那虎頭虎腦的，多可愛，當(dāng)年的小小子，現(xiàn)在出去一趟，連眼睛都少了一只，而自己孩子也已經(jīng)身死他鄉(xiāng)，她不懂，為何這些好孩子偏生要遭受這種不公的命運呢？

    她真的寧可自家兒子平庸一些，也不愿他如此惹人矚目，如果時間能夠重來，她一定會阻止他離開京城，哪怕只是認(rèn)真地給對方一個擁抱呢，哪怕能夠最后再看一看還活著的他呢。

    可那一切，永遠(yuǎn)也不可能發(fā)生了，這份遺憾，也永遠(yuǎn)不可能彌補了。

    這一邊，顧不得還有外人在旁看著，作為一個母親，麗妃還是忍不住低聲嗚咽了起來，嘴里不斷地重復(fù)著：“怎么不礙事，怎么不礙事呢？”

    一旁尷尬站著的顧懿見狀，也趕忙開口勸慰對方道：“朕，朕問過鮫人族了，他們族中有一種神藥，可以醫(yī)治肢體的殘缺，別太擔(dān)心了，以如今我大涼和鮫人族的關(guān)系，要拿來這種神藥并不難。”

    話一說完，顧懿自己心中都有些愧疚，想當(dāng)初，同樣的話，他也曾經(jīng)拿來誆騙過站在那邊的蘇皇后，想讓對方不要擔(dān)心蒼兒的身體，只可惜，后來還是。。。。。。

    “真的嗎？”

    麗妃聞言，一下子抬起頭來，目光楚楚地望著身邊的男人。

    “嗯。”

    顧懿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可心中的感嘆，一刻都沒有停下來。

    很多年前，她也曾經(jīng)這么看過自己，沒想到一晃這么多年過去，彼此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也沒了當(dāng)時的沖動，顧懿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油然而生了一種疲倦之感，或許自己真的已經(jīng)累了，自己為這個“大家”，已經(jīng)操持太久了。

    在這一刻，他幾乎想明日便讓顧玄掌權(quán)，自己退居幕后，好好做一個逍遙舒服的太上皇，將這些年因為政事繁忙而被冷落的她們都召集起來，換上便裝，一起云游天下，再無后宮的勾心斗角，再無為了子女的禪精竭慮，反正南地戰(zhàn)事已定，也到自己享受天倫之樂了不是，這輩子活到現(xiàn)在，好像真的沒有一天為自己而活過。

    可他不過權(quán)衡了幾息，便還是選擇了放棄，因為如果真的這么做了，顧玄根基不穩(wěn)，可能會釀出大禍，自己還需要為其守好最后一班崗，這也是作為父親的責(zé)任，亦是作為君王，該為天下蒼生負(fù)的責(zé)任。

    轉(zhuǎn)過頭，他又朝著顧玄道：“你剛回來，便多陪你母親一會兒，朝會朕會推遲一天，你做好準(zhǔn)備，以后，可就沒這么多清閑日子了，朕就不打擾你們母子團圓，先與皇后回去了。”

    顧玄聞言，趕忙行禮，道：“恭送父皇，恭送皇后娘娘！”

    一直將他們送到了門口，自有宮女，內(nèi)侍，驍騎衛(wèi)，以及等待多時的韓貂寺等一大批人迎接，護送他們一起返回蘇皇后的未央宮中。

    眼看隊伍走遠(yuǎn)，顧玄心中才算是松了口氣，可轉(zhuǎn)眼間，卻更加無奈，接下來如何面對母親，才是最讓人頭疼的，不過快慢都得挨這一刀，還是利落一些，將自己這些日子的經(jīng)歷有選擇性地講一遍，想來母親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總不至于太過為難自己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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