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感覺胸口有點堵,氣得七竅生煙了……
自己堂堂宰輔,奉旨前來救災(zāi),可這漢子將自己當(dāng)成什么了?
當(dāng)成了街邊的乞丐?還讓自己人等前去領(lǐng)吃的?
哼……
可是……謝遷是真的餓了,摸了摸干癟的肚子,很是難受。
好吧,民以食為天,先填飽肚子再作打算吧。
于是一行人,向那漢子所指的方向過去。
果然,這里已排了長隊,好在人們極有秩序,片刻之后,就輪到了謝遷。
呃……
謝遷有些尷尬,不知說啥好。
倒是分派食物的一個人,卻看起來很熟悉似的!
這人則直接取了一個飯團(tuán),用荷葉一包,塞給了謝遷,還不忘囑咐:“吃完了,記得將荷葉丟進(jìn)那桶子里,等會洗一洗,還要用。”
謝遷連噢的一聲都沒有,老臉一紅,好在他臉上全是污垢,倒也看不出什么。
熱騰騰的飯團(tuán)不大,吃飽是不可能的,勉強(qiáng)果腹罷了,這上頭還包了一片不知名的菜葉子,這……便是一頓飯了。
謝遷咬了點飯團(tuán),有點咸。
他哪里知道,運(yùn)米來這里,本就十分艱難,反而鹽的價格雖然貴,運(yùn)送的成本卻是少了許多,這米是救命的糧食,在這里的災(zāi)民越來越多,多發(fā)下去一口,到時若是來不及供應(yīng),就得有人餓肚子了。
可鹽是好東西啊,對于干活的人而言,缺了鹽,整個人便沒了氣力,所以多放鹽,少放米。
三口兩口的將飯團(tuán)吃下,興許是餓了,而且路上的干糧,冰冷僵硬,這飯團(tuán)居然出奇的香!
舔了舔嘴,謝遷想,若是里頭少放鹽些許,再添上一塊肉,那便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跟人換了。
隊伍又繼續(xù)移動,輪到了沈文時,沈文心里還有些焦躁,可等他看到了分發(fā)飯團(tuán)的人時,突然,他身軀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這個人……很眼熟。
皮膚又黑了,面上的菱角更加分明了,依舊還是那么的英俊,卻多了幾分男子氣,他正低著頭分發(fā)著飯團(tuán),很認(rèn)真,熟稔的用荷葉包了一個飯團(tuán)放到了沈文手心!
沈文卻依然還是如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只是繼續(xù)凝視著分發(fā)飯團(tuán)的人。
這是個讀書人,身上衣服很久沒有漿洗過一般,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抿,見沈文還不肯走,他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早已習(xí)以為常,沒有大多心思深究,只是口里道:“一人只有一個,你多吃一個,后頭的人可就要餓肚子了,來,下一位。”
沈文的身軀顫抖著,他努力的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用手心抹了抹散亂的頭發(fā),一下子,露出了他高高的頭顱:“傲……傲兒?”
讀書人身子一頓,奇怪的看著沈文。
最后,讀書人眼里放光,大叫一聲:“爹……”
“傲兒……”沈文手里的飯團(tuán)落在地上,一下子的,老淚縱橫,帶著哭腔道:“爹找的你好苦啊,你娘……都已經(jīng)急瘋了啊,爹若是不找到你,你有半分的差池,你爹和你娘,就沒法兒活了啊……”
捶胸跌足,嚴(yán)重的破壞了秩序。
似這樣認(rèn)親的場景,在這里,其實隔三差五總會出現(xiàn),大災(zāi)過后,許多人妻離子散,最終在這營地里重逢,因而,很多人能夠理解這樣的場景,后頭的人沒有催促。
“孩兒不孝。”沈文也沒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找到了這里。
他定定地看著蓬頭垢面的沈文,在他的認(rèn)知里,自己的爹,永遠(yuǎn)都是從容不迫,穿著一絲不茍的官衣,莊重?zé)o比。
沈文哭得撕心裂肺,卻接著又笑起來:“你還活著,好啊,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了,我的兒,你又瘦了,你餓不餓?”
沈傲憋紅著臉道:“不餓,我正午吃了兩個飯團(tuán),爹,你餓不餓?”
沈文沉默了一下,抹了把老淚,心里滿滿的狂喜,自己的兒子還活著,這就足夠了,活著一切都好!
而后,他向現(xiàn)實低頭:“餓。”
沈傲便又給沈文塞了一個飯團(tuán),接著走到了沈文腳邊,將沈文方才摔進(jìn)泥里的飯團(tuán)撿了起來,重新用荷葉包了,這才對沈文道:“爹,快吃,摔下來這個,可惜了,不能糟踐,我當(dāng)晚飯吃。在這兒,出氣力干活的才有兩個飯團(tuán),你將就著吃了這個。”
沈文哆嗦著看著沈傲撿起地上的飯團(tuán),小心翼翼的用荷葉包好,塞進(jìn)自己的懷里。
他腦子發(fā)懵。
這上頭還有泥呢,你還將他當(dāng)晚飯,也不怕吃壞肚子。
他張口想說什么,突然又意識到,自己的兒子長大了,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主見了,甚至……很多時候,他表現(xiàn)出來的沉穩(wěn)和從容,比自己這個爹還強(qiáng)啊。
于是,那些話又咽回了肚子里,轉(zhuǎn)而道:“你在這……放飯?”
他才剛想問,后頭一窩蜂的官員反應(yīng)了過來,紛紛上前,激動的道:“見過劉濤沒有,劉濤還在嗎?”
“在啊,人都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幾個受了傷,一個生了病,其他的都好著呢,各位叔伯們都來了?”
一聽,大家終于放心了。
有人捋著幾日沒有梳洗過的美髯,忍不住要仰天咆哮。
也有人開始用袖子揩淚,可袖子太臟了,以至于臉又糊了。
“諸位叔伯們來,是……”
所有人挺直了腰板,這時放下了心,自然也就渾身輕松下來,他們牢牢的記著自己的使命,異口同聲:“賑濟(jì)災(zāi)民!”
“……”
沈傲上下打量著他們,賑濟(jì)……災(zāi)民……
可看著他們的樣子,怎么像是反過來的……
有點不要臉啊。
當(dāng)然,沈傲是不敢腹誹自己爹的。
一旁,一個灰頭土臉的家伙,急匆匆的上前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沒事吧?”
“敢問……”沈傲一臉奇怪地看著這個急匆匆的家伙,有點眼生,可又令他難以想起是誰,畢竟這人怎么看,都像個老乞丐。
對上沈傲的目光,謝遷頓時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挺直了身子,手不自覺的就放在了后腰上去了,端莊得體的道:“內(nèi)閣大學(xué)士謝遷。”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的報過自己的名號了啊,畢竟作為萬人矚目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謝遷已經(jīng)過了來者通名的層次,今日說出這些話,怪怪的。
于是沈傲連忙向謝遷見禮道:“原來是謝公,失敬、失敬,太子殿下在河堤上加固河堤呢,他……好的很。”
謝遷便也一下子的長長松了口氣。
太子殿下……還活著。
這便好了,好的很哪。
他眼睛有些通紅,想到吃了這么多的苦來到這里,終于,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沈傲似乎開始有點嫌棄他們了:“謝公、爹,諸位世叔伯,我還有事,能別站在這……”
“懂,我懂!”不等其他人答應(yīng),沈文美滋滋的樂了,立即站到了一邊,神氣活現(xiàn)的道:“快快讓開,沒領(lǐng)飯團(tuán)的趕緊領(lǐng),領(lǐng)完了別礙事,都一邊兒去,我兒還有正經(jīng)事呢。”
似乎……一下子的,沈文覺得自己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其他人可以吆喝,反正他是翰林大學(xué)士,清流中的清流,誰敢得罪自己,自己罵誰,咋的啦?
可對謝公,就不能如此了,謝公乃內(nèi)閣大學(xué)士,很高級。
于是他便朝謝遷笑了笑,此前因為急著兒子的安危,兒子若是有事,那便是萬事皆空,而如今……他朝謝遷行了個禮:“謝公,下官說的,不包括你。”
謝遷沒工夫理會沈文想要重新做朋友的‘示好’,只急匆匆道:“上河堤,上河堤,先尋太子。”
后頭的人領(lǐng)了飯團(tuán),邊狼吞虎咽,邊跟在謝遷的后頭,都急匆匆的往河堤方向去。
這一路行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吃過了飯團(tuán)的人,有的躲在棚子里縫補(bǔ)衣物,有的教訓(xùn)的自己不聽話的孩子,男人們有的上山伐木去了,有的則上了河堤。
從前,只是暫時性的堵住了決口,可要重建家園,就必須得將河堤加固。
此時,朱厚照如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扛起一麻袋子的卵石,然后幽怨的看著已從鄉(xiāng)中祭祀了父祖?zhèn)兓貋淼暮_山!
胡開山左右提著兩個麻袋,腰間還掛著一個,足足三個,他身材魁梧高大,比朱厚照高出了三個頭,幾乎需要朱厚照仰視著他,才能看到他的臉。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用手肘擦拭著額上的汗,腳步趔趔趄趄,遇到了淤泥,腳有點打滑,小腿肚子酸的打抖。
可胡開山提著三個麻袋的石頭,卻是如履平地,呼吸均勻得很。
“難怪吃這么多,快養(yǎng)不活了。”朱厚照低聲的說,似乎這樣才能發(fā)泄出內(nèi)心的郁悶。
而在他的身后,朱小榮也是氣喘吁吁的提著一籃子的石頭,幾乎是踩著朱厚照的影子,小臉憋的通紅,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zhuǎn),卻還是咬著牙,繼續(xù)屁顛屁顛的跟在朱厚照的后頭。
劉瑾則是躲在遠(yuǎn)處,賊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偷偷的啃了一個飯團(tuán),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背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麻袋,故意叫喚的很大聲:“誒喲,誒喲,要累死了,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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