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露臺上唱著茶,拿著二十四史的某一卷,有種歷史盡在把握的錯覺,有一種歷盡滄桑的錯覺,有一種看戲不怕臺高的旁觀者清的錯覺,這就是夸大了自己看書的意義。
妍子來看我一眼,給我續(xù)茶,摸摸我的頭發(fā),顯示出崇拜的眼神,她仿佛看到一個英雄在學習古人,做著一件偉大的事業(yè),她的丈夫也許是個偉大的人。她其實誤解了我,我只不過是利用看書,來給平淡的生活找點意義,加點作料。
應該說,中華文明傳統(tǒng)中可歸結為法統(tǒng)、道統(tǒng)和正統(tǒng)三個方面。所謂法統(tǒng)是指王權的正當性;所謂道統(tǒng)是指意識形態(tài)的正當性;所謂正統(tǒng),是法統(tǒng)和道統(tǒng)在社會中結合的表現(xiàn)。
占據道統(tǒng)的,長期是儒家。韓愈不惜生命保護的,確實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也不是他一代人的事,那是綿延中國近兩千年的道統(tǒng)。
我說的儒生是指讀了幾天書,不知變通的人,他們產生的錯覺經常有兩個:夸大自己,誤解他人。
夸張是全世界文人最古老最擅長的修辭手法,所謂藝術,就得搞點超現(xiàn)實的東西,把人們從平庸中拽出來,起到升華空中的作用,想像到飄浮感和自由感,確實能夠讓人舒服。比如李白的大量夸張,東坡的心情描寫。這個沒問題,用放大鏡看世界,扭曲中找快感,夸張外部世界可以。夸張內心活動,也可以,因為心比天高。
根據我多年的揣摩,覺得要用好夸張這一吸睛手段,只需要掌握一個技巧:觀察視角的縮放和改變。比如要把山寫高,只需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螞蟻,縮小自己的比例來看山,山就異常高大了。比如要寫內心的痛苦,就在紛繁的心理活動中,只抓住痛苦的傷疤猛揭,恨不得用顯微鏡研究它的細胞,就寫出極其痛苦的心情了。
但人與物的相互作用關系不能夸大,那是鼓惑人心;自己的能力特長不能夸大,那是吹牛不要臉。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這樣寫景沒問題,況且,李白在詩的題目就告訴你,這是一個夢游。“渺渺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樣寫想像沒問題,中間有個“如”字。但是解縉所謂“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作為琵琶路為弦,哪個能彈”。這就不對了,如果我要給他一個橫批,那就是“扯蛋”。整天說大話吹牛,有意義嗎?
這個風氣被一些儒生搞到極致,變得不可理喻了。比如,我們看古代的戲,總能看到一個富家小姐,莫名其妙愛上了一個書生,這是為什么呢?不合常識嘛。動不動就說這個書生是錦繡文章,才高八斗,但小姐不是文學鑒賞家,更不是科舉考試的考官,怎么就覺得這個書生可愛呢?書生是有什么魔法欺騙純情少女,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文章。因為,古代小姐,大多文化素質不高,沒有欣賞文學的習慣,也無法對書生的文字生產快感。我前面說過,從古至今,絕大多數的女性喜歡的男性,主要是帥而且有錢。書生想用幾張紙打動異性,估計有意淫的成分。當然,理由很簡單,戲文是窮書生寫的,當然夸大自已那點文字的作用。
從這個意義上講,古代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或許有一定道理。因為對大多數女性來說,不讀書,就回避了窮酸書生用文字勾引的可能。讀點書,又不精,這就麻煩了,業(yè)余文學愛好者,碰上了專業(yè)文學偷情人,始亂終棄就注定了。杜十娘的教訓,值得所有女性警醒。要么不讀書,要么讀得非常專業(yè),像李清照那樣,男人還真用文字騙不了她。這是保險的辦法。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句話被無數次濫用,故意夸大文字作用,是中國落魄書生的自我安慰,活成了個孔乙已。李白敢在皇帝面前耍酒瘋,不是因為文字的力量,而是玄宗本身就是個性情中人。蘇東坡因文字而獲罪、因文字而保命,其實也不是文字的力量,只是政治和權力生成的。如果你像我一樣多讀二十四史,你會明白,文字沒那么大力量,驚不了鬼神,變不了人心,它只不過是個媒介。許多書生,落魄的人,不要幻想了,文字拯救不了你,不僅是你的文字不行,更重要的是,你不行。
我跟妍子講聊齋時,主要想用鬼故事引申到愛情,用她恐懼的情感,讓她把我抱緊。就這點作用,動機還不純。蒲松齡就整得明白,他寫聊齋,就是用親身經歷告訴你:如果科舉當官不成,文字只能騙鬼。其實連鬼也騙不成,更騙不了人。
儒生自吹自擂許多年,有時連自己都相信了。他們有個奇怪的公式:讀書好=命運好=當官好=什么都好。這個奇怪的公式有點類似于意淫,但一代一代落魄的讀書人傳下來,不僅可以安慰自身,甚至自己也相信了。從心理學上來說,人們總是相信那些他們愿意相信的東西。
但是這個公式很搞笑,就像有人相信有本事就決定一切似的,不考慮決定命運的其他元素。董先生給我說過,從傳統(tǒng)上講,改變命運主要有五種方式,按可能性大小依次排列為:一德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讀書排列在最后一位,可見不點主導地位。況且,董先生解釋過,讀書是指學本事的泛稱,還包括理工農醫(yī),或者工農商學兵等各種技藝。這些技藝并不強調讀書,你知道,張飛是不怎么讀書的,但他成功了,他的能力在打。
北大清華的才子們,飛黃騰達的是少數。如要李茅之流,有個然然他就五體投地了,跟本沒有妻妾成群的妄想。
還有人以為,智商是決定成功的重要因素,這也是夸大了智商的作用。世界上有個高智協(xié)會,據說智商只有在10以上的人才有資格加入。結果,里面還充斥著管道工、消防員等數人。
所以,對于聰明,蘇東坡的詩就很有意思:“人人都道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愿我兒愚且蠢,無災無難到公卿。”這首詩很搞笑,愚蠢何來公卿?估計是蘇東坡來罵當時的公卿吧,說他們愚蠢。
這種對讀書作用夸大式的錯覺,除了現(xiàn)實的際遇可以證偽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使這些儒生們顯得沒有用。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他們讀的知識,真沒多大用。第一,知識面太窄。他們中的大多數,讀書是奔科舉而去,僅限于四書五經。有時我在想,中國歷代出現(xiàn)了《九章算數》、《夢溪筆談》、《天工開物》等科學巨著,但儒生們并不讀它們,因為這些知識與科舉無關。哪怕你們讀《黃帝內經》、《傷寒雜論》也好,可以救命,但儒生們并不感興趣,他們讀書是直奔功名富貴而去的。雖然《周易》是必考科目,但大多數并不能夠真正理解這么高深的東西,老師也不專門出這類考題。第二,知識用不上。他們學的東西,主要有兩大類道德或者政治。但是,這些東西是掌握意識形態(tài)主導權的人,如韓愈之流才用得著的。要么是掌握政權的人,如宰相才有機會實施的,這么多讀書人拼命學習這個只有極少數人才有用的學問,基本上沒法施展。
今天,有些大學的老師,也有酸儒的氣質。講些大而化之的東西,東拉西扯,貌似四面出擊,實則一盤散沙。
我想起了我那個三本大學,所謂的國際經濟貿易這個騙人的專業(yè),其中還有一個愛說大話愛發(fā)牢騷的程老師。他本人學了點國際經濟學,就時常以經濟學家的自稱來威懾學生。當國家推出一項經濟政策時,他的評論多是批評。他的口頭禪是:“我們經濟學家不這么認為。”仿佛國家要不邀請他當經濟部長,就會出大亂子似的。這是儒生的特點,以有限的知識來揣度廣范的社會。
儒生們發(fā)明了兩個評論社會的公式:領導人沒有我行=只有我當領導才行。書讀得深=學問高明=道德高尚=我是完人。在這兩種思想指導下,有儒生將一句大話寫成條幅,持一書房的正中: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這句話對絕大多數時代絕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句吹牛的大話。原來這句話一般是掛在堂屋或客廳的,可以用來騙騙別人。現(xiàn)在讀書人多了,騙別人行不通,就掛在書房,騙騙自己。
我想問的是:天地正氣在哪里?你見過?你摸過?你達到過?證據呢?古今完人是誰?舉個例子來。
學習對象是個假的,還樂此不彼,傻不傻?“海燕哪,你長點心吧!”
有人要跳起來質問,難道孔子就不是完人?是的,大成至圣先師,名號不可謂不響,但我們看一個人,不僅要看廣告,還要看療效。
這就涉及到我的第二個問題,誤解他人。
儒生們誤解了兩個人:孔子和皇帝。
首先說誤解孔子的問題。孔子偉不偉大?答案是肯定的。他影響了中國兩千年,從學術上來說,他是極其成功的。但他完美嗎?不一定。
第一,他的硬件條件不完美。
他的出生值得討論,不是儒生們提倡的道德來源。他的父親和母親野合時,有了他。既不是神鳥丟食,也不是仙腳感應。甚至,他的產生還有不太道德的影子。野合,比我與小池的車震,好不了多少。但是孔子本人卻很泰然,這是他父母感情到位的產物,他們忠實于愛情,沒什么好害羞的。
孔子在編輯《詩經》時,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以愛情詩打頭,就說明孔子要告訴大家,要愛就大膽愛,有可能會生出一個圣人。這也符合現(xiàn)代生育學原理,雙方和諧的激情,是下一代健康聰明的重要因素。當然,當時孔子估計也沒研究過這么多生理學知識,他是出于樸素的感情出發(fā)的,也是對自己的出生自信。
他的長相值得討論,不是一表人才、一本正經。到過孔廟的人都知道,孔子長得很怪。當然,古代的人,喜歡把大人物的長相寫得很奇怪,制造出神奇的氣氛,目的是要突出他們不是人,是神。比如劉備的長手,與王班長估計有一拼,但我看,王班長這輩子,成為帝王的可能性等于零。
還有更怪的描寫,比如項羽目生重瞳,是眼睛有毛病嗎?看人是不是有重影?他上陣殺敵,是砍左砍右還是砍中間?射箭時,他怎么瞄準?比如朱元璋的地包天、大長臉,估計也不是太夸張,要不然,馬皇后當年是怎么看上他的?孔子的長相,頭上一個大包,估計是后來壽星南極仙翁的原型。是說他智慧多頭就大?還是有別的什么講究?反正,他長得不像正經人。
第二,他的感情表達不嚴謹。他強調禮樂治國,他的一個學生當縣長,業(yè)余時間給老百姓上音樂公開課,就受到了孔子的譏笑“殺雞焉用牛刀”,直到學生用孔子自己的理論反駁,孔子才承認錯誤。他最喜歡的學生顏回死了,他很傷心,箕坐于地大哭,從形象上來說就很不成體統(tǒng)。顏回的同學在安葬顏回時,想借孔子的專車一用,孔子用國家制度來搪塞,不知道他是真?zhèn)倪是假傷心。他自己的夫人去世了,他兒子連續(xù)三天痛苦母親,孔子估計覺得吵到自己了,制止了兒子哀傷的行為,父母去世要哀傷三年,是誰說的?
第三,他的理解能力不夠高深。老子,他是見過的,但他沒讀懂老子的學問,于是以“神龍見首不見尾”來形容別人。兩小兒辯日的文章我們也看過,說明孔子看問題有時也流于表面。他的智力水平雖然較高,但沒有到達高不可攀的完人程度。他的知識,主要是靠苦讀。韋編三絕這個典故,寫的是他在苦讀易經,“五十而知易”,五十歲了,他才明白易經,這不是少年天才。
第四,他的政治理想沒有實現(xiàn)。他拼命推動周公時代的政治復興,但效果不好,遑遑如喪家之犬。周游列國推銷政治主張,結果還發(fā)生受困于陳蔡的事情。當時,秦國即將誕生的郡縣制,才是社會制度的發(fā)展方向,他企圖倒轉歷史,不是不可能,就是笨。
大家也不要被我對孔子的批評所誤導,認為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我所說的,只不過證明他不是完人而已。我還要以此證明,連孔子都不是完人,那么,書生們掛在嘴邊的“法古今完人”,究竟是學的哪一個?
孔子雖然不是完美的,但他是偉大的。
他在知識傳播和教育推廣上極其偉大。他整理了中華文化中的精華,除了詩經、春秋、周易,他還教育出一群偉大的學生。有英雄的子路,有外交家及天下首富子貢,有道德先驅顏回。有謂七十二賢士,哪個不是世上豪杰、人中丈夫?
他在對待真理上的態(tài)度偉大。哪怕是只能教他一個字的人,哪怕這個人是兒童或者農夫,他都要給人行禮,這是了不起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孔子就是大夫。只要他錯了,他馬上承認,并即時改正。
他是一個真誠表達愛好的人。他一生不僅僅是教書或著書,他還是一個美食家,一個音樂發(fā)燒友,他還能夠很高質量地撫琴。他公開哭公開笑,不掩飾自己的表情。我總有個體會,只有性情中人,才是值得相信的。完全的生活嚴謹,要么是笨,要么是想騙人。
他在人格上是極其偉大的。他一生說過錯話,但從不說假話,在學生面前、百姓面前、帝王面前,他都是實話實說。我現(xiàn)在想,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人,要么是有頑強的性格,要么是有強大的自信。
孔子的偉大,并不因為他是完人。他是一個努力追求真理的人,不騙自己也不騙別人的人。而后來的儒生,總喜歡用大話自欺欺人。
我們再說說儒生的第二個誤解,他們誤解了皇帝。
儒生們天天說“為往圣繼絕,為蒼生立性命,為萬事開太平”,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要為別人造福,天天把“經世濟民”掛在嘴上,滑稽不滑稽。
其實,儒生們干的事大多是這個目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是賣知識賣能力的一件事。不要把自己捧得太高,搞一些虛假繁榮。
帝王呢,并不是所謂道德模范,也不是所謂轉輪圣王。他們是擁有權勢和財富的人,他們是甲方,作為儒生的乙方必須準確把握甲方的需求,才能保證買賣的成交。
有些書生不懂,整天給皇帝提意見,仿佛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死得快。你想,讓一個殺人如麻的皇帝講仁慈,給一個妻妾成群的人講愛情,那不是找死。你是來求俸祿的,我是來找打工仔,想不到你認真了,認真,你就輸了。
科舉是皇帝尋找優(yōu)秀打工仔的入職考試,目的并不是來找老師的,只找能夠干活的人。道德標兵有一兩個就行了,樹立起來可能忽悠百姓,多了,唐太宗也會生氣的。
許多書生不會干活,就標榜自己的道德水平,要知道,道德是用動機來評價的,動機是你的內心。人事經理沒那么多時間來考察你的內心,他只需要能干人。我想起了陳平,這個人貪財好色,甚至跟自己的寡嫂也有一腿,但并不妨礙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用自己的能干救了劉邦的命。皇帝需要什么?就需要這樣的人。試問,天下的儒生,有幾個能趕得上陳平?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得好聽,劉邦是流氓、趙匡胤是叛軍、朱元璋是和尚,哪個是按這個路子出來的?說明,這個公式有問題。
我還想起了八股文,這種科舉考試,有點搞笑。什么起股、束股的,我想起了屁股。起承轉合,不僅要按規(guī)定的內容,還有規(guī)定的字數,這有點專門難為人。我翻遍《古文觀止》,沒有一篇八股文。因為如此復雜規(guī)定下的文章,肯定沒有什么思想性和藝術性。但是,皇帝為什么要這樣考呢?
吳敬梓就看得透,他在《儒林外史》中描寫了一大堆儒生,都是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用的家伙,包括最終競爭的勝利者:范進。實際生活能力還不及一個殺豬的胡屠戶。這種文章沒有價值,僅剩下混酒席吃的地步。梯子詩為證:“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紙筆已安排,明年不請自來”。
我們可以試著從八股文的試題類型及后來成功者的情況,大概可以猜測出皇帝的用意。
復雜規(guī)則嵌套的文體,只能用圣人的觀點說話,極大的限制性,就造成了文章的難度。在意義上,自由發(fā)揮的究竟極小;在字數上,隨意增減的余地沒有。如果有人把今天的高考題比作科舉試題的話,那是他沒有見識過八股文的規(guī)定。這樣考,是皇帝招收打工仔的方式,肯定是有目的的。
第一,這是考察智力的一種方式。這有點象數獨游戲,在規(guī)定字數中要說明一個問題,這個中心思想既不能脫離四書五經這個教學大綱,還要捉摸出一點新意,非常燒腦子。在規(guī)定數量的文字上,還要求對仗,韻腳之類,這對文字的駕馭和掌握能力,也是一個偏執(zhí)得瘋狂的方式。每一股有多少句,每一句有多少字,表達出什么起、承、轉、合的技巧,傳遞出什么圣人當年的思想,等等,通過這些,考察打工仔的智商。從概率上講,智商高的人,比較能干,皇帝需要能干人,并不一定要你書讀得多。
第二,有利于束縛聰明人的思想。以圣人之言為標榜,以高官厚祿為引誘,讓聰明人都去讀書,都去讀范圍狹窄的圣人之書,他就不會亂想。真正的聰明人,皇帝通過科舉鑒別,給他出路,防止他閑著沒事,考慮造反的事情。當然,這種鑒別聰明的方法也不是沒用,張居正等許多名臣,就是科舉勝利者,他們都是能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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