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大殿前的審問進行得很順利。</p>
有一個家伙在路上撞開護衛(wèi)想跑，結(jié)果讓心里窩火的護衛(wèi)追上，也沒有喊站住，直接幾刀砍死，梟了首級。這顆滴血的首級，給其他人做了榜樣。小流氓們見著王府竟然來了真的，很快慫了。那個分開審訊的書生倒是硬氣了幾分鐘，可沒等他把大明律背完，身上就被剝得精光，然后在眾人的訕笑中雙手遮住下體哆嗦不停。不到小半炷香的功夫，這家伙便筆尖顫抖著在自己的供狀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圓圈。</p>
朱平槿看了供狀笑了笑，吩咐把小流氓們和他們的供狀送去審理司，然后命令曹三保找個清靜的屋子，單獨把那個秀才關著。畢竟是個秀才，或許養(yǎng)幾天自己還能廢物利用。</p>
大明朝的元旦，便是朱平槿穿前的春節(jié)。因為是一年之頭，所以又叫正旦。</p>
地方大員在元旦之日到王府朝拜藩王，既是大明朝的國家制度，也是家國君臣體系在地方上的微縮版本。即便燕系皇帝把各地藩王當豬養(yǎng)，這個制度也不敢廢除。</p>
元旦的清晨，天還微亮，朱平槿便打著哈欠，在曹三保的催促下起床更衣了。更衣很麻煩，因為他今天穿的是大典上的禮儀正裝。中單、裳、衣、避膝、大帶、玉佩、大綬等等華麗的行頭，由里到外，由上到下，一件件穿好。最后身罩青衣，頭帶冕旒。</p>
青衣兩肩上各繡一團火紋，袖口上也繡著火紋、華蟲等紋樣。冕旒（MIANLIU）是皇家禮服中等級最高的帽子。帽子上面蓋著一塊前圓后方的桐木綖（YAN）板,上面漆成黑色，下面漆成紅色。綖板前后各掛著八串玉珠，每串玉珠八粒，分為赤色、白色、青色三種，間隔穿插。腦袋一動，冕旒就前后左右來回晃動，提醒君王的行為必須隨時都要端莊得體。</p>
朱平槿穿過一回皮弁（注一），就是在獻賊遠遁，新任四川巡撫廖大亨進府報捷之時穿過。平時穿衣一般都是常服，也就是便服，沒有什么太多的講究，穿脫都很方便。穿常服，頭上戴的多半是烏紗折上巾，又稱翼善冠。今天是元旦，與平日不一樣，穿的是最隆重的皇家禮服——冕服。冕服不是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穿的，按照朝廷的禮制，親王世子只能在皇帝、皇太子、父王生日以及正旦、冬至進賀表箋等在宮內(nèi)行禮時穿著冕服。</p>
冕服的特點，便是每一點差異都在向世人展現(xiàn)你的行政級別。比如朱平槿今天穿的世子級別的冕服，比起他爹蜀王，級別低一點點。肩膀上沒有繡著龍紋，冕上掛的旒少一串，珠子顏色也少兩種。比起他三叔富順王、四叔太平王等二字郡王，級別又高一點點：冕上掛的旒多一串。</p>
朱平槿穿戴齊整，登上象輅，接過曹三保奉來的玉圭以及今天要宣讀的賀表，在大群親隨儀仗的簇擁下，繞道至王府的承運門外下車，然后沿著中央的甬道跨步向前，從正中穿過了殿前廣場上按品級列隊完畢的百官，直至高高的承運殿平臺之上。辰時的鐘聲余音未散，蜀王府奉承司奉承大太監(jiān)陳恩尖利的聲音已在殿門外實時響起：</p>
“吉時已到！世子領郡王、百官朝見！奏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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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朝拜禮成，蜀王賜宴百官，各自散去吃午飯，唯獨新任巡撫廖大亨站在殿外沒走，專等著朱平槿。</p>
廖大亨昨夜就得到了消息，說是幾個皇城壩的地痞流氓，趁著燃放煙火架人多，趁機侮辱民女，誰知這民女卻是世子的相好。世子聽說后帶兵彈壓，那些地痞流氓也不醒眼，直接沖撞世子，被世子當場斬殺首領，其余的捉進王府，其中還有個秀才。早晨百官入王府朝拜，那個流氓頭子新鮮的腦袋還掛在煙火架上。人人都看見了，故而議論紛紛。廖大亨剛剛接替被逮入京的邵捷春，指揮川軍追擊向西逃遁的獻賊，軍務民事諸事纏身，目前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況且他從來都不愿意與蜀王府發(fā)生什么關系，只不過涉及宗藩安全，他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關注。另外那個秀才，是有功名有學籍的，他也想順便問一下，畢竟是讀書人。沒大罪就放了，責令學道申飭幾句；有罪就革去功名，交按察司定罪量刑。</p>
百官恭送蜀王離開后，身為世子的朱平槿是率先走出殿門的。朱平槿得了曹三保的稟報，想了想就讓曹三保把廖大亨請來。按禮制，朱平槿貴為世子，是藩國的儲君；而廖大亨大員一方，依舊是臣。二人相見，廖大亨須向朱平槿行君臣參拜之禮。但是朱平槿畢竟年輕廖大亨太多，又是一個事權(quán)幾乎為零的宗藩，二人平級相交也是時所公認。從尊重朝廷，或是禮賢下士的角度考慮問題，倒是朱平槿主動去參拜廖大亨更加恰當。但朱平槿權(quán)衡了誰主動參拜的利弊，還是決定讓曹三保把廖大亨帶過來。</p>
廖大亨過來了。他五十歲左右，圓頭大腦袋，長得很富態(tài)。他以前是監(jiān)軍道，獻賊入川時也曾指揮川軍打過幾個小仗，但主要是負責糧餉供給，在四川官員中算是比較能干的。廖大亨過來行禮，朱平槿趕忙前行幾步拉住。兩人寒暄兩句，廖大亨率先進入正題，朱平槿立即應戰(zhàn)。</p>
“那賊子大逆無道！竟敢行刺本世子！本世子身邊的幾個護衛(wèi)，疏于戰(zhàn)陣，怠于職責，關鍵時刻，竟然畏縮不前！幸好本世子早料知那賊子陰險非常。刀子捅來時，本世子已有防備，迅疾側(cè)身一閃，這才堪堪躲過那致命一擊！有個護衛(wèi)良知未泯，見本世子大喊護駕，終于挺身而出，擋在本世子身前。沒等那賊子捅出第二刀，就格殺了那賊子。好險啊！就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不然廖公今天見不到本世子了！本世子死不足惜，若是害的廖公‘坐失親藩’，那本世子的罪過就大了！本世子昨晚回府方才知道，斯時母妃就在端禮門城樓上！本是來賞燈觀景，與民同樂，誰知竟親眼看到本世子遇刺一幕！母妃受了驚嚇，今天早晨便染病不起……”朱平槿站在廖大亨面前，把與街痞流氓身體接觸的那一兩秒鐘，聲情并茂繪聲繪色作了重點講解，并且拉出王妃做證明，最后還不忘嚇嚇面前的四川第一大員。</p>
廖大亨是真的嚇了一跳！</p>
剛開始他接到的消息，不過是世子為了一個女人和幾個流氓在皇城壩沖突了一下。誰知如此兇險，而且還有王妃親眼所見！這不由得他不信了。如果面前的這小子出了一丁點的意外，那么他這個四川巡撫就當?shù)筋^了。用不著王爺上疏哭訴，光是朝堂上烏鴉們（御史們）的呱噪，就可以讓他烏紗落地，鋃鐺入獄。當今皇帝極好臉面，經(jīng)常為一些小事喜怒無常。自登基以來，多少大臣說殺就殺了，眼睛都不眨。說不定皇帝一怒之下，自己也會象前任邵捷春一樣，被逮入京，丟了頸上人頭！</p>
想到這兒，廖大亨忍不住伸出一雙胖手來，拉住朱平槿搖了搖道：“世子無恙，真萬民之幸！真本官之幸！真朝廷社稷之幸也！”</p>
說完這話，廖大亨又想起那個書生，決定還是問一問。沒等他開口，朱平槿又說話了：“萬萬想不到！與那賊子一起行刺的，還有一個秀才！王府審理司已經(jīng)問了賊子的同伙，他們都招供了。原來這個秀才方是這伙賊子的真正謀主！畫押供詞齊全！本世子萬萬想不到，堂堂讀書人，竟會如此做奸犯科！”</p>
“原來如此！不知那秀才現(xiàn)在何處？”廖大亨恍然大悟。</p>
“昨晚受刑不過，今早就咽了氣。抬出城外亂墳崗扔了！”</p>
廖大亨半閉雙眼沒有開口說話，他心中并不同意朱平槿的處理方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是中國社會對待一個人的處事底限。何況那是一個秀才，有功名的，不好這樣處理。</p>
“廖大人覺得有何不妥？”廖大亨打盹的間隙，聽到朱平槿不滿的聲音傳來。</p>
廖大亨畢竟是當巡撫的大員，腦袋就是轉(zhuǎn)得快。那秀才身為主犯，卷入刺殺親藩大案，本就活不成了。再說那秀才與自己無親無故，自己不過看在都是讀書人的面子上，過問一句而已，用不著太過認真。這件刺殺案昨晚才發(fā)生，王府肯定尚未上報朝廷，如果現(xiàn)在激怒王府，長史司上疏痛陳，自己免不了受到牽連，少說要被申飭罰俸幾個月。</p>
想到這兒，廖大亨立即痛心疾首道：“讀書人讀的都是圣賢書，圣賢哪里教過他這樣喪心病狂！這樣的人豬狗不如，死了最好！本官立即行文學道，革了他的功名！不過這革去功名的理由……”</p>
廖大亨轉(zhuǎn)了彎，朱平槿也得給個臺階下。這不僅關乎個人的面子，更關乎利益的交換。</p>
朱平槿在領導機關工作若干年，這點事用不著點明也懂。他立即便道：“可否用‘誤交匪類’之理由？至于昨晚匪幫內(nèi)訌，一人當場斃命，二人傷重不治，我王府‘列爵而不臨民’，其內(nèi)情自然不得而知，只能請廖大人著人調(diào)查清楚了。”</p>
官府本有教化之責。秀才誤交匪類，便把官府乃至廖大亨的責任撇清了。再說由官府寫結(jié)案報告，那更是一點紕漏不會有。</p>
廖大亨聞言大喜，連忙道謝。</p>
朱平槿這才道：“正好本世子聽說個事，想請廖大人幫忙參詳一下。”</p>
廖大亨一聽，知道要交換的東西來了，忙道參詳不敢，有事請世子吩咐。</p>
朱平槿道：“本世子聽說，蜀中商隊過茶馬古道，從雅州，至天全、蘆山，一路上山高路險，匪盜出沒，諸關隘守將貪婪無比，商旅苦之……”</p>
廖大亨沒有急著答話，他等著朱平槿把話說完，尤其是要求提完。同時他在腦中迅速將朱平槿話中的信息歸納了一下：</p>
“茶馬”、“道路”、“匪盜”、“守將”幾個關鍵詞一一串聯(lián)了他的思路。他認為，朱平槿的真實想法已經(jīng)了然于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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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即皮弁服，明代皇家一種等級較高的正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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