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州自古號稱“雨城”，以多雨著稱，有一年三百天下雨之說。蒙頂山更是雨城的中心，終年雨水不斷。這種溫潤潮濕的氣候，非常適宜茶樹的生長，是故成為了中國人工栽培茶樹的發源地。不過由于全球氣候進入小冰期，蒙頂山去年也遭了歷史上極為罕見的旱災，好在情況并不嚴重。茶樹只是減產降級別，干死的并不多。</p>
朱平槿昨晚好好睡了一覺，早晨出發時，精神煥發，意氣洋洋。一行人進入峽口，兩邊的山勢陡然加高變窄，河水不再舒緩流暢，而是變得奔涌激蕩。朱平槿等人在曹三泰的帶領下，小心穿過一個含滿水汽不見陽光的狹窄山谷，旋即離開河道，攀爬繞過半個山頭，一面竹籬笆墻突然出現在道路前面。</p>
兩個乞丐模樣的人正蹲坐在墻邊，見到朱平槿一行，立即返身回跑，邊跑邊高叫：“舒先生，東家來了！”</p>
舒國平在哨卡迎住了朱平槿一行人。舒國平一身大紅的箭袖勁裝，襯得氣色分外精神；腰間用錦帶束腰，掛著一柄寶劍，走起路來格外豪邁。他在正月初八接到朱平槿的通知后，稍加準備即行出發，正好于元宵之日趕到了蒙頂山，比一路上走得慢慢騰騰的草標們還早到一天。朱平槿將一行人介紹給舒國平，又拉著舒國平的手上了馬，向那營房直奔而去。</p>
一行人在山道上又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平望而去，半山坡上有一片房子，房子下面一個平壩。舒國平道，這就是流民們駐扎的營房了。為了避免潮氣對身體的侵蝕，山民們一般都不會把房子建在山坳里，而是會建在山勢平緩、溫暖向陽的半山坡上。</p>
平壩上，草標們集合整隊，迎接他們的正主。</p>
“全體都有！立正！稍息，立正！”宋振宗從隊伍前面跑過來，身上的鐵甲葉嘩嘩作響，怎么看怎么怪異。宋振宗右手小臂向內平伸，掌心撫胸，手掌繃直；左手豎直，手掌緊貼甲衣，向朱平槿敬了一個蹩足的新式軍禮：“報告世子！暫編護商隊隊員應到三百五十一名，實到三百四十七名，兩名執勤，兩名生病臥床。請您檢閱！暫編護商隊隊長宋振宗！”</p>
“請稍息！”</p>
宋振宗又嘩啦作響地跑回隊列，手里多出一根竹棍：</p>
“全體都有！稍息！”。</p>
按照朱平槿發給宋振宗簡明練兵手冊中的規定，下一步的檢閱程序，應該是朱平槿在護商隊員緊隨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在隊列前打馬經過，邊走邊喊：“弟兄們好！弟兄們辛苦了！”。不過朱平槿臨時改變了這個程序，他不想在一群剛吃了飽飯的叫花子面前耍威風。</p>
朱平槿從馬上跳下來，指著隊列前頭道：“搬根凳子來，本世子要訓話！”</p>
一根長凳子很快搬來。朱平槿一步跨上去，雙手撐在屁股上，開始對GM火種第一次重要講話。</p>
講話是這樣開始的：</p>
“本世子今天專程從成都府趕過來看望大家，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弄清楚哪一件事呢？本世子知道，你們只吃了幾天飽飯！本世子也知道，你們現在冷得哆嗦！現在本世子問你們，想不想今后吃飽飯？想不想馬上就暖和？”</p>
隊伍中人頭晃動，傳出了幾聲有氣無力的聲音：“想。”</p>
宋振宗正在緊急溫習他的練兵寶典，聽到乞丐們有氣無力的回答，立即將小冊子往甲衣里一塞，揮棍上前怒吼道：“早晨沒吃飯嗎？本將聽不到！”</p>
“想！”</p>
隊伍中聲音大了些，但還是沒有任何氣勢。宋振宗正欲再次怒吼，朱平槿用手勢制止了他。朱平槿手指著一個隊伍中的高個子道：“你回答的聲音最大，好，你出列。對，就是你！你的個子最高！”</p>
一個二十多歲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左顧右盼，終于確定朱平槿叫的就是他。他扭捏著從隊列中鉆出來，把前面的排面擠得彎彎曲曲。年輕人站在朱平槿面前，緊張得手足無措，兩腿忍不住要彎曲下跪。</p>
“立正！向世子報告你的姓名！”宋振宗手提竹棍快步過來。</p>
朱平槿向宋振宗擺擺手，跳下凳子，帶著和煦的笑容面對年輕人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兒人啦？”</p>
高個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小民陳有福！夔州府達州新寧縣（今開江縣）人。”</p>
“喔，你是川東的人。你想不想吃飽飯穿暖和啊？”</p>
朱平槿與基層群眾交談時，總是帶著和煦親切的笑容。這種習慣性的微笑，今天收到了效果。</p>
那年輕人在朱平槿的感召下，終于放下了心里包袱，說了第一句實話：“怎么不想？我做夢都想！”</p>
“你為什么想吃飽穿暖啊？”</p>
這問題明顯是廢話。但朱平槿相信大明朝的乞丐草標，絕對答不出“這是人的本能”之類的答案。</p>
果然，高個年輕人摳了摳頭皮，被這簡單的問題難住了。</p>
朱平槿繼續微笑著，循序善誘：“吃飽穿暖，你是不是想活著啊？”</p>
這么簡單！高個年輕人恍然大悟：“是！我想活下去！”</p>
朱平槿得到了他要的結果，于是讓年輕人歸隊，重新站上板凳大聲喊道：“剛才，陳有福說他想吃飽穿暖，他想活下去！你們想不想啊！”</p>
這次隊列的聲音果然大了很多，也整齊了很多。</p>
“想！”</p>
朱平槿終于可以在聽眾的響應下進行他的講話了：“陳有福想活下去，你們也想活下去，宋將軍想活下去，賀先生、舒先生想活下去，本世子也想活下去，天底下哪個人不想活下去？！但是，你們今天到這里，就是因為你們活不下去了！所以你們才背井離鄉！賣兒賣女！最后連自己插根草標也賣了！是什么人讓你們都活不下去的，你們知道嗎？！”</p>
聽眾的情緒已經被朱平槿完全點燃。朱平槿并不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對著這么多的人講話，他長期基層工作和D務工作的經歷，使他有機會多次在大會小會上鍛煉發言，并且與群眾交流互動。</p>
開始看上去還算整齊隊列已經完全散了。叫花子們在下面訴說著各式各樣的遭遇，有些人說著說著就蹲在地上痛哭起來。</p>
朱平槿等人群稍微平靜下來，立即代表大家總結了活不下去的原因：“陳有福活不下去，是土暴子害的！土暴子搶了他家的糧食，連種子也沒有留下一粒。宋將軍活不下去，是懦弱無能的朝廷貪官害的！貪官們見錢先搶，臨陣先潰，害得他二十幾個兄弟只有兩個人跑出來。舒先生活不下去，是獻賊害的！獻賊攻破瀘州，殺了滿城百姓，舒先生一門百余口只剩了他一個。還有其他的人，有的是被衙門催租逼的，有的是被豪紳征稅逼的！你們有人說活不下去，是老天爺發怒，降下旱魃，糧食減產，所以才有流賊，才有土暴子，朝廷才會收取重稅。這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再窮再高的地方，老天爺總能讓土地產出糧食，讓我們把肚皮吃飽。你們活不下去，就是因為流賊把你們的東西搶走了！就是因為朝廷的貪官把你們的東西搶走了！你們知不知道，我們的皇上，想著百姓沒有飯吃，每天只喝幾碗粥水充饑，龍袍上到處打著補丁！你們知不知道，本世子為了湊錢買你們，偷偷賣了王府里祖宗傳下來的珍寶！你們知不知道，我蜀藩的世子妃，就是本世子沒過門的媳婦，拋頭露面在成都的作坊里干活！為什么，就是為救你們一條命！”</p>
說到這兒，朱平槿已經被自己的偉大感動得熱淚盈眶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睛，繼續對乞丐們大聲呼喊：“我們要活下去，就要殺光流賊，打倒貪官！”</p>
朱平槿說到這兒，終于道出了他的目的！喊出他的心聲！</p>
賀有義第一個沖到朱平槿的凳子旁，高舉右手緊握的拳頭，大喊：“殺光流賊，打倒貪官！忠于大明，效忠世子！”</p>
有人帶頭，宋振宗、宋振嗣、曹三保、曹三泰等人一見不甘示弱，也沖上來舉拳呼喊。</p>
“殺光流賊，打倒貪官！忠于大明，效忠世子！”</p>
人群中跟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喊聲。多年的饑寒交迫，多年的壓迫屈辱，一旦被點燃，就像一座爆發的火山，毫不留情地摧毀任何阻擋它的事物。朱平槿剩下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引導它燒向敵人，同時不能燎傷自己。</p>
朱平槿站在板凳上，撐著屁股環顧四周，躊躇滿志地看著那被點燃的怒火在熊熊燃燒。</p>
這一刻，王子、書生、將軍、太監和一群乞丐一起抽瘋發狂，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p>
講話完畢，隊伍解散。</p>
賀有義走到朱平槿身邊，雙手遞上寫滿墨汁的記錄稿：“世子，臣以為應該把世子今天的講話永久保存起來。將來編輯成冊，傳諸后世！”</p>
朱平槿笑著看看孫洪，又笑著對身邊幾個人道：“本世子的講話，可以保留起來。傳諸于后世不一定，倒是新來的流民，可以再給他們講一講！賀先生、舒先生，你們也可以結合自身的經歷講一講。為什么一打流賊，為什么二打貪官。本世子突然有個想法，或許幾年后可在這蒙頂山之巔，建一座高高的寶塔，再找個畫師，把這山、這塔、本世子，兩位先生，兩位將軍，云哥兒，還有一群叫花子都畫進去。你們，兩位公公，也畫進去。這張畫，倒是可以傳諸于后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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