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糧之事關乎幾千人的性命,李崇文絕不會因為劉小姐的信誓旦旦就當甩手掌柜。他必須弄清楚每一個細節,才能做出最后決斷。</p>
“小姐何以如此肯定?”李崇文問道。</p>
李崇文的不信任,讓劉小姐有點慪氣。但她知道事關重大,李崇文的謹慎是必然的。</p>
“聽李先生講,這蜀王妃管著這王府里里外外這么多的事情,府外有上千個田莊、店鋪,府內有王爺、太監、宮女幾千人,還有儂的世子爺。另外,她還得維系著其他的郡王府。這上上下下多少事情要她決定,要她安排,要她操心。不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她肯定管不好。”</p>
“王妃精明能干,這省城里外都知道。小姐快說要害,她為什么心甘情愿給我們這么多糧食?”李崇文迫不及待,趕緊催她。</p>
“李先生莫急!正因為王妃精明能干,所以她肯定給我們糧食。儂看哦,我們昵在這仁壽縣,吃半年白飯,要多少糧食,折成多少銀子?”</p>
李崇文正在掐指計算,劉小姐已經抿嘴笑道:“我昵算過了!按六千人算,半年至少一萬二千石。山里還可能出來更多的人,我們昵肯定得多要一些,兩萬石吧。這些年糧價忒貴,每石湊個整數,算個三兩銀子,那就是六萬兩銀子。你再想想,我們占了仁壽一縣,能拿回多少田土,多少店鋪、多少宅院……”</p>
“你等等!”李崇文恍然大悟。這些利害計較沒算到,不是因為他笨,而是他身處漩渦中心,思想壓力太大,一時沒反應過來。</p>
他道:“劉小姐的意思是,我們把目前縣里的情況如實稟報清楚:一城的人都死光,城里城外的田土、店鋪、宅院通通沒人要,還在糞坑搜出了知縣大印,所以我們看上了什么,只管伸手去拿就行。民戶和莊戶都一樣,他們老早斷了糧,餓得不成人樣。只要他們吃了王府的糧,就是王府的人。誰不愿意當王府的莊戶,誰就自個找吃的去!田不缺,人不缺,只要熬過今年的秋收,明年不會再要王府的糧食了!”</p>
“對呀,儂總算開竅了!我昵翻看過衙門里那些田契檔案,少說也有二十萬畝要進到王府里,一畝田再便宜十兩銀子要賣的吧?這就是二百萬兩銀子!將來一畝田收一石租子,一年下來不就二十萬石租子了嗎?</p>
還有那些宅院,有些好的連本小姐也沒住過。儂瞧那些亭臺樓閣、那些山石花草,瞧一眼就讓人喜歡。還有那些隨意丟在地上的綢緞毛皮棉布,就這么弄污了,真是暴殄天物……這一進一出,王府可賺大發了!我昵想王妃那么精明的人,這算盤總會打得過來的!”</p>
李崇文沒有打斷劉小姐的絮絮叨叨。他其實想得更多,糧食的轉運分配;今年的春播秋收;荒田里的麥苗;民戶的投獻和土地;草標們的土地分配以及縣城的守衛治安等等要緊事項,都在他的腦袋里一一掠過。</p>
等劉小姐終于說完,李崇文道:“來的時候,學生看見這路邊有些地方種著麥苗,還沒有揚花抽穗。有些坡地上還有蜀黍(注一),這些都是糧食啊。學生想,得先把這些種下去的麥田蜀黍管好,一個節省勞力種子,二個不必等到秋天,我們在夏天就有麥飯吃了。”</p>
誰知劉小姐對李崇文的金點子竟是嗤之以鼻。她冷冷回道:“麥飯糙礪難咽,那些都是下人奴仆吃的!要吃儂吃,本小姐可是不吃!”</p>
劉小姐突然發脾氣,弄得李崇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沒有時間來與女人磨牙,于是吩咐呂三磨墨備紙,他要給王妃、世子和唐胖子分別寫信,稟報情況申請糧食。</p>
這時劉小姐又開口了:“李先生,讓我昵來寫吧。仁義道德的四六駢文,小女子雖然不如秀才公寫得那樣文采飛揚,可是這帳秀才公未必比我昵算得清。秀才公莫要忘了,我爹可是舉人出身哦。八股時文小女子也是從小做起,好幾十篇總是有的。”</p>
給王妃和唐胖子的急件很快交由呂三連夜飛馬寄出了。大車留下了一輛,其余的回去繼續運糧。但李崇文給朱平槿寫的信最終沒有發出。因為李崇文還是有點私心,他不愿意朱平槿看到信以后,誤以為他是個遇到點困難就大聲嚷嚷的人。他希望把仁壽縣的事情整理出一個比較平靜的局面之后,再向世子全面匯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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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李崇文率領草標稀稀拉拉向仁壽縣城開去。</p>
保鏢們分作兩隊,不愿留在仁壽縣的,或者要先回家打聲招呼的一隊押送大車回去,另一隊愿意留下分地的先給山里難民送糧,然后帶著他們到縣城會合。</p>
因為表現積極肯干,在草標中有些威望,兩個兒子又在護商隊,魏干得到了李崇文的重用。他的任務,便是率領百人左右的男丁隊伍向縣城周圍搜索。</p>
一則圈占所有的無主田土,尤其是種有糧食的無主田土。凡是拿不出地契的土地均被視為無主田土,一律宣布為王府所有。</p>
二則向所有見到的民戶進行政策宣講。愿意吃糧的,都到縣城向李先生登記。登記以后,他們就是王府的莊戶了。</p>
以前官府下發的戶籍文書統統上繳沒收,隔些日子重新換發。不遠拿出來的統統作廢。至于自家能拿出地契的民戶,勸說他們投獻王府,否則不發口糧;租種別家田土的佃戶,準許他們自行決定去留。凡愿意到王莊來的,不分男女老幼每人都可以分得五畝土地租種。佃戶自愿離去,主家不準阻攔,否則一律抓捕治罪。</p>
魏老二的行動只有兩條禁忌。按照李崇文的吩咐,一條是縣里的讀書人暫時不要去招惹,還有一條是不準隨意殺人。</p>
此后兩天,李崇文住進了縣衙,開始坐堂問事。他一面接待陸續歸來的莊戶和民戶,一面安排李、尤兩位莊主帶領人手清理縣城里的死尸和廢墟。</p>
為了節約糧食,李崇文帶頭將自己的糧食配給降到了每天六兩,唐胖子送給他私人享用的精米、點心、蔬菜、臘肉也半點沒剩,全部分給了草標們填肚皮。</p>
劉小姐領著一大撥姑娘上街封房子封東西。姑娘們每人一摞蓋著知縣大印的封條,只要哪家沒人,劉小姐小手一揮,立即有人把封條貼在門上。</p>
丫鬟小蘭則和一群大媽混在一起,她們要按李先生的要求,利用城里丟棄的棉布,給每一個莊戶縫制一件厚實的冬衣。</p>
為了整飭城里的秩序,防止有人趁機偷摸扒搶,李崇文還建立了一個保鏢和莊丁共同組成的護城隊,日夜巡邏于大街小巷。幾個翻墻盜竊的小賊,都被毫不留情地打個半死,捆在衙門的申明亭示眾。</p>
恢復重建的措施很多。然而,困難并沒有因為這些措施而減小。因為回城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大大超過了先前的估計。</p>
數日之后,有資格在縣城吃飯的人,即已經登記成為莊戶或投獻戶的人,已經超過一萬人。按照目前掌握的情況,李崇文預計,仁壽王莊最終接納的難民人數可能高達三至五萬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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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賊屠仁壽的慘狀,以及仁壽斷糧后發生的一個個故事,后來成為朱平槿的御用文人們反復引用的例證,如同碧峰峽的寶塔、邛州城下的油畫一般,具有某種標志性意義。</p>
在御用文人的筆下,流賊是人,也要吃飯。流賊本就是為了生存而造反的,所以任何威脅到他們生存的事物,都是他們的敵人,包括同為窮苦人的百姓。!</p>
流賊轉戰各地,行軍速度極快,這便是正史之中“流賊”一名的由來。流賊不可能攜帶大量的輜重,解決吃飯穿衣的唯一辦法,便是走到哪兒便搶到哪兒!打土豪,斗 地主,是流賊搶掠的主要方式。</p>
可土豪和地主并不是傻子,會呆坐家中等待流賊砍腦殼。他們會在農民軍到來之前,攜家帶口逃進城里。如果無法盡快打破城池,流賊只有在城市周邊的村鎮向普通民眾劫掠,才能滿足他們生存的基本需要。可是流賊吃飽了,那些沒糧的百姓便會活活餓死!</p>
有限的生存資源,能將善良的人逼成魔鬼。</p>
況且那張獻忠,從來就不是善良之輩!</p>
朱平槿的御用文人們還查找了大量的史料,解釋了仁壽斷糧的原因。</p>
獻賊臘月初五破瀘州后,沿著長江左岸溯流而上。一股兩天后破了南溪縣;一股提前掉頭西北,十一日攻克榮縣,并且進圍井研縣和仁壽縣。井研縣沒有被打下來,仁壽縣則是十四日城破的。從流賊的前鋒進抵仁壽縣境開始計算,仁壽攻城戰前后持續約五六天。</p>
仁壽守軍的激烈抵抗,讓獻賊傷亡慘重。城破之后,城中存糧被守軍燒掉,更讓滿心歡喜的流賊一無所獲。在攻城期間,流賊攜帶的給養基本消耗殆盡,除了下鄉在更大范圍內掠取糧食,他們別無他途。</p>
更讓仁壽百姓雪上加霜的是,獻賊要搶,官軍也要搶。</p>
張獻忠撤離仁壽縣,追擊猛鎮和楚鎮各部官軍則陸續經過這一地區。官軍的機動能力本不如獻賊,追到這里更是筋疲力盡。追擊軍都是客鎮,缺乏本土的支援,自然也是到處打劫。</p>
如此這般搶來搶去,讓仁壽逃亡難民長期無法返回,落得無食可吃的窘境。李崇文率莊戶進城,得知平安的鄉民紛紛返家。可是迎接他們的,只有燒成白地的村舍和空空如也的糧倉。他們走投無路,只好進城就食。</p>
然而仁壽斷糧不可忽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李崇文的分田分地之策。魏干出城圈地宣講,更是火上澆油。幾乎所有的佃戶都跑進城來,等待王府分地。躲過劫難的地主喪失了佃戶,同樣面臨餓死的風險,只好帶著田契進城投獻。如此一來,雪球越滾越大,一縣人口皆向縣城流動。</p>
仁壽歷來是四川的大縣。</p>
根據縣衙檔案,戰亂前仁壽縣的人口約有十萬,加上各地普遍存在的隱戶,總人口估計不少于十五萬人。戰亂中被直接殺掉的,少說也有三四萬,城外鄉民大都逃進了周邊的州縣或大山。部分人凍餓而死,部分人流往眉州、彭縣、簡州、資陽縣等周邊之地,當然還有人做起了沒本錢的生意。這些因戰亂流失的編戶齊民,起碼有五六萬人,遠遠超過直接死掉的數量。其余幸存的人們,估計至少七萬人。就李崇文目前掌握的情況,很可能大部分的難民會涌入縣城就食!</p>
可是,縣城也斷糧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一個奴仆出身的難民帶著護城隊,在原來的主家挖出了一個埋在地下的糧窖。一個糧窖,可以在饑荒中救活一家的性命。可對于仁壽縣的上萬張嘴巴,這點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p>
元宵節那天的晚飯,是李崇文能夠開出的最后一頓飯。</p>
每人能分到碗里的糧食,平均不過二兩,有如半個拳頭大小的一個小飯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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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了,黑暗籠罩著一座饑饉之城。</p>
饑腸轆轆的李崇文無法入眠。他披衣而起,呆立在縣衙內堂中的庭院,凝望著那一無所有的黑色天空。明天無糧可發,饑民們會不會暴亂?如果饑民暴亂,他李崇文會不會像劉知縣一樣下場,也把自己的頭顱留在旗桿上,任憑鳥兒啄食?</p>
就在這時,他聽見衙門外一陣騷動,一個興奮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進他耳朵:</p>
“呂頭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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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蜀黍(SU),就是高粱。四川早在漢代就有種植高粱的記載,所以當地又稱蜀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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