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三，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鏢頭，對于此時的李崇文，對于此時的一縣饑民，就是黑夜里的光明，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p>
李崇文見到呂三，未等他開口，便一把抓住手臂問道：“糧食？糧食王妃準了嗎？”</p>
呂三擦擦頭上的熱汗：“準了！兩萬石都準了！”</p>
“那糧呢？什么時候運到？”</p>
呂三舔舔干裂的嘴唇：“今晚！車隊離縣城還有二十里！我匹馬飛快，路過雙流縣時，我先去找了唐莊主，把您的信給他。他答應立即起運剩下的一千八百九十石。可是車馬人手都不夠，所以只能先起運兩百石！</p>
后來我趕到王府，把信給了端禮門的衛(wèi)士，說是世子的緊急信件，要馬上奏報王妃娘娘，又墊了我二兩私房銀子，這才讓信進了大門。據(jù)說太監(jiān)把信遞了進去，交給了老曹公公……這是上前天的事了。前天我在端禮門前等了一天，整整一天啊！直到晚上，才有小太監(jiān)出來把我叫去，說是王妃娘娘恩準了！”</p>
“是不是兩萬石都準了？”劉小姐一邊披襖一邊從后宅走出來，小蘭打著哈欠舉著蠟燭跟在后頭。她和小蘭住在三堂的東屋，李崇文住在西屋，中間隔著正堂。</p>
“是，小姐！”看見衣衫不振的劉小姐，呂三臉上有些齷齪的笑容。只不過在昏暗中，沒人看得清。</p>
“你，趕快繼續(xù)說！”李崇文催促呂三道。</p>
“是，李先生！晚上有小太監(jiān)把我叫去，說是王妃準了兩萬石。調糧的公文由曹公公親自安排送達，讓我們不必擔心斷糧。只管把這里的事情做好就行。”</p>
“王妃還說什么沒有？”劉小姐插話問道。</p>
“喔，劉小姐，那小太監(jiān)傳話說，王妃娘娘接到信，可高興了！說舒師傅的學生就是厲害，兩萬石糧就替王府買回了一個縣！以后啊，那舒師傅的學生還要多用些！李先生，您就是舒師傅的學生吧，真是名師出高徒……”</p>
“是那小太監(jiān)親自聽到王妃說的？”劉小姐繼續(xù)追問道。</p>
“喔，不是。是他聽見老曹公公說的，老曹公公又聽見王妃娘娘說的。”</p>
李崇文見呂三舌頭說得打結，只好出來給劉小姐解釋：老曹公公名叫曹義誠，是王妃身邊的大太監(jiān)，也是世子身邊大太監(jiān)曹三保的干爹。</p>
“關系忒復雜呢！”劉小姐嘟噥一聲，不屈不饒地問呂三道：“王妃就沒贊點別的？比如那信寫得文義流暢、字體娟秀之類的？”</p>
李崇文沒功夫與劉小姐閑扯。他抓住呂三肩頭道：“今晚送來的糧食只有唐莊主的二百石？”</p>
呂三點點頭。</p>
“二百石！二十里！”李崇文不停念叨。</p>
“人馬實在走不動了！怕李先生著急，大家伙讓我先回來報信。”呂三連忙叫苦。</p>
“二百石只夠一萬人吃兩天。”劉小姐的語氣冷冰冰的，“要多堅持些日子，我們還是只好每天吃六兩！”</p>
“怎么？縣里已有一萬人了？”呂三驚問。</p>
“還不止呢！儂不知道，這兩天，每時每刻都有人回城來。儂的李先生登記人口，把手都寫腫了！”</p>
“哎呦，這么厲害！”呂三覺得應該表示一下對李先生健康的關懷，但是又不知從哪里下手。</p>
“沒事！有了這二百石，起碼五天餓不死人！”李崇文雙手用力拍了拍呂三的肩膀，贊道：“呂頭，這次你干得好！我替滿城的百姓給你鞠躬了！” 說完便當真對著他一鞠。</p>
李先生鞠躬，呂三連忙扶住，連說使不得。</p>
李崇文道：“你救了一縣百姓的命，你當?shù)闷穑∵^些日子，我還要奏標世子為你請功！只是今晚，還得再辛苦你跑一趟！我馬上去召集兩百人，你在前面帶路，我們一起去推糧！等到明早，全城百姓就有飯吃了！”說完，李崇文向劉小姐拱手一揖，帶著呂三消失在前院門廊的黑暗中。</p>
“儂這個怪人，是來做官的，還是來做牛馬！”劉小姐低聲暗罵，把腳一跺，扭身回房去了，丟下丫鬟小蘭一個人站在院中舉著蠟燭，怔怔地不知所措。</p>
崇禎十四年正月十六日早晨，當東邊的第一縷陽光從遠方起伏的丘陵縫隙中射出來，仁壽城至成都府的官道上，出現(xiàn)了二十輛雙馬拉動的大車，每車后面和兩側還有十余人推著。</p>
車輪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一搖一晃，發(fā)出咯嘰咯嘰的怪響，與馬匹的嘶鳴和推車人的號子喊聲匯成一片。李崇文在第一輛后推車，他的那匹坐騎已經(jīng)被拴在車前，充作了可憐的挽馬。原來，以前那匹挽馬在路上拐斷了腳，只好替上他的寶馬。</p>
“李先生回來了！我們有糧吃了！”不知哪個人在城里大喊了一聲。</p>
這一聲叫喊，如同在平靜的水面落下了一枚石子，很快在縣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漣漪。不久，成百上千難民涌出了城門，向遠方那只拉得很稀疏的運糧車隊沖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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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縣衙的后院，李崇文所住的西屋。</p>
“儂就是一個傻子！縣官老爺不當，跑去當苦力！天下的讀書人都像儂一樣，那朝堂上的官都沒人當了，皇帝倒當真稱孤道寡！”</p>
“我又不是什么真知縣！我就一個窮書生，一個王府莊頭。”李崇文半躺在太師椅上，有氣無力辯解道。奔波了大半夜，他雙眼發(fā)紅，全身是灰，新袍的膝蓋處還摔出一個破洞。</p>
小蘭端來一碗水，劉小姐接了走到李崇文身邊，遞到了他的嘴邊道：“儂還真不要把自己當莊頭！爹爹以前寫信告訴我昵，縣里大戶的莊頭比他還過的滋潤。每天是大魚大肉，早膩了山珍海味！儂想想，他們能有多少田，能管多少人？儂現(xiàn)在有多少田，管著多少人？依著我昵看，儂比知縣還大，又有權又有錢的！”</p>
“我不是那種慣于享福的人。我是落難秀才，淪落他鄉(xiāng)；身無分文，窮困潦倒……世子雄才大略，仁慈敦厚，知我用我之恩，須臾不敢忘懷！”李崇文呻吟著，掙扎著用手把疲倦身體撐起來。</p>
劉小姐正在收碗，見著李崇文要起身，連忙將他按回了太師椅，罵道：“儂這幅鬼樣子，又去哪里廝混？”</p>
“有了幾天存糧，我想是不是趕快把田分了。那些種在地里的麥苗和蜀黍，總得有人盯著，要不然非得被畜生禍害了！再說今天肯定還有人回來，等會兒要來登記，大堂里沒人怎么辦？還有城里這一萬多人，沒事做怎么行？老話說，無事生非呀！”</p>
“好了，好了！儂別說了！”劉小姐把碗跺在桌上，不耐煩道：“儂都爛成一條泥鰍了，還想做這做那的！好吧，登記的事情交給本小姐了。分地的事情本小姐先給儂拿一個章程出來。儂先好好睡一覺，醒了我昵再拿給再給儂看。小蘭，小蘭，這妮子轉眼死哪兒去了！”</p>
劉小姐正罵著，小蘭忙不迭地從恭所跑出來。劉小姐見狀連忙吩咐她給李先生拿床被子搭上，免得受涼了。等到劉小姐回房換衣服出門，拎著褲腰的小蘭在屋檐下恨恨地嘟噥一句：</p>
“也不知道人家有老婆沒有，就趕忙自個貼上去了！端茶送水不說，還鋪床搭被！哼，弄不好，只能做個小！看儂以后不被大的撕爛嘴！打斷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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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特批了兩萬石，唐胖子王莊又送來二百石，饑饉之中的仁壽城終于看到了糧食危機的緩解跡象。但是，這危機只是暫時緩解，還遠沒有到解除的時候。</p>
李崇文這幾日精神高度緊張，心情也極度焦慮，每晚睡覺時間沒超過兩個時辰。糧食一到，他渾身放松便沉沉睡去，直到日落西山才醒來。他掀開身上的大紅被子，從太師椅上爬起來，活動了軀干四肢，除了一只饑餓的麻雀在窗外嘰嘰喳喳，房間里外都沒有人聲。</p>
畢竟還是年輕人，睡醒了立即精神抖擻。李崇文正正衣冠，大步邁出庭院，心里想著今天要辦的事情，向縣衙大堂走去。</p>
剛剛走到大堂背后的屏風后面，李崇文就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怒氣沖沖：“劉小姐，您這是不講理嘛！天下那里有長年干到一半，就私自從主家逃離的道理！”</p>
不知怎地，這個聲音聽著非常熟悉。這時，李崇文就聽見劉小姐用軟綿綿的吳語回應道：“郭秀才，您這是要誣賴我們王府了。您家的長年在我們王府了，您是親眼見到了，還是親手抓住了？”</p>
“當然……當然是見到了！本秀才正要拿人，卻被這無賴擋住……”</p>
“你他媽的才是無賴！”呂三的吼聲。</p>
“你敢羞辱本秀才？本秀才要拿你見官！”</p>
“見官？”劉小姐呵呵一笑，“郭秀才，您要見我爹恐怕要到黃泉路上！郭秀才，本姑娘問您，您在我們王府什么地方見到的您家長年？”</p>
這句話分明把郭秀才問噎住了，因為李崇文在屏風后面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回答。這時，他又聽見劉小姐道：“你家長年不是你家的奴仆！他不愿干了當然可以自己離開，主家阻礙不得！您在縣城大街上隨意拿人，眼里還有王法沒有？枉自您還讀過詩書，取了功名！”</p>
郭秀才分明氣極了。他嚷道：“這里誰不知道，你們王府把縣城全占了！到處都貼著王府的封條，連城門上都好大一張！現(xiàn)在你們倒好，一副與己無關的架勢！好男不和女斗，本秀才不跟你一個小女子吵嘴！李崇文呢？李崇文，你給我出來！”</p>
李崇文已經(jīng)知道吵架的男子是誰。他整整衣服，快步走進大堂。</p>
“世喻兄，一月未見，如隔三秋。不知喚來小弟何事？”李崇文先向他舊時的同窗好友郭世喻作了一揖。</p>
當真是如隔三秋。郭世喻見到李崇文，首先吃了一驚，眼睛盯著他衣袍膝蓋處的破洞。李崇文一邊客氣地讓座，一邊笑著解釋這是昨夜運糧時不小心摔下了路坎弄破的，順便給劉小姐和呂三一個眼色，讓兩人避避。</p>
劉小姐哼了一聲，腰肢一扭走了。</p>
郭世喻搖搖頭嘆氣道：“去年底舒師傅問我們幾個，要不要到王府做世子文案？我當時忙著過正旦，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后來才聽說崇文兄和國平兄報了名。國平兄身負家仇國恨，又是舒師傅的親侄兒，到王府做事倒情有可原。只是你崇文兄家世清白，為何也投到王府，這不是誤了前程嗎？為兄當時不明究里，著實迷惑一陣！</p>
如今獻賊過境，為兄一家折財折人，這又見識了崇文兄的威風，方知兄之遠見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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