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騫敢于在世子面前侃侃而談,并且作為稅銀回流的重要解決方案向朱平槿提出來,那是因為他對江南大旱的情況知之甚詳。而消息的來源,就是他的好友李用敬。
李用敬出身南直隸蘇州府的官宦大族。他的父親曾在漢中做官,后來魏忠賢這個權(quán)宦當政,他爹因為沒有及時阿附閹黨而被扒了官衣,從此便舉家留在漢中府。
李用敬月前接到其堂兄一封信,信中說南直隸大旱,旱區(qū)的中心蘇州府從四月入夏起就滴雨未下,田中泥土開裂,禾苗全部枯死,估計今年的秋糧顆粒無收。去年南直隸便遭了水災(zāi),好在災(zāi)情不至于絕收,官府和大戶人家還有些存糧,能把種子糧湊齊。今年再遭災(zāi),已經(jīng)很難湊齊今冬明春的早稻種子了。如今慘狀,蘇州的老人們說一輩子從沒見過,恐怕只有當年朱元璋攻滅張士誠,對蘇州府的十月圍城可以比較。
李家是當?shù)卮髴,對士紳們的想法很清楚。士紳們最擔心的,是?zāi)情繼續(xù)發(fā)展,社會局面失控,街面上越來越多的災(zāi)民最后會鋌而走險,不顧一切地來搶糧搶大戶。年初還風(fēng)聞朝廷有遷都南京的動議,如今南直隸大災(zāi),遷都之議立即煙消云散……
朝廷遷都之議曾經(jīng)甚囂塵上,最近卻煙消云散。原來如此!
朱平槿用力點點頭。不過他還有個疑問不解,于是問田騫:
“江南田土之腴,天下無雙。就算一兩年大旱,又怎能餓死如此之多的百姓?”
“太祖恨江南支持張九四,于是重稅江南?晒俑P剝沉重只是其一。其二是原來絲綿價高,百姓于是改田為桑為綿。如今江南,桑田棉田多而糧田少,故而百姓糧食積貯甚少。湖廣一省……”
……
早在雅州與洪其惠討論投獻時,朱平槿便非常懷疑糧食這種人人剛需的戰(zhàn)略物資,可以完全依靠市場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
看不見的手真的有那么神奇?
狗屁!
實際上,市場的自我調(diào)節(jié)作用是有限制的。它依賴穩(wěn)定的外部環(huán)境,充分的作用空間,暢通的物流運輸以及理性的市場參與者,這才能保證市場調(diào)節(jié)的有效性。綜觀中外歷史,市場自我調(diào)節(jié)失靈的例子比比皆是。
江南遭災(zāi),糧食少而絲綿多。湖廣和安徽(明代安徽不是一省,但設(shè)有巡撫)在去年也遭受了全國性旱災(zāi)的波及?拷幽蠎(zhàn)場的山東更慘,漕運總督左懋(MAO)第向皇帝的上書被明明白白登到了邸報上:臨清一石糧食賣到了二十四兩銀子,而且“人死則取之以食”,也就是活人吃死人!
周邊幾省自顧不暇,哪有余糧售予江南?
富庶的江南桑多而糧少,遇到旱災(zāi),便餓死了人,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的弊端。
朱平槿微微一笑,對田騫道:前些日子金堂縣王莊的邱大管事遞交了一份呈文,說他與金堂縣懷口鎮(zhèn)的士紳簽訂了投獻協(xié)議,規(guī)定士紳必須將余糧售予王府,自己只留一成。當時他雖然批了,但對余糧收購一事未置可否,F(xiàn)在看來,道理在邱大管事一邊。
“臣以為邱大管事之舉,應(yīng)在我蜀王府全面推行!”田騫扇子一頓,斬釘截鐵:“俗語云:一年大旱,三年饑荒。如今天下大亂,有糧者王天下!”
朱平槿沒有接田騫的茬,反而利用田騫邏輯上的自相矛盾反詰道:“那先生是不主張本世子現(xiàn)在售糧江南了?”
田騫愣了楞,扇子停在空中。等他再次開口時,朱平槿發(fā)現(xiàn)他說話明顯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糧還是要賣些,不然我們包攬稅賦,哪有多余的銀兩……只是這個糧食又不能多賣……仁者愛人……”
看見田騫受窘的模樣,朱平槿哈哈笑起來,剛才被田騫搶去的風(fēng)頭完全回到他身上。
等田騫躬身作揖,朱平槿這才對田騫道,去年王府往重慶府發(fā)了一批糧食,賣掉一些,還有數(shù)萬石左右留存于倉庫。原本這批糧食是為陳有福第三營他們保留的。一旦他們在陸地上被土暴子包圍,重慶府這批糧食就可以通過嘉陵江水道直接運到新政壩以解燃眉之急,F(xiàn)在既然要包攬稅收,銀子交出去當然還要收回來,這批糧食正可以拿來試試各方面之應(yīng)手。
“萬石之糧,于一省一府之民,不過是杯水車薪、聊勝于無而已!碧矧q躬身道,“然就江南民心而言,蜀王府所得遠大于銀兩!
“民心重要,銀兩也是重要的。”眼見天色不早,朱平槿一邊往馬匹處走去,一邊悠悠笑著道,“先生出了一個好點子。羅姑娘原想著把匯通錢莊開到京師去,看來南北兩京,先南后北才是正理。至于包攬稅收,茲事體大,還要議議才行,心急吃不了熱湯?傊,吃虧的事情我們不能做。”
“世子,這包攬稅收……”田騫說了半天,結(jié)果世子并沒有接受他的包攬稅收一策,他不免有些急了。
“不過,”朱平槿話鋒一轉(zhuǎn),“既然先生言之鑿鑿,又肯立下軍令狀,不如就先付一縣與先生試試如何?”
“臣甘愿立下軍令狀!”還是沒有白說,田騫頓時豪氣沖天。
朱平槿沒有立即交代給田騫試試的是哪一個縣,也沒有接受他立下的軍令狀,只是語氣平淡地道:“還有仁壽、彭山兩縣也要試試。先收了賦稅再說,摸著石頭過河嘛!不吃虧我們就包攬,若是明年朝廷再加賦怎么辦?”
“我們可以每年與官府……”
“只是那瀘州一州一縣,我們想不包攬也不成了!”
世子沒接田騫的話頭,反而自顧自艾嘆息道:“瀘州高判官來信道,瀘州田籍六十五萬畝田土,種了莊稼的不到四成;納溪二萬五千畝田土(注一),種了莊稼的不到一半。看來今年秋糧我們要虧大了!
“該征還得征,征急了士紳和百姓自然會投到王府……”
“這正是本世子擔心先生之事!”
朱平槿突然毫無征兆轉(zhuǎn)過身來,盯著田騫道:
“王者,非糧也,非兵也,非力也,乃世道人心也!
先生到縣,切不可以利力入仁,反而要以仁入利力!本世子以護國安民、天下太平為己任,非以稱王霸天下為己任!
不王者自王,自王者必亡!
朗朗乾坤,天道昭昭,其下自明,民心不可欺也!
我們包攬稅收,發(fā)財不是目的,目的是收拾百姓對大明朝之信心,對蜀王府之信心。對那些抗稅之士紳,對那些偷糧的刁民,多替他們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法子,既讓他們繳糧納稅,還要他們心悅誠服!
一成之稅乃是上限,征多了,百姓何以為生計?即便我王府稅收包攬?zhí)澚,也不能在百姓口糧種子糧上打主意!
此一點,請?zhí)锵壬杏洠∫嗾執(zhí)锵壬鄬W(xué)學(xué)李崇文李先生!
李先生既無雄才大略,也無千機百智,資質(zhì)不過中平而已。然李先生萬事以民為天,民不食而己不食,民不衣而己不衣。千里奔波,是為民生!以本世子為君,更以百姓為天!此番李先生調(diào)離仁壽縣,一縣送行的百姓足足跪了二十里!本世子曾問李先生志向。李先生答曰:愿學(xué)諸葛先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誠如是哉!”
朱平槿言語犀利,讓田騫突然明白了自己錯在哪里。
為政者,仁義永遠是根本。而利與力、勢與術(shù),只能是實現(xiàn)仁義的手段。根本與手段,主從次序絕對不能顛倒。以勢與術(shù)來治國,喪失了仁義這個根本精神,治下之民就會有樣學(xué)樣,同樣用勢與術(shù)來對付統(tǒng)治者,那國家非大亂不可!
想到這兒,田騫再也搖不動諸葛亮曾經(jīng)用過的鵝毛扇子。他向朱平槿跪了下來,扇子丟在一邊道:
“臣之仁義,假仁假義;世子仁義,真仁真義。臣愿學(xué)諸葛先賢,更愿學(xué)世子之大仁大義!”
“先生不必自責!先生奇計百出,要學(xué)孔明之勞,更當學(xué)孔明之智!護國安民,非有大思路大智慧不可!”
……
前來迎接世子的鄭安民、舒國平和尹家麟三人,牽著馬遠遠站在路邊的大樹下,沒有貿(mào)然打攪世子與田先生的談話。
見到田騫伏地頓首,鄭安民笑著對舒國平道:“天下英雄,盡入我主囊中!”
舒國平接口道:“世子持身以正,待人以誠,故正人君子趨之,而奸人佞臣不能近身!”
一向忠君不二的他還難得地多了一句嘴:“以此觀之,朝中奸佞充盈,非今上之罪耶?”
鄭安民收了笑容,鄭重點點頭:“闖賊再攻開封。只怕沒多久,皇上又要下詔罪己了!”
只有尹家麟沒有說話。
左護衛(wèi)的整頓總體來說順利。護商隊每人每月一兩銀子的軍餉,還有五畝的土地和每月兩斗糧的補助,實際待遇遠遠超過了營兵每月一兩到一兩五錢的軍餉,吸引了大批投軍的軍士。到目前為止,又有二十余名世襲軍官和三百多軍士取得了護商隊的訓(xùn)練資格。加上王府最近在東門人市中購買的叫花子,主動到左護衛(wèi)投軍的流民和王府莊戶,新增的士兵已經(jīng)接近一千五,估計人數(shù)以后還會增加。
單看數(shù)字,這個成績應(yīng)該是不錯的,但是還有很多問題,尹家麟自己無法處理,鄭安民和舒國平也不能拿主意,只有等世子親自拍板。他摸不準世子對此的態(tài)度,所以心情有點忐忑。
……
朱平槿交給田騫的縣,正是前不久賀仇寇親自帶兵收復(fù)的安岳縣。
安岳縣在唐天寶年間曾改普州為安岳郡,由此得名。此后地名和轄境改來改去,最后在宋初穩(wěn)定下來。安岳縣本為成渝古道上的必經(jīng)之路,可它并非四川的一個富?h份,相反卻是一個著名的傳統(tǒng)貧困縣。
安岳縣地處沱江和涪江的分水嶺,境內(nèi)丘陵眾多,占了轄境八成以上,剩下的不足兩成的土地,又多是緩丘,平壩稀少。在澆田靠天、用水靠挑的年代,安岳縣的可耕地面積并不大,人多地少田更少的矛盾十分突出。
自從潘一鴻的亂兵騙開安岳城門,洗劫了縣城,安岳一縣的官府已經(jīng)完全癱瘓。知縣大人驚懼成病,傳說已經(jīng)神智不清;縣丞大人因為亂兵糟蹋了他的獨生愛女,羞憤之下吊上了房梁;剩下的唯一文官九品主簿,據(jù)說被亂兵挾為人質(zhì),總之是失蹤了。
賀仇寇飛馬傳信來報,朱平槿和他老婆正愁不好安置這位云哥兒的老師,于是決定將其調(diào)往安岳縣,讓他自己大顯身手來證明自己。剛才朱平槿與田騫的談話,既是問策,更是田騫調(diào)任前的組織談話?上,田騫將其視為不可多得的君臣詔對,于是洋洋灑灑,將其心中所想和盤托出,結(jié)果既受了表揚,也挨了批評,總之是得了深刻的教訓(xùn)。
“先生以知縣幕府名義總領(lǐng)安岳一縣之政,盡可以放手施政。安岳、樂至、遂寧三縣,地處潼川之南,位置重要!先生兼任三縣王莊之管事,亦大有可為!潼川護莊總隊基干營會留駐于此,部分老兵亦會抽調(diào)至潼川、順慶兩州府。安岳、樂至、遂寧三縣應(yīng)迅速編練護莊大隊和護城隊,綏靖地方……
本世子觀先生地理考卷,覺得意猶未盡。先生為漢中府人氏,如有閑暇,不妨將漢中人文地理關(guān)隘險要諸事細細寫明呈來,還有那個瑞王府……”
朱平槿像個碎嘴婆婆,把田騫就任后的諸項工作一一講明。田騫則像學(xué)生連連點頭。好容易等世子講完,田騫連忙抓住機會提了一個請求。
他道,四川在嘉靖年間就搞了一次稅收改革,名曰“一把連”。后來萬歷年張居正搞“一條鞭”改革,很多內(nèi)容便借助了 “一把連”的做法,F(xiàn)在既然在安岳三縣包攬稅收,實行統(tǒng)一的一成實物稅收,那么請世子也取個名字。
三十六天罡總把頭耍的小把戲,讓朱平槿微微一笑:“田先生早有定計,本世子可否耳聞?”
田騫連忙道,既然征收的重點在士紳,能否取名為“官紳一體納糧”?
說完,他眼巴巴等待著世子的肯定。誰知世子沉吟片刻,搖搖頭否定了。
“安岳有名的士紳不少,有奪職之進士總兵張任學(xué)、有原云南兵備副使竇可進、還有竇可進的同榜進士王起峨。遂寧、樂至兩地士紳有名者更多,隴撫呂大器即遂寧人。先生此去,力度的拿捏乃是關(guān)鍵!該輕則輕,該重則重!既然講究用力,取名更講究連貫,本世子之意,不如叫做……”
朱平槿此時頓了下,然后手掌重重往下一劃,帶起一陣罡風(fēng):
“一刀切!”
注一:《瀘州志》記載,永樂中,瀘州田土647,277畝;納溪田土24,905畝。萬歷清丈和崇禎末年的數(shù)字沒有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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