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東北二十里，有一大鎮(zhèn)名曰“天回”。頂點(diǎn) ２３Ｓ．更新最快
傳說安祿山造反，逼著唐玄宗倉惶離開長安。半路到了馬嵬坡，陳玄禮兵變，逼著李隆基殺了宰相楊國忠，賜死了楊貴妃。李隆基擺平了自己的親兵，帶著滿腔不能出口的悲憤，繼續(xù)撒丫子逃向夢想中的避風(fēng)港四川。剛到這里，李隆基突然聽說他又愛又恨又怕的兒子皇帝李亨（注一）收復(fù)了長安，便歡天喜地打馬折返。
于是此地取“天子回鑾之意”，改名天回鎮(zhèn)。天回鎮(zhèn)之南，便是成都府東北面唯一天然屏障的威鳳山（今成都鳳凰山）。過了威鳳山，成都府的北門便在望了。
一位干瘦的老者端坐在馬車?yán)铮拿娲昂煻季砹似饋怼＼囎釉谏铰飞蠐u搖晃晃，可他依然手持書卷，嘴里念念有詞。
一位身著飛魚服，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軍官笑著把臉湊在了馬車窗口：“老大人每日勤耕不綴，真是羞殺我等這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粗人了！”
“李千戶過譽(yù)了。老夫生性好書，旅途迢迢，無所事事，唯有讀書自娛爾！”老者淡淡答道。他的口音有些怪。通行京師的南語正音中，既夾雜福建腔、又夾雜廣東腔。
被叫千戶，少年軍官的笑容中立刻有了些陰霾。他不客氣地糾正老者：“副千戶！還是祖宗積德掙的！”
可是，少年軍官的不快很快被眼前的景色驅(qū)散了。車馬過坡頂，大片青綠的麥田陳鋪在山腳，好似塊巨大的碧玉。
“您老探出頭來瞧瞧，好漂亮！不愧天府之國，哪是北地之荒涼所能比的！”
老者的目光從書卷中抬起，瞧了一眼，又重新回到書券中：“北地人就是大驚小怪。老夫家鄉(xiāng)潮州，也是一般景色，多看看也就不稀奇了。”
少年一腔激情被潑了冷水，只好緘口不言。老者瞧出了少年的不快，突然面色一肅，鄭重道：“李副千戶，我等此來蜀地，可不是觀山望景的！我等皆為皇上親點(diǎn)之欽差，老夫?yàn)檎⒗畲笕藶楦薄＠戏蚵毸径Y部，主宣圣旨，辦理蜀王喪葬諸儀；李大人可是皇城親軍，充為天子耳目，專事偵緝不法。保寧知府張繼孟的血書李大人也看見了。若那蜀世子果真違了祖制，李大人該如何處置？”
“祖制，也要看哪年的祖制！”這位少年軍官輕蔑地笑笑，“萬歷朝的祖制，放在當(dāng)朝便不好用！我們李家，萬歷朝是何等的威風(fēng)，可到了本朝……”
老者臉一沉，打斷了少年的牢騷：“李大人，朝廷自有典章，豈可朝令而夕改！蕃禁松弛，不過宗學(xué)、做官、經(jīng)商數(shù)樣，哪有宗蕃領(lǐng)兵之說？若是宗蕃勾結(jié)地方，造了反怎生了得！”
少年冷哼一聲，算是駁了回去：“老大人多慮了吧！蜀王一宗向來以賢名聞天下，說蜀王造反，我敢打賭，天下宗蕃必定不信！他們一定會說，說當(dāng)今皇帝窮瘋了，剛搶了外戚，又來打宗蕃主意！蜀藩最富，便先拿蜀藩開刀！
再說了，造反的滿天下都是。張獻(xiàn)忠、李自成，哪個不是反賊？有個反賊就拿，我們錦衣衛(wèi)拿得完嗎？再說了，那個張繼孟我一看就覺得不是好東西！他爹卷入謀逆大案，自掛東南枝，他心中便忌恨藩撫！他若真?zhèn)�有冤，可以自己上書朝廷么，干本人鳥事！”
“你們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不是有自行察訪、緝拿不法之權(quán)嘛！”
少年的冷哼變成了苦笑:“老大人，我們錦衣衛(wèi)，就是皇家一條狗！皇上說拿誰，我們就拿誰；皇上沒說拿，我們豈敢擅作主張？你們這些讀書人，總當(dāng)綈騎無法無天。殊不知我們也是有人管的！”
“那張繼孟的血書你可是看了！若他日蜀藩真的謀反，你可有知情不舉之罪！”
“老大人放心，小爺去了蜀地，便按圣旨所言，把陳士奇、傅崇奇、劉盡忠，還有那對禽獸不如的富順王父子提回京師，交給駱帥一審，這個中隱秘不都出來了？老大人，讀圣賢書是你的本事。這審犯人嗎，就是我們錦衣衛(wèi)的手藝了！屆時，參不參蜀藩，那是駱帥之事。治不治蜀藩，那是皇帝之事，都不干小爺半點(diǎn)干系！”
再攀談下去，從這個年輕勛貴嘴里還不知道會冒出多少大逆不道之言！
老者對這個華服少年毫無辦法，只好搖頭嘆息道：“好好！本官就依李大人！”
……
馬車上的老者，名叫黃錦，字孚元。他前年是禮部侍郎，今年初轉(zhuǎn)吏部侍郎，任職剛半年，又轉(zhuǎn)南京禮部尚書。四川宣旨事了，他便去金陵接替去年這個時候去職的南京禮部尚書朱繼祚。
黃錦五十歲登第（注二），二十年在朝。皇帝三次讓他入閣預(yù)機(jī)務(wù)，他都拒絕了。自己的本事幾斤幾兩，他還是知道的。如說談經(jīng)論史，他不弱任何人。如說公書善畫，他的作品雖不如董其昌有名，在京師也可論尺賣銀子。可要說到剿賊御虜甲兵錢糧，他便袖手無策。從一名新晉的翰林庶常做到二品的南京禮部尚書，他見過了皇帝昏庸，也見過了權(quán)奸當(dāng)?shù)溃懒舜竺鞒膰\(yùn)：什么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想當(dāng)年魏忠賢權(quán)勢滔天，佞者皆建生祠。唯有他黃錦，敢在國學(xué)館門口哈哈大笑曰：“彼豎閹也，吾史官也，吾安能以好官預(yù)閹事而貽萬世笑端乎！”
不畏強(qiáng)權(quán)，不懼生死，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可如今，天下事事事不順。皇帝動輒拿大臣出氣，早晨拿下一對，晚上廷杖一雙。而大臣們呢，更不是東西！結(jié)黨營私，賣官鬻（玉）爵，化國事為私事，又將私事當(dāng)作國事！
天下糜爛如此，再不從京師那個臭泥潭抽身，恐怕自己的一世清名也要被玷污了！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如今總算回到南方了！
四川雖據(jù)廣東尚有數(shù)千里。可過了秦嶺，立即便有了濃郁的南方氣息。等把這里的公務(wù)料理完畢，自己就到南京那個清閑的衙門再當(dāng)一年半載的朝廷命官，然后就向皇帝奏乞病歸，回故鄉(xiāng)去著書立說！
黃錦想到這兒，嘴角不由微微翹起，露出了一點(diǎn)笑意。他向車窗外望去，到處草木蔥榮，一片生機(jī)盎然。李存良這紈绔說的也對，這川西天府之國，沃土千里。雖有連年兵災(zāi)，但休生養(yǎng)息一載數(shù)年，又是番欣欣向榮之相！
想著心事，黃錦不由看了眼那馬上的少年勛貴。
李存良是孝定皇太后（注三）侄曾孫，第三代世襲武清侯李銘誠的庶長孫，李銘誠庶長子李國臣的獨(dú)子。他嫡叔李國瑞繼承了武清侯爵位，奪了全部家產(chǎn)，只分給庶兄李國臣一個世襲錦衣衛(wèi)副千戶的世官。
李存良的爹氣得腦塞，向朝廷上了一道損人不利己的奏折，說他父親身前有個遺愿，要捐四十萬兩銀子給朝廷助餉。當(dāng)時的首輔薛國觀察言觀色，于是給皇帝出了個扯蛋的餿主意，說天下不是沒錢，錢都在官員和皇親國戚手里。我去找官員募餉，沒有問題；至于那些勛貴，就得您自己上了。
崇禎皇帝一聽是這理呀，立即開了個四十萬兩銀子的借條，派太監(jiān)找到現(xiàn)任武清侯李國瑞，說既然你父親有遺愿，你就帶個頭。本皇帝會獎勵你五百元的，還會發(fā)一個大大的榮譽(yù)證書！
武清侯李國瑞不是傻瓜。他在眾勛貴的慫恿下，理所當(dāng)然做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更過分的是，他把房子拆了，拖出家中的壇壇罐罐當(dāng)街叫賣，來證明自己真的很窮，好像李園（今清華園）不是他李家的一樣。
崇禎皇帝的臉被臣子兼親戚狠狠扇了一巴掌，立即兇性大發(fā)。他顧不得宗親之誼，將李國瑞下了詔獄，讓他慘死在里面。李存良的爹沒有分到李家的錢，這一劫無需躲避。可作為李家與眾勛貴的背叛者，李國臣不久也在李家人與眾勛貴的鄙視唾罵中郁郁不平死去，只留下一個十六歲的兒子李存良，頂了副千戶名頭在錦衣衛(wèi)里廝混。
此番蜀王之死，朝廷理當(dāng)派出欽差主持喪葬典儀。可不知怎地，皇帝不僅點(diǎn)了黃錦為正使，又點(diǎn)了李存良為副使。開始，黃錦還不明白皇帝的心思，直到離京陛辭，皇帝簡短的幾句話，才讓黃錦恍然大悟：朝廷一文錢都沒有，李存良這個皇親國戚可以代表皇帝向蜀藩解說一二，省得天下宗藩“怨望朝廷”。
“錦衣衛(wèi)是皇帝親軍，自己管不著。”黃錦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們愿查則查。如不愿查，自己到南京就任后，將張繼孟的血書往朝廷一寄，自己也算不辱使命！”
……
一行人馬從威鳳山的山頂上下來。不多時，便有蜀撫標(biāo)營的快馬前來接住，稟報說四川巡撫廖大亨已率四川文武在前方三里處迎候。
黃錦面無表情，在車中捋捋花白長須，問道：“蜀藩世子可曾出城迎旨？”
“這……末將未曾看見王府車駕。”
“天子有他與百官之旨意。他不出城迎旨，難道要本官到他承運(yùn)殿再去宣一回旨不成（注四）！”
“就是！一個藩王也太托大些！我等好歹有圣命在身！”年輕氣盛的李存良慪氣道。
朝廷制度，天子之旨，藩王在王府門前跪迎即可，諳熟禮儀的南京禮部尚書黃錦當(dāng)然清楚這一點(diǎn)。他的挑撥離間之計已售，于是假意勸慰道：“李大人！我等不管他。這些地方藩王皆如此！個個愛財如命，魚肉鄉(xiāng)里；欺凌地方，羞辱命官！鄭世子朱翊鐘公然在大街上搶劫民女。地方官出來阻攔，竟然遭到王府賤奴毆打！哎！苦天下者，宗蕃是也！”
沒料想，黃錦此言一出，李存良立即站到了他的對立面。李存良冷冷抵回去：“宗蕃也有好人，外戚也不都是混蛋！太監(jiān)也有忠臣，讀書人奸佞更多！比如前首輔薛國觀……”
“好了，李大人無需多言。本官自有分寸！”黃錦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觸了這少年逆鱗。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只好揮揮手，讓一行人馬繼續(xù)前進(jìn)。
幾里路，馬車在平坦的官道上用不到半刻鐘。不多時，旌旗兩兩對望，鼓樂聲聲震天。黃錦撫衣正冠，正準(zhǔn)備下車與廖大亨相見。突然，一大股騎兵像旋風(fēng)一樣，沿著官道飛奔而來。
為首一名少年，素麻衣、麻梁冠，一根竹棍當(dāng)馬鞭。身后旗手，手擎一桿飄揚(yáng)的蜀字大旗，如同一把利刃，劃破了秋日的晨風(fēng)。
注一：唐肅宗李亨。李亨在李隆基逃難途中，自行于靈武即位，遙尊父親為太上皇。第二年，李亨收復(fù)長安、洛陽。
注二：黃錦，廣東饒平人，天啟二年登進(jìn)士，選入翰林院。
注三：孝定皇太后，史中常稱李太后，萬歷皇帝親媽。在萬歷皇帝親政之前，她是大明的實(shí)際控制人。正是她重用首輔張居正與太監(jiān)馮寶，開創(chuàng)了萬歷朝的新政。
注四：《皇明祖訓(xùn)》中規(guī)定，皇帝宣旨藩王，藩王迎至端禮門既可。但由于晚明藩王政治地位急劇下降，藩王出城迎旨的例子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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