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榮鹽廠(注一),即朱平槿前世因鹽而興的城市自貢。頂點 23S.更新最快
自貢地區開采地下鹵水的歷史十分悠久。《華陽國志蜀志》中明確記載,富順縣城里便有一口古鹽井,名叫富義井,開鑿于東漢。
嘉靖年間,榮縣大公井因為產品質量上乘,向京師上貢了井鹽,所以改名為貢井。在這口貢井旁邊,人們又陸陸續續鑿出了許多口鹽井,此地于是繁華起來,遂稱貢井鎮。富順縣的富義井在崇禎年間已經逐漸枯竭,但人們又富順縣榮溪河畔發現了新鹽泉,遂稱自流井。此后自流井地區的鹽井越來越多,數量逐步提升。富順自流井與相鄰的榮縣貢井,兩地遂合稱“富榮廠”。
四川的鹽井大體有個規律,即打得越深,那么提取的鹵水鹽含量越高。七八十丈是淡鹽水(草皮水),百二十余丈是黃鹵,二百六七十丈是黑鹵。運氣好的鹽井,除了鹵水,還可能打出能夠替代煤炭、柴草煎鹵的天然氣,甚至是石油。但天然氣的出氣量與井深也有關系。一般來說,同樣是打得越深,天然氣越旺。
為了提取質量更好的鹵水,賺取更多的利潤,人們不斷籌集資金,加大投入;匯集能工巧匠,改進打井技術。由數百根杉木扎成的天車越來越高,**寸碗口直徑的鹽井越來越深。
復雜并具有決定作用的鑿井技術,已經全面采用了沖擊式頓挫法。沉重而鋒利的刃具夾在竹端,向地下輪番沖鑿成孔。成套的專用工具被開發制造出來,鑿井的方法基本成熟,并實現了程序化——先是開井口,選好井位開挖,一直挖到巖石層,墊石圈以與地平。然后銼大口,用魚尾銼向基巖沖擊,直至到無淡水滲出的堅硬巖層為止。用吞筒扇泥清孔,下木竹護住井壁,依次而下,上與地平。最后是銼小口,換用銀錠銼等小直徑鐵銼,向富含鹵水的巖層鑿進。隨銼隨扇泥,所扇之泥詳加記錄,永久保存,作為以后修理井身和另銼新井的參考。
……
富順自流井與相鄰的榮縣貢井兩地,相隔僅有十里,卻分屬于敘州府富順縣和嘉定州榮縣。原來兩縣中間有稅卡攔路,鹵水和柴草運輸十分不便,所以四川鹽科提舉司在富榮鹽廠設了個分司,由一名鹽科提舉司從九品吏目坐鎮,統管收稅緝私諸事。
莫要覺著一個重要的產鹽區,只放著一名微末小官當家,未免有些不嚴肅。可四川鹽科提舉司的衙門在成都城里,總共只有從五品提舉、從六品同提舉、從七品副提舉各一人,從九品吏目若干。能在一地專設分司,并放著一名帶品級的正式文官坐鎮,已經表明上官的高度重視了。犍為鹽場也有一名吏目,但是川北的南閬鹽場、射蓬鹽場,連派駐吏目的資格都沒有,都是世襲的吏員當家。
明朝的士大夫對此奇怪現象曾戲虐稱:官流徙而吏封建!
貢井鎮里中心一座青磚大宅,大門緊閉,門楣上刷著白灰,寫著“鹽科提舉”四個黑色大字。
這里平日大門外總有鹽丁駐扎,對著那些不開眼的鹽商吼上幾句。如今誰還肯做這傻子,把自己的腦袋往暴民的刀口上撞?鹽丁多已逃散,只留少數幾人還呆在宅子里,無可奈何地等待命運的宣判。
大宅之外,幾千衣食無著的鹽工、灶戶,正提著他們平日勞作的工具,將這座宅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的老婆、娃兒,都擠在人群中。遠處高高的井架上,有人在監視宅子里的一舉一動,等待富榮鹽廠第一大鹽商王大官人與那亂搞的方大人談出個結果。
這些鹽工灶戶壓根不想與朝廷和官府為敵,畢竟產了鹽,不管是正課還是余鹽,都要拿了官府的準票才能行銷遠方。他們也知道,那些背后攛掇的鹽商同樣不想與朝廷和官府為敵。若他們沒有與官府勾結壓低灶價,抬高鹽市,甚至稅賦轉移、私自出鹽,鹽商哪里來的巨額利潤?
這方大人據說是個清官,一兩銀子的賄賂也不肯收受。只是這個清官的頭腦太簡單:大明朝三百年鹽廠的一本爛賬,如何能夠在一朝一夕理清?若要比照那本爛賬,將若干年的鹽稅一并補了,那些巨額的鹽稅最后還不是有一大塊要分攤到自己的頭上?
這些鹽工灶戶就這樣默默地等待著,等待著宅子的大門打開,里面的官爺能夠出來講句寬慰人心的好話,說你們各自散去,鹽灶照常生火,盤車照常轉動,井口照樣出鹵。可就這樣一直等到日頭正中,那扇黑漆大門還是一言不發,動靜全無。
這時,人群中突然開始騷動。
在大多數人還對什么情況泯然無知的時候,一名坐在房頂上的人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官軍來了!”
……
朝會之后第二日,朱平槿、羅雨虹率廖大亨、劉之勃、鄭安民等蜀地文武高官到東北角的昭忠祠,祭奠在長平山等地陣亡的官軍將士。浩浩蕩蕩的祭祀場面,不僅吸引了省城市民的圍觀,也吸引了很多駐扎在昭忠祠旁北較場進行訓練的士卒。
朱平槿在祭文中,高度贊揚了犧牲者是“身雖死而精神不死”,重申了對護商隊陣亡受傷將士“傷有養、死有葬”的莊嚴承諾。在祭奠儀式后,朱平槿還親切接見了祠堂的管理者,向他們捐助了一千兩銀子,感謝他們將商莊兩隊的將士靈牌供奉于祠中,讓英靈永享香火。
祭奠儀式結束,蜀王府的車駕便浩浩蕩蕩回府。只是車駕中已經沒有了朱平槿的身影。他易服喬裝,帶著遮臉的口罩,陪著老婆視察東門外的四川機器局。
四川機器局的新廠尚在大規模基建之中。
在一個土磚圍成的大面積空地中,三座有頂無墻的簡易廠房已經佇立起來,后面還有五座正在夯筑地基。
空地上塵土飛揚,木料堆積如山。許多工人來來回回忙碌著,將一根根沉重的木料從山上放下,又將它們剝皮,鋸成一塊塊木板。兩座廠房已經投入生產,一座在備料,地上有成堆的方料;另一座在組裝成品,地上擺放著成排的打谷機、吹風機、紡紗機和織布機。
朱平槿得意地在老婆耳邊呢喃:“看看,這就是規模化、集約化大生產的威力!”
“鄉鎮企業的格式!”
羅雨虹嘴巴一撇,十分不屑:“這樣太落后了!廠房頂上得有天車(行車)吧?廠房和廠房里面之間要有軌道運輸吧?木料加工,全靠幾百人拉大鋸,這怎么行?至少要有手搖腳踩的圓盤鋸床和刨床吧!不行!后面五座廠房的設計要升級!這兒不是號稱機器局么,怎么全是玩手工!”
……
交代了楊能,兩人同坐一頂大轎回城,朱平槿便向老婆關心起鹽廠之事來。
“傅管家和李師爺給我說了一堆的朝廷鹽法!那個開中制,鹽商運糧到邊疆,換來引票,然后回來拿引票換鹽,又是一大堆的手續,一道手續交一道錢,鬼知道這些錢到那里去了。想著就很復雜的樣子,想不到你們朱家的祖宗挺會玩的。”
“那個袁世振的綱鹽法怎么樣?你的評估如何?”
“綱鹽法?”朱平槿的老婆嗤一聲笑出來,“那就是朝廷特許的一種商人世襲專賣制度!名單上的人可以玩,名單外的人永遠不能沾邊!你們朝廷里怎么還有這樣的蠢人,為了臨時找幾個小錢,竟然出賣長遠的權益!”
朱平槿不高興了:“什么你們朝廷我們朝廷的!”
羅雨虹毫不顧忌朱平槿對大明血濃于水的樸素情感,堅決反駁道,“怎么不是?朝廷管鹽的官員親自夾帶私鹽,怎么可能查禁私鹽!私鹽一多,食鹽專賣還怎么搞!朝廷對灶戶的控制,更是莫名其妙。竟然子子孫孫只能煮鹽水,除非他能考上科舉!人力資源不能自由流動,如何發展市場經濟?鹽官拼命盤剝鹽商,千方百計打啟發要賄賂,鹽商們為了擠進綱鹽的名單拼命行賄。綱鹽一搞,你們朝廷的稅收沒增加幾個,每引鹽(三百斤)的印價卻由天啟五年的三兩八錢一躍為五兩六錢(注二)!”
“那么我們怎么搞?”
羅雨虹搖搖頭斬釘截鐵:“沒法,爛到根上了,只有推倒重建。我準備用以前用過的老辦法。”
“統購統銷?”
“對。統購統銷!在自貢釜溪河邊的碼頭搞個倉庫。所有的鹽生產出來一律賣到我們這兒,然后由我們包裝后再賣出去。一包五十斤,是男人都能扛動。一進一出的差價,除了包裝和倉儲費用,剩下的就是稅收。井口不能專營,現在產量不足,我們還要鼓勵私人投資,我們自己也可以投資。不過聽說打口井可貴了,淺點的幾千兩,一兩百丈深的要上萬兩。你能不能學學一休哥,開動腦筋,改進下工具?”
朱平槿沒有被老婆的跳躍思維牽著走,他只管發問。
“既然私鹽猖獗,那你如何打擊私鹽?”
“抓!你們大明法律的老辦法,杖一百,徒三年;有軍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斬;犯罪工具并入官。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我怎么覺得你今天說話有點像我的風格?”朱平槿問老婆。
“是嗎?”羅雨虹拖長聲音反駁:“我沒覺得。不過我倒覺得你在懷疑我的能力!”
“我不懷疑你的能力,我覺得你是做賊心虛!”
“你才做賊心虛!”
“反彈!”
……
劉之勃昨日求見,出乎意料地主動提出讓朱平槿包攬鹽稅。
理由是護商隊已經占領了南部鹽廠,如果出兵營救方堯相,還會占領富榮鹽廠。這樣,四川三大鹽業基地占領了兩個,為蜀王府包攬奠定了很好的基礎。說話間,劉之勃明顯流露出一種情緒,那就是他已經不再相信通過正常的渠道能解決鹽政弊端。他或許認為,通過一種非常規的、容易引起爭議的方式,能夠快刀斬亂麻,一次性地將三百年積弊一刀斬斷。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這說明他和一部分不甘心淪亡的有正義感的官員,已經把寶壓在了我身上。這說明在江鼎鎮之流以外,另一部分人也開始行動了。這可是個好現象。
可是鹽業包攬,牽扯了太多人的利益。遠的不說,省里的高官們就沒有份了?若不然,管稅收的官員為何不一起求見?為什么是劉之勃率先開口而不是廖大亨?蜀王府一包攬,他們的財路全部斷了。他們不恨死我才怪,說不定還會像張繼孟一樣找我死磕!怎么辦?讓他們每天一封舉報信寄往中央?
轎子在顛簸,吵完嘴的老婆在偷窺窗外。朱平槿想,自己為什么會對劉之勃的提議不置可否?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還是本能地回避鹽業包攬所必然帶來的風險?
“世子爺、羅姑娘,合江亭到了。要不要在亭內歇歇腳、喝盞茶再走?”秦裔的聲音在轎外輕輕響起。
合江亭是前世朱平槿與羅雨虹拍結婚照的地方。
“好呀!故地重游,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羅雨虹一聽大為高興,她的小資情調又發作了。
“也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朱平槿冷冷回道。
注一:由于資料散佚,明末四川鹽業的的詳細情況未能考證。但是,就清初資料上看,富榮鹽場在清初的市場地位尚不如南(部縣)閬(中縣)鹽場。富榮鹽場真正的黃金歲月,是在清中期開始的。
注二:黃仁宇的《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中明代鹽價漲至每噸56兩(每斤28文)的說法,不知來源何處。但如以黃先生數字推而廣之可能不妥。每斤28文錢,既不至于爆發全國性的鹽荒,老百姓也不至于吃不起鹽。因為鹽價的組成中,每引的印價僅是鹽引這種特殊有價證券本身的價格。上文注釋中,已經計算了綱鹽法下每斤鹽的基礎成本為22文。現有各種明代文獻中反映出,無論是鹽商的提貨價、還是食鹽的零售價,都遠遠高于這個數字。而且鹽價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差異極大。《續文獻通考征榷、鹽鐵》中稱,晚明一斤鹽曾至三至四錢白銀(300-400文),看來有可信度更大。
關于食鹽生產成本,曬鹽法生產成本極低。據福建漳浦縣志,貴時為每斤000025兩, 賤時為每斤0000125兩,也就是說四到八斤才值一文錢。四川井鹽因為投資大,成本要高得多。
順便說一說這本《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響木用了很多時間來讀這本英翻漢的書,發現書中用很多的事理來論證了一個謊言:明代稅收過輕。這說明兩個問題:
第一,書要多讀,一知半解會鬧笑話的。騙一騙老外可以,反正他們能讀懂古漢語的人少之又少。騙中國人嘛,只有那些傻瓜才會上當;
第二,只有微觀的分析,沒有宏觀的把握,同樣會鬧笑話的。20%的所得稅外加五險一金沒有造反,3%的農業稅會造反,豈非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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