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斗還要勸慰劉之勃,兩人的談話卻突然被右前側岔路上的動靜打斷了。頂點 23S.更新最快那岔路口被一大片茂密的竹林遮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動靜越來越大,劉之勃與劉士斗不禁駐馬觀看。片刻之后,岔路口便鉆出來一支很長的隊伍。隊伍綿延不斷,竟然看不出有多少人。前頭三四百人都是精壯,每人肩上一把鋤頭、鎬頭或者鐵鏟,身著一色的灰色對襟布襖,他們在“一二一”的口令聲中,整齊地擺手大步向前。
精壯之后的人更多。他們穿著雜色的短打,有扛鋤頭的,有推小車的,有挑籮筐的,有背尖背篼的。他們中間還有幾個騎馬牽騾的人,指揮著人群拐向到灌口的官道。
這支隊伍的行進方向與他們一樣,也是灌縣。劉之勃吩咐道:“老肖頭,你去問問,他們是哪里人馬?欲往何處去?”
老爺發(fā)話,老肖頭不敢怠慢,連忙棄了馬韁,向岔路上的隊伍跑去。他攔住一名騎馬之人,那騎手便丟下老肖頭,打馬朝劉之勃這邊沖過來。馬到跟前,那騎手大力勒住馬韁,順勢縱下馬來,給劉之勃和劉士斗行了個單膝跪地的抱拳之禮。
“下官蜀王府左護衛(wèi)世襲百戶王懷德!參見巡按大人、推官大人!”
老肖頭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可劉之勃沒功夫理他。他奇怪地問王懷德:“王百戶既是王府護衛(wèi),如何到了這成都縣地境,又如何帶得如此之多的人馬?”
王懷德也奇怪地看了劉之勃一眼。世子旨意中不是說他是這次灌口歲修的總指揮么,怎么還問我們去做什么?他沒有多想,話便脫口而出:“下官奉世子旨意,領著成都縣護莊大隊及部分莊戶前往灌縣,參加灌口歲修。世子嚴令,限下官六日內征召本縣王莊護莊隊員,自行攜帶工具和二十日的糧食,在十日內開至灌口,向王府丁原丁公公報到。逾期未到者,領受軍法處置。報到之后,一切行止聽從巡按大人和丁公公吩咐!”
劉士斗追問道:“還有哪些個王莊抽人前去?每個王莊抽了多少人?”
“其他王莊情形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灌區(qū)內的王莊都得到了世子的旨意。世子旨意道,收成要想高,水土肥搞好。欲用水,先修堰。灌區(qū)百姓都靠這都江堰分水灌溉莊稼,現(xiàn)在又是農閑,田里農活不多,去修堰有工錢吃食,報名之人很多。王府存糧有限,只好限定每縣最多一千人。大人您看,我們正好千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一縣之護莊大隊?兵力竟有千人!劉之勃與劉士斗對望一眼,倒吸一口涼氣。從對方眼睛里,他們都看到了無比的驚愕。
“以此推知,僅成都府周邊灌區(qū)十一縣,便有萬人之多!若是遍建王莊于四川,那商莊兩隊即有雄兵十余萬!”劉士斗心想。
“一旬之間,一縣之丁盡行征召!”劉之勃猛然驚醒,熱汗陡出:“難怪廖撫曾力勸本官,萬萬莫把世子逼上梁山。世子若反,蜀地皆反!”
“以此觀之,蜀地不亡,大明亦不亡也!大人還要死國、死社稷、死天下乎?”劉士斗趁巡按大人分神,悄悄湊近耳語道。
劉之勃重新恢復成一位朝廷重臣的模樣,好言叮囑道:“士斗在灌口盤桓幾日,便趕著到建昌上任去吧!世子讓本官總管歲修,不過是借用本官這身衣冠,免得那些地方閑官無事生非。你不必陪著本官去袖手閑坐,也不必等著授官圣旨下來。若是開封、歸德有失,還不知道這圣旨能否到我四川呢!士斗到了建昌,好好學著世子,為國家練出一支精兵!本官自會上奏世子,給你派幾員大將!世子欽點你兵備建昌,用意便是如此!走,我們與王百戶的護莊隊同去灌口,路上本官還要囑咐你幾句!”
……
小太監(jiān)丁原站在依山而立的秦堰樓(注一)上,都江堰渠首工程的幾個主體工程——分水魚嘴、飛沙堰、寶**口,個個歷歷在目;后人添建的幾處名勝古跡,安瀾橋、崇德祠(今二王廟)、玉壘關,處處盡收眼底。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青城群峰和西嶺雪山,白的、青的山脊,像一座座屏風,橫亙在天地之間。
面對如此壯美的一幅圖畫,小太監(jiān)卻沒被激發(fā)出觀山望景的興致。他低頭注視著遠處內江分水口那白浪翻滾的波濤,又看了看魚嘴堰上密密麻麻擺放的一排排榪槎(ma cha)和竹籠,不由暗暗皺了皺眉頭。
丁原是十余日前匆匆趕回王府的。一回府,世子就親自召見了他,這讓他大出意外。一名無根無名的小奴才被主子褒獎重視,那是何等的榮耀!
丁原是李崇文在仁壽縣的接班人,他也做好了在仁壽縣這個地方干上十年的思想準備,畢竟他的資歷和年齡都太淺太小了。誰知最近世子一聲令下,突然對大批干部的任用進行調整,他也就被賦予了更重的職責。
世子交給他的第一項任務,是按期保質完成都江堰歲修。世子強調,都江堰歲修是個系統(tǒng)工程。它并非只是對灌口渠首河道進行深淘加固,而是要趁著內江幾條分水河干涸的良機,對它們一并進行清淤固堤。這次歲修動用的隊伍共有灌區(qū)十縣和新津縣十一個護莊大隊共一萬多人。為此成都附近州縣的各護莊隊幾乎傾巢出動,僅有漢州和崇慶州各縣另有任務沒有參與。且不說都江堰幾十年沒有歲修,沉積淤塞的砂石有多厚,光是人手如何分配,物資如何保障,首先便是個大難題。
都江堰歲修不過數(shù)月功夫。干得好,世子便有另一項重托。這項重托,就是讓他考察岷江已有的分水河偃口,然后選擇一個地段修建偃口引水。從這個偃口出發(fā),挖掘修造出一條人工渠,經過彭縣一直連通到流經什邡縣的石亭江,這樣就能把岷江水系和沱江水系打通。不僅利于沱江上游的行船漂木,還可以將人工渠沿途的幾十萬畝旱地變成灌溉水田。從此,灌區(qū)十一縣中的“干彭縣”,就會變成“金彭縣”。
除彭縣一縣一隅以外,岷江內外兩江修堰引水的空間更大。從北面的綿州到南面的嘉定,有無數(shù)的堰口河渠等待規(guī)劃開挖。世子的夢想,是打通龍泉山脈,把水引入川中丘陵!
所有的一切的開端,便是眼前的都江堰歲修。而歲修的當務之急,是在各縣隊伍到來之前,完成內江的截流。可眼前白浪翻滾的景象,讓只有小水庫大堰塘修建經驗的小太監(jiān)心里直打鼓。這幾根木頭扎起來的榪槎能不能將江水擋住,他一點沒底。
從岷山吹來的寒風,被山頭間漸窄的峽谷壓縮,速度愈發(fā)加快。疾風掠過山崖陡壁,發(fā)出了呼呼的嘯音。秦堰樓突出于山崖,滿樓皆風。
丁原將灰色的長棉襖裹了裹,又悄悄用袖子將鼻尖的清涕拭去,這才堆出笑容,轉身對身后的那群人道:“這里風太大,我們等會兒樓下說話,再詳細議議這進度和人手如何安排!一個半月,就是世子給我們的最長時間,一天都不可耽擱了。世子下了嚴旨,明年元月十日之前,歲修必須完成,分水必須到達成都!諸位都是江堰歲修的老手,你們都來說說,這一個半月能否完成?”
“小丁公公勿憂!”
人群沉默半響,一個頭戴三山帽的老太監(jiān)終于站了出來。這老太監(jiān)名叫趙樹桐,是新任的灌縣王莊大管事。趙樹桐原是汶川王府中的田莊管事,后來世子推行王莊統(tǒng)管,他便成了灌縣王莊副管事。灌縣王莊大管事被審計局查出貪污下了審理所,他因老于農事、且與原蜀王府灌縣王莊沒有什么利益上的糾結,得以接任大管事一職。
趙樹桐窺破了這位新晉小太監(jiān)的擔心,直言不諱道:“若要趕工期,首在于這內江截流干凈利落。榪槎截流之法乃是古法,用過不知多少次了,絕對保證可靠!自從咱家接到世子旨意,便將這縣里的老匠人都請來。扎榪槎、編竹籠,觀水情、測水深,忙乎了快兩月。如今這物件已經準備齊當,就等著你小丁公公一聲令下,我們就往江里下榪槎!”
趙管事的保證沒能打消丁原的擔心。丁原回望了一眼江面道:“可這江面白浪翻滾,若這時下榪槎,會否被浪子打走了?”
老太監(jiān)笑了笑,跨前一步指著江面道:“小丁公公您看,這大江雖然看著兇猛,實則江面下已經沒有多深,這滿江的白浪反倒是明證。若江面水深,江底雖有巨石阻擋,亦不能在水面激起半絲波瀾。這時下榪槎,轉瞬間就沒了影……”
“江水無波,莫說榪槎,就是鵝毛也要沉底!”人群中一名中年漢子插話道。
老太監(jiān)示意說話者出列來。他向丁原介紹道:“這是彭縣蒲陽河官渠堰的渠首(注二),姓陸名成。咱家也曾任過渠首,故而與其父相識。”
“官渠堰?”丁原驚問那陸成,“可是那‘官渠水倒流,黃因(注三)自斬頭’之處?”
“小丁公公也知道我們那渠水倒流的官渠堰?”
“自家也是聽世子講過。”丁原沒有多說。只是道這次歲修完成,便要到那官渠堰的故道去看看。
“那感情好!”陸成高興地搓手,“官渠堰通水之長不足五里,若是能貫穿彭縣全境,我們那“干彭縣”就變成小天府了!”
工期緊,任務重,時間不等人,丁原仿佛已經看到了成千上萬的人馬在向都江堰開來。有了老太監(jiān)趙樹桐和眾人的保證,他終于在忐忑不安中下了決心。
秦堰樓上掛起了一面紅艷艷的令旗。早就等在分水魚嘴上的漁夫大口飲下滿碗烈酒,吆喝著跳上大船。大船在撐桿、竹蒿和兩岸繩索的幫助下,頂著波浪和飛沫,一點點靠近了內、外江的分水口。
秦堰樓上的丁原,目不轉睛盯著那條大船,雙手死死抓住了欄桿。這時,一聲整齊的怒吼夾雜在呼呼風聲中傳來。第一個榪槎在幾十雙大手的力量下,翻過了船舷,落入了江中。
榪槎被激流沖得打了幾個滾,然后穩(wěn)穩(wěn)站在了江底!
截流成功了!
注一:秦堰樓為現(xiàn)代建筑,明時尚無。原址曾是著名的“幸福亭”。
注二:渠首:川西地區(qū)主要依靠河渠灌溉,為了對河渠進行管理維修,籌集費用,避免爭水,每條河渠會選出一名有威望的民間人士擔任渠首或者堰首。
注三:黃因:明嘉靖年官員,曾因修官渠堰失敗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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