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現(xiàn)在朱至瀚眼前雄偉的荊州城，是太祖洪武年間在宋代舊城基上復(fù)建的。頂點 ２３Ｓ．更新最快
荊州城志記載：城垣周一十八里三百八十一步，高二丈六尺五寸，有東南西北陸門四，水門三（清代漲大水淤死一個）。陸門皆有甕城，水門皆有曲墻，形成重城；正門和甕城都有高大的城門樓或箭樓，城墻上設(shè)有敵樓和藏兵洞。如究其始建時間，荊州城是個不折不扣的千年古城；如究其規(guī)模和堅固程度，荊州城在湖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堅壘。
這樣一座千年古城如何會輕易失陷的？朱至瀚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難道大明朝的荊州城里也有害了關(guān)云長的叛將糜芳？難道流賊也會從水門坐船沖進荊州城？
朱至瀚努力在腦袋中演繹著荊州失陷的全過程。世子朱平槿只是言之鑿鑿地告訴他，這座荊州城不久便會與大明眾多的堅固城池一樣，被流賊攻取，宗室被害，百姓遭驅(qū)。所以蜀王府要在荊州布局，讓更多的百姓和銀子有機會逃往四川。
朱至瀚揣著紛亂的心思，凝望著荊州城發(fā)呆，直到碼頭上嘈雜的聲音重新傳入耳鼓。他余光一瞥，身旁的呂三也在盯著城池發(fā)愣。
朱至瀚拍了拍呂三，讓他回神：“呂頭你和崇文副總理到過劫后的仁壽縣。你說，那獻賊是如何攻城的？”
呂三怔了下，很快回答：“還是云梯爬城唄！城上城下全是死人！城頭上到處搭著破爛梯子！”
朱至瀚喃喃自語：“荊州城墻這么高，護城河這么寬，要爬城那云梯豈不得三四丈？城下之人一個個爬上城頭，又被城頭上的長槍一個個捅下來。這樣你來我往，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哦，鄙人想起來了！”呂三拍拍腦門笑道：“仁壽北門被火藥炸開了。仁壽縣哪有甕城？官府用土袋土筐堵過城門洞，可惜沒堵住，獻賊都涌了進去……”
“難怪！”朱至瀚終于開了竅：“如今打仗不同三國了，都是刀來槍往、水淹火攻的。流賊也會用火藥炸城了……”
……
朱至瀚正在大堤上與呂三談古論今，一名布衣短褐，青布巾包頭的瘦弱漢子向朱至瀚一行人走來。他被呂三手下鏢師攔在堤下，便停下腳步，腆著臉賠笑向鏢師們打聽要去哪里。他有兩架大車，可以把貴人們送到想去的地方。
朱至瀚居高臨下，對這一幕看得清楚。他朝呂三努努嘴，呂三便下了大堤問道：“你可知遼王府如何走？”
“聽貴客口音，你們是川人？”那車夫一聽是外地人，頓感有戲，連忙應(yīng)承，“北門遼王府吧？小的家便在那兒，熟得很！只是那兒不再是遼王府了。惠王封到荊州，皇帝便把沒入官中的遼王莊田府第全部賜給惠王，改成了惠王府！”
“那遼王一脈總得有個宗理吧！好歹也是天家！”呂三問。
“如今是光澤王管著府事！”那車夫大聲回道：“貴客可是要拜訪光澤王？小的路也熟，離著遼王府并不遠！”
朱至瀚聽著，覺得這車夫?qū)ηG州宗室府第很熟悉，便沖著呂三點點頭。呂三應(yīng)了，兩人談好價錢，不久車夫便趕著兩架馬車走過來。
前面是馬車，綢緞車蓬，可綢面破舊，還打著好幾塊補丁。或許不久前當(dāng)過迎親喜車，車篷前掛著一對發(fā)黑的紅綢花結(jié)。一匹老馬拉車，頸背馬鬃稀疏零落，仿佛就快掉光了。馬車后面還跟著一架布蓬大車，更加破舊。拉車甚至不是馬，而是驢。
看來這就是進城的車了，朱至瀚皺了皺眉頭。兩藩相交，就坐著這破舊的馬車和驢車上門拜訪？
那車夫見朱至瀚站著沒動，眉間滲出了猶豫，連忙催促喊道：“車子今早灑掃過，干凈著呢！請貴客們快上車，大東門叫花子又來了。若被他們圍了，你們麻煩就大了！他們沒有討到銅子，打死都不走！”
果然，朱至瀚抬頭一望，便見老的小的瘸的拐的幾十名叫花子已經(jīng)端著破碗提著打狗棍蜂擁而來。他叫聲周圍快走，可惜已經(jīng)晚了。他才跑到車旁，叫花子們已將他們一行人團團包圍，個個將破碗伸了過來：大爺、公子，心腸好，賞口飯吃！
朱至瀚不知所措，可老江湖呂三卻鎮(zhèn)定自若。他呵呵笑著，臉皮上扯出橫肉，把笑容與冷酷糾結(jié)在一起，讓人不寒而栗。他慢慢將背上的九環(huán)大刀取在手中，把刀身上裹的紅綢一層層解開，露出了寬闊明亮的刀面和可以前后滑動的九個黃澄澄銅環(huán)（注一）。
銅環(huán)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呯砰聲，就像催命鬼的叫聲。
那些要飯的花子個個手腳哆嗦，可沒人縮回去。一名小叫化甚至仗著身形矮小，從車轅下鉆了過來，把黑黢黢的爛陶碗舉到了呂三胸前。
“下船就遭打劫，正好讓鄙人大刀開開葷！”呂三呵呵笑起來，臉龐愈加扭曲。他用臂彎捧起刀頭，擺了個開刀問斬的姿勢。
未入城，先殺人。這可不合連藩的使命！朱至瀚發(fā)覺形勢不妙，連忙擺擺手制止了呂三：“每人賞十個銅子，讓他們買幾個燒餅充饑！”
“公子，心軟不得！只要給出一個銅子，你們今天甭想脫身！”車夫急了。說著，他向大東門指了指，讓朱至瀚自己看清楚。從城門口到這里，還有更多的叫花子正在觀察形勢。一旦這邊有收獲，立即便要趕來。
“一人十個銅子，十兩銀子便出去了！”呂三痛心地向朱至瀚昂昂下巴。他們出來，領(lǐng)的經(jīng)費并不多。出去銀子多了，他們的吃喝住宿都要降檔次。至于晚上找女人，也要降檔次。
朱至瀚呆立片刻，堅定地?fù)u搖頭。
“不成！湖廣百姓，雖非蜀藩之民，亦是大明赤子！”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張銀鈔，拈起來甩甩：“記得否，世子要的是什么？要的是護國安民，天下太平！這里所稱之國，可非蜀藩之國，而是大明之國！我等到了湖廣，也不僅僅是為了做生意。我們要廣播蜀藩德澤！呂頭，每人十個銅子，一個不少！”
呂三見公子態(tài)度堅決，只好收了刀，吩咐手下發(fā)錢。叫花子們發(fā)出高聲歡呼，圍著發(fā)錢的保鏢師爺去了。
那個小叫化匍匐在地上給朱至瀚磕了個頭道：“祝公子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大富大貴，公侯萬代！”
這時朱至瀚才發(fā)現(xiàn)，那個小叫花后腿耷拉著，原來是個斷腿的瘸子。
這邊一發(fā)錢，來領(lǐng)錢的叫花子果然人山人海。呂三怕那些人重復(fù)領(lǐng)錢，便監(jiān)督手下將那些已經(jīng)領(lǐng)了錢的人趕到江邊蹲著，不準(zhǔn)起來。
“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蜀藩貴人！”那車夫趁著局面混亂，找個空湊到朱至瀚面前，“小的聽說蜀藩天下最富，可是真的？”
朱至瀚斜藐車夫：“何謂天下最富！蜀藩什么時候拿過足額俸祿？蜀王爺下葬，皇帝一個銅子都沒給，還逼著我們出銀子助餉剿賊！若不是世子爺聰慧無雙，世子媳婦生財有術(shù)，蜀藩宗室還不如那群叫花子！告訴你吧，我們世子爺仁義。掙了銀子從不自家揣著，不是賞了宗室，就是讓了百姓……”
朱至瀚把朱平槿兩口子掙錢的本事狠狠夸了幾遍，就差證實蜀府有金銀密煉之法了。
“有個能掙錢又仁義的藩主就是好啊！”車夫?qū)χ熘铃脑挿浅Ｓ懈杏|。他聽得頻頻點頭，還不時大聲稱贊幾句。突然，那車夫開口問道：
“那公子找光澤王何事？合伙做生意還是置地起房子？這幾年遼藩的家財就快敗光了。沒入官中的，轉(zhuǎn)賜惠王府的，典當(dāng)賣出的，沒剩下幾個銀子。剩下的，就是兩千多叫花子一般的宗室！”
“我是來……”朱至瀚及時住了口。他好奇地問那車夫：“你一個趕車的，怎對遼府家底如此熟悉！”
那車夫沒有正面回答朱至瀚，反而繼續(xù)介紹起遼藩來。
他道，與蜀藩這個朝廷藩王中的老先進、老榜樣不同，遼藩是藩王中的老落后分子。
自從第一代遼王朱植沒有及時表態(tài)支持靖難的燕王朱棣后，遼藩世代都被朝廷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護衛(wèi)沒了，討賜根本不可能。幾乎每一代遼王新立，朝廷都會在封國詔書中提醒遼藩的子弟，他們曾經(jīng)“得罪朝廷”！歷代遼王只好想方設(shè)法巴結(jié)朝廷，變著法討皇帝的歡心。
末代遼王朱憲節(jié)（火字旁）幾乎成功了，靠著與崇道的嘉靖皇帝同樣的愛好，朱憲節(jié)在荊州城里也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可惜好景不長，嘉靖帝駕崩，隆慶帝登基，很快便對遼王朱憲節(jié)假以顏色。隆慶二年，湖廣巡按御史參遼王逾制，與遼藩素來有隙的隔壁鄰居大學(xué)士張居正立即加以利用，最后導(dǎo)致遼國被廢，末代遼王朱憲節(jié)高墻禁錮一生。遼國一廢，遼藩宗室更慘了。今年俸祿根本沒見著，年中還餓死了一名宗人。
“若是公子想談大生意，就莫去找光澤王。光澤王朱術(shù)堣（玉）是個老摳老糊涂，光知道守著他那幾頃破地過活。他上月做六十大壽，據(jù)說總共只辦了十桌，每席只有兩個肉菜一壺淡酒！筷子伸也不是，不伸更不是……朱術(shù)堣公子若談生意，莫如長陽王朱術(shù)雅（注一）。長陽王一脈出自遼簡王（第一代遼王朱植），宗內(nèi)人口眾多。長陽王朱術(shù)雅，輔國將軍朱術(shù)桂都是心懷社稷，敢做敢當(dāng)之人……”
那車夫一番詳細(xì)介紹，并沒有打動起了疑心的朱至瀚。朱至瀚換了冷面大聲呵斥道：“哼！小哥究竟何人，還是實言相告為好！否則，本公子這便拿人見官！”
聽見這邊動靜，呂三已經(jīng)手捧大刀站在了車夫身后。那車夫見躲不過去，只好躬身作揖：“小的朱術(shù)培，遼藩益陽王一支，世襲奉國將軍！只因俸祿短少，家貧難捱，只好上街?jǐn)埢詈冢�請族兄見諒！”說著，他已羞紅了臉。
遼藩輩分的二十個字分別是：貴豪恩寵致、憲術(shù)儼尊儒、云仍祺保和、操翰麗龍興。術(shù)字輩與蜀藩中的石泉老王朱宣堄一輩。
原來輔國中尉叫了奉國將軍的出租車。
“什么兄弟！你是我大爺！”朱至瀚郁悶地在心里罵。
本想在荊州撈點富豪的銀子，結(jié)果正巧遇上一個，卻是個十足的窮鬼！
注一：九環(huán)大刀常用于武生練刀。在向下?lián)]砍時，銅環(huán)向前滑動，可以加大刀頭的力量。
注二：響木曾惑于長陽王朱術(shù)雅及其弟朱術(shù)桂的名字記載。因為術(shù)字輩最后一個字，按照明代宗室取名五行輪回的規(guī)矩，應(yīng)該是“土”字旁。比如同輩的遼藩宗理朱術(shù)垌(tong)、光澤王朱術(shù)堣（玉）。“雅”字是繁簡同形字。而朱術(shù)桂的名字落于他自己手寫之遺書，且經(jīng)連橫先生在《臺灣通史》中再三確認(rèn)，絕對不會出錯。那么究竟錯在哪兒？后來響木發(fā)現(xiàn)，“術(shù)”字的繁體為“術(shù)”，本意是道路，或許可以引申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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