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慶府為朱平槿和廖大亨準備的大船,乃是一艘兩層大官船。頂點 23S.更新最快十余丈長,兩丈多寬。甲板上有兩層亭閣式的船艙。下層房間分里外,外間見客,如官廳;里間有兩臥榻。上層房間是兩間臥室。船艙兩側,全是窗紙裱糊的鏤空花窗。這艘官船,如果摘掉旗幟,換上紅燈籠,倒與錦江里的花船幾分神似。
朱平槿輕輕站了起來,踱到了船艙門口。清冷的空氣撩動著布簾,讓他短暫擺脫了船艙中的渾濁和沉悶。這時朱平槿已經清醒意識到,這次戰略上的被動,根源就在于過于輕敵!
土暴子不是傻瓜。他們的戰略嗅覺極為機敏,他們的直覺和情報幫助他們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出擊時機:朱平槿欲發動而未發動,正是猝不及防之時。進攻沒有完全準備好,防御更沒有準備,一個反突擊,進攻計劃全部泡湯。用朱平槿前世的軍語描述,這叫做“進攻反準備”。
土暴子絕不會按照朱平槿的思路出牌,他們總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要擠壓,他就要反擠壓;你要讓他滾回巴山,他就要想方設法賴著不走,繼續禍亂地方。
朱平槿看了一眼右首的程翔鳳、羅景云,又瞟了眼左首的廖大亨和錢師爺。任何單純防御的消極作法都被他本能地否決了。
土暴子擄掠的糧食、財物和百姓,不能讓他們大搖大擺地帶回老巢。土暴子毫無損傷地回到巴山,將被視為土暴子的一次大勝利。一旦他們糧食吃盡,定然還會尋機南下。幾千里巴山,如何可能防住所有缺口?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軍隊需要朱平槿進攻,百姓也需要朱平槿進攻,全國日益惡化的形勢更需要朱平槿進攻。他必須依靠進攻來扭轉軍心民心,依靠進攻來奠定自己的政治聲望。
……
朱平槿重回座位,露出了可掬的笑容。
“廖公真能臣也!軍隊急于合圍土暴子,可是程先生力勸本世子,“金角銀邊草肚皮”,先守住嘉陵江、渠江和華鎣山脈才是正經。十日之后,瀘州援軍即將到達合州。那時,吾等就可以放手由南向北攻打了。只是合州這金角乃重慶府所轄,馬大人坐鎮保寧府之后,這重慶一府之兵均歸了知府王行儉,而這王知府……”
王行儉與廖大亨的政敵當朝首輔周延儒乃是宜興同鄉,政治圈子不言而喻。世子話中所指,廖大亨清清楚楚。參將趙 榮貴出身陜西邊軍,與賀珍都出生于樊一衡手下(注一)。他與王行儉走得很近,他的糧餉,全是重慶府在支撐。王行儉又與張繼孟不同,能力較強,后臺也硬,聲名不是張繼孟所能比較的,不能用收拾張繼孟的辦法對付王行儉。世子剛才已經承諾了他一個五省督師的位置,那么他必須對世子的要求做出正面回應,這就是政治交易。
“世子,東翁!學生倒有一計,不知可行否?”久未說話的錢師爺突然開口。
錢師爺積極獻策,看來是在追求進步嘛!
朱平槿微微一笑,頷首請道。
得了世子首肯,錢維瀚下巴一頓,賊亮的眼睛射出鬼魅的精光:“學生此計,乃是釜底抽薪!”
……
定遠縣在嘉陵江右岸的廟兒壩(注二)。發源于金城山的岳池水(今長灘寺河),在定遠縣城的對岸注入嘉陵江。定遠水運非常發達。從定遠縣出發,既可以沿著嘉陵江下溯至合州、重慶,也可以沿著岳池水上溯至岳池縣。早在土暴子南下之時,料定守不住的定遠知縣便帶著縣衙的官吏和滿城士紳百姓跑了個精光,先到達的護商隊第十營進城之時,城門大開,街上人影全無。還好第十營監軍朱平杸及時進城,以他的身份和護商隊的軍紀鎮住了這幫左護衛和官軍出身的士兵,這才沒有釀成惡性搶劫事件。
第十營接到的命令,就是占據定遠,防止土暴子過江,糜爛川中。因此第十營的部署,重點在防。
除占據定員縣城外,第十營還在大江對岸的岳池水兩岸,分別構筑了堅固的連級防御陣地。何承峻的七斤大炮,各有六門部署在這兩個陣地之中。按照尹家麟的話說,這兩個陣地“固若金湯”。
朱平槿連夜現地查看,尹家麟所言不虛。陣地有一丈五尺寬的深壕,有高大堅固的木柵欄和土壘,有三丈高的望樓,還有可以連同岳池水兩岸陣地的浮橋,可以說,尹家麟把他在松林山學到的土木構工本事發揮到了九成,十營和輜重營的士兵更是廢了十成的功夫。
到了第一線部隊,朱平槿總算對當面的敵情有了些了解。
到達定遠縣后,高榮宣的天全土司騎兵閑不住。他們在岳池水兩岸展開了輕騎兵慣常的快速襲擊,出擊的最遠距離有五十里,小規模的戰斗進行了十幾場,俘虜抓了不少。這些俘虜交待,這次南下蓬州、廣安和合州,巴州以南的幾乎所有土暴子都參加了,姚玉川和楊秉胤兩股的殘部自然也不例外。
南下的土暴子主要有五大股:
爭天王袁韜和陳琳聯手攻下了渠縣,然后停留在廣安與達州之間,與占據達州的黃鷂子景可勤保持聯系。
逼反王劉維明在廣安渠江東岸與華鎣山之間。
造反的彌勒教主何加起在廣安城附近及以南地區。
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興打下了岳池縣,還散在周邊搶劫。搶得最遠的,已經到了合州北邊。天全土司騎兵抓獲的俘虜,大部分都是黑虎混天星的人馬。
關于兵力眾寡,各家土暴子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這也難怪。各家土暴子都在分頭搶掠,今天有裹挾,明日便有逃散。但幾支大股土暴子都有中軍或是老營作為骨干,這些骨干或多或少,多則三千,少則五百。
至于從西面襲擾合州的兵馬,土暴子說是官軍,而占據合州的趙 榮貴部卻說是土暴子。最近尹家麟和高榮宣才弄明白,這支兵馬就從安岳逃走的潘一鴻部叛軍,領頭的便是那名叫陳啟勝的楚軍千總。
陳啟勝聽說潘一鴻身死之后,倉惶逃離了安岳縣。但他并沒有如最初判斷的那樣逃回楚地,反而就在瓊江以南、涪江以西的安居縣(今銅梁縣安居鎮)、銅梁縣、合州和大足縣一帶扎下根來。據說搶劫裹挾了幾個月,陳啟勝叛軍的人馬已經從最初的五百,發展到了現在的三千。
……
定遠縣黑沉沉的縣衙大堂上,只點了兩根蠟燭。悠悠搖曳的燭光,像是在開一場十七世紀的燭光派對。城里香燭店的老板伙計都跑了,士兵們沒能找到貨,好在縣里廟觀多,借了些來省著用。衙門之外的縣城大街也是這樣一片黑暗,只有城墻上點著松明火把。朱平杸細心,當發現士兵們在城里密集狹窄的街道上打火把時,他立即予以了制止,免得一不小心,就釀出火燒定遠的慘劇。
“看來,清剿三州之土暴子,文章要從合州做起!”朱平槿笑瞇瞇地對廖大亨道。
“合州的文章,則要在華鎣山那邊做起!”廖大亨立即接口。
“所有的文章,都要從王大人身上做起!”朱平槿總結道。
“世子和廖大人語義高深,末將聽不懂。”尹家麟這位左護衛的千戶無奈地搖搖頭,“要末將打向何處,還請世子明示!”
朱平槿答非所問:“你們扣了不少船只?”
“有些是南充征用的,沿路也扣了船。末將怕土暴子用船過江,把遂寧和安居兩縣糟蹋了,船都開到了西岸停泊。”
“尹將軍做得好。”朱平槿道,“你十營抽出一個連,明日護送廖公去合州,一定要萬無一失!”
“末將遵旨!”尹家麟站了起來,“讓一連去。絕對保證廖大人安全!”
“護送任務完成后,一連經重慶轉到大竹、鄰水,聽從馮如虎節制。馮如虎在那里發了大財,現在肥得很。本世子已經讓他官復原職。你去幫他減減包袱,免得他贅肉多了跑不動。把你的軍需分一些給他,但矛頭至少要兩千,火藥至少五百斤。他那里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兵器和火藥!”
馮如虎在大竹縣大勝土暴子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十營各部隊。作為大哥的尹家麟當然也知道。
“末將遵旨!”尹家麟爽快答應了,但立即給朱平槿講理由,“一連還在對岸陣地,不如末將改派城里待命的二連如何?”
十營一連是由原一營二連改的番號,其前身是碧峰峽組建的老二連。尹家麟找理由把一連換成二連,當然是不想在大戰前失去這個主力連。
把一營二連夾進十營這個以左護衛軍士、逃籍官軍、莊戶和流民為底子組建的部隊,是朱平槿親自做出的安排。尹家麟心里的小九九,朱平槿轉眼就明白。他立即否定了尹家麟的提議,明確告訴他:一連到大竹、鄰水,是要擴編為護**第十一營。在第十營的所有部隊中,只有這個立下戰功的連才有擴編資格。
第十一營組建完成后,將成為馮如虎的機動部隊。不久后,內江王朱至沂將奉旨到重慶府墾荒屯田,第十一營之一部將改建為內江王的護衛,駐扎重慶府。
“末將遵旨!”尹家麟的情緒沒有反映在他的語氣中。
朱平槿注意著尹家麟的表現。有情緒是正常的,但不能影響工作,這就是朱平槿的底線。朱平槿對尹家麟的沉穩很滿意,于是笑笑道:“本世子不會讓尹將軍吃虧的!本世子和廖公這次出來,帶來兩個齊裝滿員的火銃連,都要開到合州來。等他們到了,你一個,宋振宗一個。”
“末將謝世子和廖撫!”這次尹家麟的聲音大了很多。
“好了,趁著諸位將軍都在,我們來想想如何打好這第一仗!”
朱平槿說著,揮揮手下令:“再搞幾根蠟燭進來!正大光明懂不懂?黑黢黢地搞什么名堂?難道本世子要開黑會不成!”
注一:費密《荒書》對此有記載。
樊一蘅,其故鄉在敘州府貨市場,今宜賓合拾場。其遷陜西右參政。十二年,擢右僉都御史,代鄭崇儉巡撫寧夏,被劾罷歸。
注二:明代定遠縣治位于今武勝縣中心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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