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輕輕撫摸著左耳,目光漸漸變得空若無物。
我注意到,她的左耳戴著一枚青色的耳塞。
當她的表情發生變化時,實際是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塞里傳來的訊息。
“再有一分鐘就可以吃面了!迸僭趶N房里叫。
“不急,不急,人丟了,又不是死了。沉住氣,每個人都有價值,沒有被敵人榨干價值之前,都不會死。你們盯緊點,很少有人敢動司空摘星,敦煌當地的幫派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好了,都回到各自監視位置,再有異常情況,先匯報,再行動!迸幼笫质持赴粗嵌,最后那句話,一連重復了三次。
我聽出那消息跟司空摘星有關,自然也跟顧傾城有關,因為兩人是在一起的。
面來了,每個人面前滿滿的一大碗,上面還覆蓋著香菇、木耳、煎蛋、芫荽,味道極好,香氣撲鼻。
我不動聲色的拿起筷子,準備吃面。
“我不想吃,飽了!”女子站起來,倒了一大杯冷水,一口氣喝下去。
聽情況,司空摘星在反賊坑失蹤了。黃花會的跟蹤者無計可施,只能向這女子求援。
“我們去反賊坑!”那女子大聲說。
我和女警官都沒回話,自顧自低頭吃面。
“你聽清了嗎?我們去反賊坑!那邊所有人都失蹤了,就像被戈壁灘吞噬了一樣,不留一絲蹤跡。我懷疑,他們是誤入了流沙井,越陷越深,終至滅頂。”那女子無法再保持原先優雅干練的形象,點了根煙,狠狠吸著。
“事再急,也得吃完面再走。”我說。
司空摘星給我打電話時,已經作出了某種暗示。孟喬正在向那邊趕,至少可以代替我展開前期搜尋工作。
“有事發生是嗎?要不要我替你們報警?”女警官問。
女子冷哼了一聲,斜睨著女警官,對這個提議嗤之以鼻。
我輕彈著碗沿,低聲回應:“吃面,吃面。子曰,食不言,寢勿語。大家都不記得了嗎?”
既然話不投機,不如各自吃面,再聊下去,只怕是傷了和氣。
她們兩人都對我的表現充滿了狐疑,對視一眼,馬上將臉各自挪開。
一碗面吃了七分鐘,七分鐘里,我已經想到了解決辦法。
顧傾城失蹤后,受影響最大的就是律忠國,因為他拿到的支票隨時都會被止付,天上掉下來的巨款馬上就變成了一個肥皂泡。
應該說,律忠國是最盼望顧傾城平安無事、長命百歲的人,只有顧傾城活著離開敦煌,那張支票才能兌現,以后才會有源源不斷的掙錢機會落到他頭上。
“先去找一個人,他對敦煌當地的情況十分熟悉,一定會幫忙!蔽艺f。
律忠國是一枚關鍵棋子,只要用好他,就能輕松解局。
“分開走吧,跟警察走的太近,會倒霉的,尤其是女警察,能讓你倒大霉!”女子拎著方向盤下樓,一邊走,一邊大聲抱怨。
女警官端起碗,喝光了碗底最后一口湯,對女子的話并不在意。
“我們去反賊坑,情況有點復雜,很可能要跟人火并。你還是別跟著我們了,會出事的!蔽液醚韵鄤瘛
女警官搖頭:“我不怕,反賊坑也是敦煌市公安局管轄的范圍,我們是配槍警察,越是情況危險,越應該沖在前面!
我佩服她的勇氣,之前跟警方人士沒有交集,印象中,警察都是聽令行事,極少自作主張,也不會主動單槍匹馬出擊,總是跟隨大部隊一起行動。
“好吧,我們一起去。”我點點頭。
女警官走到隔壁房間去,抽屜開關幾次,再回來時,手里握著一卷地圖。
“我猜,你可能需要這個!彼f。
我眼前一亮,對她的善解人意甚感欣慰。
現在,各方勢力出沒的范圍犬牙交錯,我真的需要一幅詳細的敦煌地圖,幫助自己了解地勢,做好全盤籌劃。
她收走碗筷,把地圖鋪在餐桌上。
那是一張015年版的敦煌市警用地圖,上面的地名、路名標記比普通民用地圖更詳細,主要線路上全都按照比例尺標注了距離里程。
從圖上看,莫高窟距離敦煌市中心二十公里,反賊坑在莫高窟西北方,也即是敦煌的西南方,三者之間,接近于標準的等邊三角形。
反賊坑是以“坑殺反賊”為名,當然,這個“反賊”是官府對于農民起義軍的蔑稱。
從地圖上看,任何一支起義軍都是從敦煌的東面、東南面、南面過來,不可能來自于西、西北、北面。他們在抵達反賊坑之前,一定先經過敦煌、莫高窟、鳴沙山、月牙泉一帶。所以,他們是逃離敦煌后再遭圍困,隨軍攜帶的財寶有可能埋藏于莫高窟內,或者說埋于莫高窟更方便。
“我參加工作以后,至少去過反賊坑百次,全是處理鄉民與外地人之間的糾紛。鄉民悍勇,外地人稍稍露出尋寶的意圖,就遭到尾隨圍攻。有好幾次,外地來的車子被砸爛,地底探測儀器被搶走,只能認栽,灰溜溜地離開。上級召開電話會議的時候特別指明,反賊坑歷史淵源特殊,外地人到那里去的意圖很明顯,所以處理糾紛時,一定要充分考慮到鄉民們自身的感受。”女警官在旁邊解釋。
“這幾年來,沒有一條盜寶成功的消息嗎?”我問。
女警官很肯定地點頭:“對,一條都沒有。反賊坑周遭盜洞不少,除去歷史殘留的,每年新增超過二十個,都是半途而廢。每次村民舉報,警方都會趕赴現場檢查拍照存檔,已經變成了例行公事!
我在地圖上發行了一個名為“夏家大屋”的地方,這是其它地圖上沒見過的。
那個地名基本就在反賊坑范圍的最中央,被紅筆圈住。
“這是什么地方?”我問。
女警官笑了:“它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算是警車到達后的一個固定停車點吧。它是一個祠堂,不知道是從前哪一個大戶人家留下來的,歷史已經不詳。有兩個無兒無女的老村民住在里面,兼著看門、打掃。警察到那邊去處理情況,按照局里的新規定,絕對不能在村里吃飯,就只能到夏家大屋去,自己帶飯,借里面的爐子和熱水,解決午餐問題!
在這里,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沒有對這個“夏”字進行更大范圍的聯想,只是相信了女警官的解釋,險些最后釀成大禍。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事若關己,生變則亂。
我關心顧傾城,所以她一出事,我的腦子就亂了,心浮氣躁,沒有余力對一些關鍵線索進行深挖。
事實上,自從發現律忠國是西夏國后代之后,我應該對“耶律、夏、西夏、蕭”等等關鍵字異常敏感,圍繞這些展開分析,迅速剖析問題核心。
“你對那邊也很熟悉?”我又問。
女警官搖頭:“一般,只是熟悉進出路線,真正跟村民接觸不多。實話實說吧,那邊的村民都十分精明,雖然學歷不高,卻個個都江湖經驗豐富,恨不得把戈壁灘上的石頭蛋子都榨出油來。我處理過的幾次比較嚴重的沖突事件中,幾個盜墓賊被洗劫一空,連嘴里鑲著的金牙、腰帶上嵌著的玉符都被村民搜刮干凈。做筆錄時,盜墓賊哭訴,遭村民們黑吃黑,以后再也不敢踏足反賊坑半步了。同事們常常說,有這樣的村民把守,警方去不去意義不大,去了也是給村民們善后,該打的、該罵的、該抓的、該放的……所有工作都被村民提前做完了!迸僬f。
在閱覽地圖的過程中,我幾次撥打顧傾城的電話,全都無法接通。
“別著急,村民們做任何事都心中有數,絕對不會鬧出人命來。你朋友就算失陷在那里,也只是財物上稍有損失,不會有生命危險!迸俨煊X到我的焦慮,馬上低聲安慰。
“汪汪、汪汪汪汪”,西面樓上有條狗突然狂叫起來。
女警官反應極快,滑步向右,抬手關燈。
那是一條狼狗,從兇狠宏亮的叫聲分析,狗已經成年,屬于小區內禁養的大型猛犬。
“那是警犬,我們刻意安排的。它對槍械和制服很敏感,只要是便裝持槍者出現,就會狂吠示警!迸俳忉。
咔啦一聲,她在黑暗中拔槍,子彈上膛聲立刻傳來。
我們一起隱蔽在餐廳西窗的窗簾側面,小心地向外望去。
兩棟樓之間是一條窄路,勉強容得下兩車交會。
路上沒有人,兩邊綠化帶里卻有槍械的反光隱約閃現。
“是醫院里的敵人又跟上來了,大概有六個。”我默數了兩遍,確定了對方的人數。
這是警方的安全屋,一定有備用武器。不過,那是違反警械使用條例的,女警官不主動提供,我也不愿強人所難。
我離開餐廳,借著窗外路燈的光亮進了廚房,選了一把帶尖的不銹鋼柄菜刀,輕輕別在腰帶上。
“不要觸發警鈴,不要報警,不要開槍,不要出去,不要幫忙,不要有絲毫擔心。”我接連向女警官說了六個“不要”,安撫她的情緒。
只要警察不插手,任何戰斗都可以暗中進行,并弱化定性,變成普通打架事件。
“好,我相信你!迸僬f。
人在暗處,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美麗獵豹。
“我一直都沒問你的芳名呢,方便告訴我嗎?”我笑了。
“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江雪’!。她回答。
“真是個很美的名字,人如其名!蔽逸p聲稱贊。
警服遮掩了她身上俏麗、靈動的一面,相處過程中,她帶給我越來越多驚喜,仿佛一個善解人意的助手,永遠提前一步,把我想要但沒說出的事做好。
“師父說,這個名字不霸氣,將來當不了好警察,直到現在還建議我改名字呢!”江雪搖頭回答。
“西部捕神”趙魏韓久未露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可能,能不能當好警察跟名字無關,我認識的幾個男警察都是女人名字,照樣坐上了地區總警司位置,也從沒見人建議他們改名!蔽艺f。
這是實情,銅鑼灣、荃灣兩區的總警司都是女名,一個叫葉漢女,英文名字“漢內”,一個叫梁小嬌,英文名字“喬”。兩人都曾獲得過全港軍事比武冠軍,都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漢,并且是雷動天的好友。
“我真的想做一個好警察,為敦煌平安貢獻自己的力量。但愿吧,但愿我跟你說的那些人一樣,無論叫什么名字,最終都能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出人頭地。”江雪笑了。
我們一邊淡定地閑聊一邊盯著外面的情況,以靜制動,守株待兔。
江雪熄燈后十分鐘,綠化帶里伏著的人按捺不住,開始行動。
六個人分為兩組,三人去樓北面,應該是計劃從正門進攻,三人去樓南面,可能是選擇陽臺進攻。
西窗距離對面的居民樓二十五步左右,那棟樓的后面建了一個五六米高的八角涼亭,涼亭兩翼各有一段抄手游廊,長約十五步。
我意識到,敵人繞開西窗進攻,必定在這里留下了看不見的埋伏——遠距離狙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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