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再次向前移動,目光平視,盯著正前方的一小幅壁畫。
那幅畫的名字應該叫做《貧婦紡織圖》,我記得它出現在莫高窟76窟中的壁上,筆畫殘缺,褪色嚴重,幾乎被人遺忘。
“媽媽,媽媽,紡線織布,日夜操勞……媽媽,我怎樣才能回報您?報答您的養育之恩?”高木低聲*起來。
畫中婦人穿的是標準的中原衣服,不知道高木為什么要稱她為媽媽,而且滿臉都是惶恐絕望之色。
“他看到了什么?”桑晚魚向前一閃,抄了一個眼鏡盒子在手,馬上打開盒蓋,拿出了眼鏡。
“不要冒險!”我立刻大聲喝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替大家冒險,趟平所有危險……別管我,我有我的使命任務!”桑晚魚搖頭。
我原本能夠出手阻止她,只不過胖子突然飄身欺近,向我搖頭。
“他們馬上就會走火入魔,我們至少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問。
胖子從鼻孔里發出“嗤嗤”冷笑聲:“你真的關心他們的死活?這個世界上,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小人物,只要能留下名字的,都是高手。總要有人去解決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件,為我們偉大的事業再上一層樓……”
我深深知道,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即使堆積如山,也不可能產生效果。
“好了,讓他們去做探路石,我們坐鎮指揮,一切都沒問題的。”胖子說。
桑晚魚戴上了眼鏡,步高木的后塵向前。
我估計,只有殺了胖子,才能結束這一切。
“果然是好風景,遠勝過新馬泰,勝過歐洲各國……”這一次開口的是桑晚魚。
從她的平視方向分析,她此刻正被壁畫上的一幅《皇帝秋獵圖》所吸引。
我也很想進入壁畫中,但那必須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身受劫持,并且處于胖子的虎視眈眈之下。
無論《貧婦紡織圖》還是《皇帝秋獵圖》,都只是客觀描繪了古時候的某件事、某個情景,與現在所有勢力追逐的《反彈琵琶圖》和反彈琵琶舞沒有關系。我懷疑,胖子在立體眼鏡和壁畫內容之外動了某種手腳,才會讓高木、桑晚魚一戴上眼鏡即產生幻覺。
“不要動——”我剛想有所行動,胖子便出聲警告,同時揮了揮手,對面的槍手立刻拔槍,一起指向我。
“龍先生,不要動,這是一場科學研究,總要有人成為先驅者,用生命開啟世界真相。不是他們,也會是你我。現在,我們好好看著,細細觀察,不能讓先驅者的鮮血白白流淌……”胖子意味深長地說。
我苦笑一聲:“閣下在壁畫上做了什么手腳?我指的不是內容,而是墻壁本身。”
胖子臉上忽然露出茫茫然的困惑:“為什么一定是我做了手腳?那些壁畫本身就是重重幻境,中國古人的智慧程度匪夷所思,我們現在關鍵點并不是簡單的否定與肯定,而是放棄固定思維,緊跟現實——你看的壁畫與古人畫的壁畫一致嗎?你看壁畫的心情與古人畫畫時的心情一致嗎?我們此刻談論的壁畫與古人開鑿莫高窟的初衷一致嗎?”
他連連自問,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更高深,都是莫高窟研究學者們從未涉及過的。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胖子所要表達的,正是古人這兩句詩里飽含的感嘆。
古人在莫高窟繪制壁畫時,從未想到今人會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而來,參觀賞鑒,研究評論,而今人對莫高窟壁畫評頭論足時,也極少去思考當時的繪畫環境以及畫師的心情。
至于我、宋所長、嚴老師等等,只是描摹壁畫的外表,誰又設身處地地去思考那些壁畫之外的故事?
“你想過嗎?”我反問。
胖子點頭:“想過,想過,正因為進行過深度思考,才不遠萬里而來,深入敦煌,探察究竟——”
撲通一聲,高木突然跪倒,雙膝交替前行,一直到了壁畫下面。
“媽媽,媽媽,媽媽……”高木仰面向上,雙臂高舉,渾身顫栗,向著那幅《貧婦紡織圖》凝望著。
“摘掉他的眼鏡!”我大聲疾呼。
胖子搖頭:“不行,可憐的孩子,他一定是從壁畫中感悟到了往事,現在摘掉眼鏡,豈不是奪走了他的美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這些壁畫能夠勾起人們內心深處的瘡疤,那么很多人將因此陷入巨大的痛苦中無法自拔,為幻覺所困。
高木的呼喚聲越來越凄厲,刺得我的耳鼓隱隱作痛。
反觀桑晚魚,卻沒再發聲,只是沉靜地凝視壁畫,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
我向前邁步,胖子腳下一晃,攔在我面前。
“我去救我的朋友,你的人,與我無關。”我說。
“呵呵,我只有一個條件,戴上眼鏡,任你救人,否則不要干涉任何一個沉湎于回憶中的真心人。’胖子笑著說。
我沒有抗辯,四名槍手環伺之下,多說無益。
“好,我也試試閣下的眼鏡。”我點點頭,拆開盒子,取了一只眼鏡在手。
眼鏡入手極沉,至少是普通眼鏡的五倍以上。我判斷,所有重量都來自于鏡片,不但是多層復合玻璃拼合成型,而且其中設置了金屬反射層、電子接收層,使它變成了一臺微型電腦。
我舉高眼鏡,對著燈光細看。
鏡片內部布滿了灰色的針尖大小的細點,點與點之間,則由比蜘蛛絲更細的線路交叉連接著。換句話說,這是兩塊鏡片,更是兩塊微型電路板,能夠在某些操作下,自動產生與壁畫無關的影像。
眼鏡腿的部分同樣充滿玄機,因為只要戴上它,眼鏡腿末端的圓形凸起正好抵在兩側太陽穴上,也就是做腦電圖時的金屬觸點安放位置。
“原來,一切都是幻覺,產生幻覺的根源不是壁畫,而是這只神奇的眼鏡。”我稍稍松了口氣,總算是看穿了胖子故弄玄虛的底細。
“請吧。”胖子退到一邊,右臂一伸,指向壁畫。
我不再猶豫,大步向前。
走到桑晚魚身邊時,我抬手戴上了眼鏡。
透過鏡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壁畫,也是那幅《皇帝秋獵圖》。畫只是畫,并無動作,也無聲音,更沒有任何值得描述之處。
古代皇帝秋獵,胯下駿馬,掌中長矛,背后良弓,囊中羽箭,身邊簇擁著臂架蒼鷹、手牽猛犬的侍衛,晃晃蕩蕩,氣勢洶洶,所過之處,鳥鹿皆倒,絕對是和平年代里的秋日大事。
壁畫中的皇帝穿的是牛皮軟甲,只護著前胸,一手握長矛,一手拎著長弓,雙臂張開,似乎正在吶喊高歌。他身邊的人也都高舉雙臂,應該是在應和著皇帝的歌聲。
“奈何生在帝王之家?”我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
“是誰在說話?”我倏地一驚,向右側轉頭。
我和桑晚魚并肩而立,她就在我的右側。
說話的當然不是她,而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那句話大有來歷,正是公主被砍去一臂時,皇帝親口說的,已經載入史冊,成為亡國之君的悲哀絕唱。
皇帝秋獵,是表明其武力衛國、雄踞中原的強大信心,而自怨自艾后的那一劍,則是自甘沉淪、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招,喪心病狂之極。
前后對比,云泥之別。
我立刻想到,如果把明水袖帶到這里來,讓她聽聽這句話,只怕立刻就會肝腸寸斷。
“風——”我聽到了吶喊聲,幾千人都在喊同一個字,連喊十遍,聲震乾坤。
“云——”這是第二個字,幾千人的聲音就響在我耳邊。
“雷——”這是第三個字,聲音越來越近。
“電——”這是第四個字,余音裊裊,直達天際。
四個字的回聲還未消失,《皇帝秋獵圖》里的人物突然“活”起來。皇帝所騎的駿馬撒開四蹄,向我奔來。我看到馬蹄翻飛時踢開了草叢和灌木,泥土、草屑四散飄揚,如果不能及時躲開,就要遭到幾千鐵騎的輪番踐踏。
“啊?”我疾呼一聲,倉促間向側面閃避。
鐵騎擦著我的衣角飛掠過去,一路奔向草木深處。
“奈何生在我帝王之家?”那聲音又響起來。
子女無法選擇出生之地,此人這樣問,已經是無可回答的天問。
“誰在那里?誰在那里?”我連問兩聲,向著聲音來處警惕地張望。
“我在這里,誰在叫我?”那聲音回應。
“你是誰?”我繼續追問。
“我是我,還能是誰?我就是——”那聲音戛然而止,悄無聲息。
“風、云、雷、電,風、云、雷、電……”遠處遙遙傳來呼喝之聲,雄壯威武,氣沖霄漢。
同樣是皇帝,有的人開疆拓土,橫掃天下,成了后代歌功頌德的偶像;有的人卻離鄉背井,垂首為虜,被后代文學家鞭笞不止。就像現在,那砍去皇家公主一臂的皇帝,自然是史書中飽受詬病的另類,雖輪回轉世百遍,仍舊不能洗雪其恥。
我的耳邊忽然傳來琵琶輪指之聲,鏗鏗鏘鏘,穿云裂石。
那琵琶的曲調七旋八轉,步步高升,最后到了絕高之處,已經失去了曲調之美,完全變成了金鐵交鳴聲,仿佛絕代高手握著削鐵如泥的刀劍對砍一樣,每一聲傳來,都刺得人心臟亂顫。
“何處是歸程?長亭共短亭。”那聲音在遙遠處響起。
歷史人物泯滅于書卷之內,再無歸程可言。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翻過那一頁,就不會再有秦皇漢武,也不會再有唐宗宋祖。
曾經的輝煌,只剩一幅《皇帝秋獵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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