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夫人回過頭去,面向一棵粗大的野槐樹,雙手合十,停在胸前。當她深深垂頭時,下巴輕輕抵在中指的指尖上。
她再次低沉地開口,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異族語言。
“龍先生,請到這邊坐。”個子稍高的寶玉向旁邊的青石板指了指。
他們兩人的短槍一直拎在手中,保險栓彈開,做好了隨時開槍的準備。
我對他們沒有敵意,所以并不可以提防,任由他們安排。
那塊青石板約有四尺長,足夠我們三個人并排落座。但是,等我坐下,他們兩個卻是一左一右站立,不露痕跡地監視著我。
我不想挑起任何事端,所以對他們的敵視態度并不在意。
“如意蟲,飛吧。”左夫人突然向天張開雙臂,筆直向上。
本來,她的長發盤成精致的發髻,被一根漆黑的三寸長琉璃發簪別住。當她仰面大呼時,長發突然披散落下,那支發簪卻從中折斷,跌在草叢里。
之前我十分注意那支古式發簪,此刻明顯看到,發簪斷折后,一只半寸長的四翅飛蟲振翼而起,向著東南面的山梁飛去。
我明白了,左夫人也是蠱苗中人,所謂的“如意蟲”大概是煉蠱師自身的“元神蠱”,能夠與她心意相通。假如左豐收身上也帶著這種蠱蟲,那么在百十公里之內,兩個蠱蟲就能彼此尋見,成為雙方會面的向導。
“大概需要多久?”我揚聲問。
左夫人沉聲回答:“如果豐收在山梁附近,半小時內就有結果。”
我松了口氣:“好,那我們安靜地等一會兒吧。”
蠱術通神,匪夷所思。我對“蠱蟲尋人”這種技法抱有信心,因為畢竟蠱術之道是從兩漢時期遺傳下來的上古奇術,既非唯心主義,又非唯物主義,是一種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獨特技法。任何昆蟲學家都無法解釋其原理,就像無法解釋蜜蜂跳“八字舞”、蟋蟀掘土為巢那樣。
左夫人走近我,忽然輕輕搖頭,陰沉沉的臉上露出慘慘淡淡的笑容:“龍先生,其實你不該來羅盤村的。”
我聽出她話里有話,只是禮貌地回應:“怎么說呢?”
“有些事,是羅盤村獨有的秘密。這里是世外桃源,規則由我們自己制定,并不完全受黃花會指揮。你跟著黃花會的人過來,一旦發生變故,沒有人能保證你的安全。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必須——”左夫人一笑,露出整齊而慘白的牙齒。
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慌亂,左右兩邊站著的寶玉、寶石兩兄弟雖然短槍在手,卻無法對我構成真正的威脅。
“你們要政變?”我問。
“我們要拿回屬于自己的權利,沒有人愿意世世代代為奴,被壓迫,被榨取,被呼來喝去,被當牛做馬。龍先生,你是港島來的上流人物,對于民主和自由一定有著自己的看法。你說,我們的要求并不算高吧?”左夫人問。
“是,每個人都應該享有民主自由的權利,這是基本需求,任何人不可以剝奪。”我實話實說。
之前我曾想象過黃花會與羅盤村的關系,如果后者是為了報恩,那么這種關系可歌可泣,值得大書特書。相反,如果左夫人說的都是真的,羅盤村處于被奴役、被壓榨的地位,那樣的話,起義與政變迫在眉睫,再也不能屈辱忍耐下去了。
“我必須找到豐收。”左夫人喃喃地說。
“他是政變的領導者?沒有他就群龍無首,是這樣的嗎?”我問。
左夫人冷峻地笑著,輕輕搖頭:“也不完全是這樣,但我們必須找到他,弄清海市蜃樓的秘密。這么多年了,對于海市蜃樓的研究總是功敗垂成。他不得不舍身一試,看看問題出在哪里。海市蜃樓是通向敦煌天機的關鍵,不打通這個環節,再苦守一百年,也只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大姐,其實我們早就準備好了,石塔下面埋著一百五十斤*,引爆之后,連塔基都將化為碎末。這一次,我們殺了雪菩薩和大魔手,然后全體向西方邊境線撤退,豈不是萬全之策?”寶玉問。
左夫人再次搖頭:“錯,錯錯錯,我們不是要撤退,而是必須采取激進手段,取得敦煌天機。一味逃走,誰都逃不過美國中情局的天羅地網。黃花會是五角大樓嫡系,殺了會中高層,五角大樓是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現在,我們必須拿到敦煌天機,令所有大國投鼠忌器,才能從中取利。”
“有人來了。”從未開口的寶石突然發出警告,同時俯身,伏地聽聲,“南面,四百米,兩人接近,有拉動槍栓聲、擦拭匕首聲。”
左夫人揮手,寶玉、寶石立刻后撤,隱身于密林之中。
她緩緩地走過來,跟我并排坐在青石板上。
如果有人出現,只會看見我們,卻很難發現寶玉、寶石兩兄弟。
“政變會引發流血犧牲,以我拙見,黃花會勢力龐大,大將軍、雪菩薩、大魔手只是冰山一角,此刻反叛,無異于以卵擊石。江湖的水極深,以羅盤村的村民來反抗黃花會,最終難免遭受滅門之難。如果你跟左先生為了村民們好,就應該保持現有的狀態,以待時機。我是局外人,與政變沒有任何利害關系,所以我的意見還是比較中肯的,希望你和左先生能三思而后行。”我無比誠懇地說。
炸毀石塔,僥幸殺了雪菩薩、大魔手,也只是在黃花會這一龐然大物身上投擲了幾塊石子而已,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卻已經耗盡了羅盤村所有的戰斗力。
這種懸殊對比之下,羅盤村還要勉強出手,就太不明智了。
“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唉——”左夫人連說了三句“你不懂”,然后一聲長嘆。
“說來聽聽,或許我能給你一些意見。現在是和平年代,再打打殺殺、滅門屠戮,一旦警方介入,各方都討不了好處。”我說。
“只要找到敦煌天機,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尊貴的人,可以跟萬物主宰者平起平坐,推枰論道,達到人類有史以來的極限之地。活著太累,死亡長生,而敦煌天機就是幫助人長生不死、長死不生的奇妙法寶。你說,羅盤村近水樓臺先得月,是不是必須找到敦煌天機才行?”左夫人悄聲問。
敦煌天機并非解決一切矛盾的萬用法寶,只不過被世間以訛傳訛者濫用,越傳越是神奇,才導致了今天這種八方勢力爭搶的局面。
越是辟謠,謠言就越甚囂塵上。
我無法說服左夫人,只好苦笑著搖頭。
南面來的絕非善良之輩,我們坐在這里,很可能成為對方企圖獵殺的目標。
長期以來,我對江湖人物最大的擔憂就是,每個人都不想克制自己,任性肆意而為,殺戮別人最后反遭別人殺戮,為一生畫上一個并不圓滿的句號。
“我知道你的一些事。”左夫人突然說。
當我轉頭看著她時,她眼中飄浮著莫測高深的笑意:“你的身世,你家族的過去……我都知道一點。”
“如何證明?”我問。
雷動天曾經為了幫我弄清家族淵源而廣泛發動了各種媒體渠道,中間受騙十幾次,損失幾百萬元。事實上,當我棲身于孤兒院時,就已經有了模糊的認識,自己的家世恐怕永遠無法大白于天下了。
現在,左夫人這樣說,豈不是個大笑話?
“曾有龍姓考古學家癡迷于11窟,尤其擅長畫反彈琵琶圖。他是突然消失于莫高窟的,隨身皮包、小凳、大衣、煙斗都沒有帶走,甚至連他鐘愛的一桶沙漠女王牌鉛筆也遺失于繪畫現場。有人拍下過照片,他在——”左夫人停住話頭,冷笑著看著我。
我連連皺眉,對她說的這些似是而非的線索不敢全信,也不能不信。
喜愛彩鉛繪圖的畫家都知道沙漠女王牌鉛筆,那是阿拉伯國家貴族專用的鉛筆,制造商為埃及沙漠女王公司,經銷范圍為亞、非、歐三洲,主要用戶為上流社會的繪畫者。
在敦煌,我從未用過這種鉛筆,而是使用普通鉛筆,以免引起畫家團其他人的懷疑。可是,在港島的家中,我一向都使用這種沙漠女王鉛筆,并且對它有極深的鐘愛之情。
“那又代表什么?”我問。
左夫人狡黠地笑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陳述事實,具體代表什么意思,還是要龍先生自己斟酌。羅盤村是黃花會的下屬機構,安插在敦煌時日不短,自然了解其它渠道缺失的資訊。所以,龍先生的某些疑惑與其求助于敦煌文史館,不如求教于羅盤村。消滅南面來的兩名敵人,我們可以繼續談。”
她如此正大光明地要挾我,我倒不好反駁了,只是無聲地笑著,目視前方,眼角余光瞥向南面。
小徑極窄,那兩人出現時,不停地蹭斷了兩邊的枯枝,發出噼啪之聲。
“咦?有人?”走在前面的矮黑胖子低聲驚叫著,下意識地將雙手伸入褲兜里。
“什么?”走在后面的是個身材高瘦、臉龐稍長的男人,身手極為靈活,輕輕一躍,便到了矮黑胖子前面。
我沒費太大力氣,就判斷出他們是坦克幫的人——本地口音、行事囂張、公開攜械、目露兇光。
“好事,好事。”矮黑胖子笑起來,目光賊溜溜的,在左夫人臉上晃來晃去。
“你們是誰?”高瘦男人問。
“爬山消遣的。”左夫人回答。
“鳴沙山上有狼,你們不知道嗎?”高瘦男人又問。
左夫人搖頭:“我們昨夜上山,迷了路,只能等到天亮再下山。走的累了,在這里歇一歇。”
矮黑胖子摸著下巴,嘴角口水直流。
左夫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我剛剛只注意到她話里的玄機,完全忽視了她的五官相貌。荒郊野嶺之上,胖子、瘦子手握兇器,大大地助長了他們的淫威。
“跟我們走吧,送你們下山。”高瘦男人說。
左夫人搖頭:“我們想再坐一坐,好意心領了。”
矮黑胖子剛要發作,那高瘦男人干笑了一聲:“好吧,不勉強,再會,再會。”
左夫人點點頭,那兩人就從我們前面經過,往北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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