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月牙泉小鎮那邊的探戈舞曲鏗鏘有力地傳過來,宣告著這是一個太平盛世的狂歡之夜。
幾百步之遙的這邊,我和左豐收卻同樣面臨生死存亡的嚴峻問題。
一遠一近,天壤之別。
“你和大魔手之間有什么仇怨?她還沒來敦煌,你先提前導演了失蹤大戲,把自己徹底隱藏起來。可見,你對她甚為忌憚,是嗎?”我問。
單純地看海市蜃樓那件事,似乎可以當做是外敵對于黃花會的挑釁攻擊,也可以說成是一次意外。可是,縱向考察,則可以看出,左豐收選擇此刻詐死隱退,其原因正是因為大魔手的蒞臨。
“我不忌憚她,只是現在進行的一項研究恰好到了關鍵之處,不想被她干擾。”左豐收說。
“是什么研究,可以說來聽聽嗎?”我步步緊逼,希望能迫使左豐收說出實話。
“嗯,說起來,我的研究跟龍先生有關,也就是11窟中的反彈琵琶圖。簡單說吧,我已經發覺反彈琵琶圖是一幅三層結構的壁畫,除了我們目前所見的反彈琵琶圖的舞姬,下面還有兩層,分別是——”他停住,等我回應。
多層貼合、內容不同是莫高窟壁畫的明顯特征之一,聽他這樣說,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在11窟臨摹壁畫時,已經注意到,反彈琵琶圖這一幅畫的邊緣十分整齊,沒有遭到任何破壞。所以,下面到底有幾層、每層有什么內容都不得而知。
“很好。”我只回答了兩個字。
“龍先生,反彈琵琶圖之所以令世人感到驚艷,就是因為其內含神韻。壁畫極薄,顏料浮于表面,那么神韻何來?我現在已經可以解釋,就在于下面的第二層、第三層內容。”左豐收嘆了口氣。
我轉過臉來,看到他正垂坐在一個沙坑里,雙手各抓著一把黃沙,輕輕上揚。
表面看,左豐收是一個老實、厚道、穩重、沉著的人,但巖畫谷交鋒那一回合,我已經深刻認識到,這一切都是他的表面偽裝。這個人如同隱藏在竹篾簍子里的五步蛇,貌似恭順溫和,實則劇毒無比,而且極富攻擊性。
“今晚,我可以做東的。”他將雙手殘沙向東面一揚,“月牙泉小鎮雖然比不上港島那邊的高級酒店,但有幾家本地菜還是相當正宗,口味直追民國餐飲名廚。”
我笑了笑,忍住滿心厭惡,低聲致謝:“多謝多謝。”
“我們可以到那里去,邊吃邊談。”他說。
我從未嘗試過跟一條毒蛇共進晚餐,但現在,我很有興趣嘗試一下。
在巖畫谷,我們只是打了個平手。他沒有誘使我跌下懸崖,我也沒能將他生擒活捉,押回羅盤村。
“好,那就叨擾了。”我翻身坐起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西側的沙堆后面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寶蟾,另一個則是眉目如畫、極為年輕的女孩子,至多不超過二十歲。
左豐收揮手,寶蟾和那女孩子就飄然向東,先行去安排用餐地點。
“龍先生,請吧。”左豐收故作文雅,舉手相邀。
我們并肩向東,踩著軟軟的黃沙,雙方距離忽遠忽近。
“龍先生,你就不關心反彈琵琶圖下面的兩層畫是什么內容嗎?”左豐收忍耐不住,重提這個問題。
“是什么?”我順著他的話題問。
“唐初大家之作,第二幅是‘寒鶴戲梅花’,第三幅是‘亂雪迎春圖’。”左豐收回答。
我對中國繪畫史做過研究,一聽這兩幅畫的名字,立刻覺得有“文不對題”之感。
莫高窟中的所有壁畫都有著可以演繹的故事性,而非單純的觀景之作。就拿反彈琵琶圖而言,它講述的是一場風光盛宴,看不見席上貴賓,但從舞蹈、音樂的陣容看,貴賓的級別一定極高。
如果只是鶴、梅、雪之類的應景之作,根本沒有資格描繪于莫高窟內,與各種佛教題材的壁畫集于一堂。
唯一的解釋,就是左豐收撒謊,隨口報出了兩個名字。
“很好,很好。”我點點頭。
“龍先生,你認為這兩幅畫也很好嗎?難道你就不覺得……這種畫并不適合畫在莫高窟內?”左豐收問。
我搖搖頭:“左先生,那不是我最關注的。你如果足夠了解我,就應該知道我關心什么,看重什么。”
面對幻術高手,我不得不在自己的臉上、身上、思想上設置重重壁壘,將真心真意真感情嚴密地遮蓋起來,以免給對方留下可乘之機。
左豐收嘆了口氣,閉口不答。
等我們踏上了月牙泉小鎮外的五彩石子路,他才重新開口:“龍先生,莫高窟壁畫差不多都是多層結構,昔日有位大畫家來此描摹寫生,曾經對外層殘缺壁畫進行了大范圍的剝離,才讓很多埋沒了的大作重現人間。我一直都在想,既然反彈琵琶圖能夠引發世人那么多遐思,不如將它剝離下來,讓下面的名畫也一露真顏,你說好不好?”
我微笑著搖頭:“那是犯罪,只要左先生不怕鐵牢鐐銬,盡可以一試,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他哈哈大笑,終于結束了對我的刺探。
就我個人看來,壁畫一旦剝離,無論怎樣妥善保管,總是失去了其固有的價值。也就是說,莫高窟壁畫只有留在莫高窟內,才是原汁原味的藝術品,假如將其挪移到北京、東京、紐約、洛杉磯、澳大利亞的某個高級博物館中,就變成了絕對的殘片,根基盡失。
關于大畫家剝離殘缺壁畫事件,歷史資料中曾有這樣一封信函留下來,其內容就是地方官員向中央報告此事。
那封信的原文關鍵章句如下:
某先生刻正居石室中臨摹。惟各朝代之壁畫,并非在一平面之上,乃最早者在最內,后來之人,于其上層涂施泥土,重新繪畫。某先生欲遍摹各朝代人之手跡,故先繪最上一層,繪后將其剝去,然后又繪再下一層,漸繪漸剝,冀得各代之畫法。此舉對于古物之保存方法,未能計及。蓋壁畫剝去一層,即毀壞一層,對于某先生個人在藝術上之進展甚大,而對于整個之文化,則為一種無法補償之損失……
作為后人,我無法對該大畫家的行為做任何批駁,但為了追求技藝而破壞文物,本來就是不雅之事。如同盜墓者為了獲取棺槨內的陪葬品,肆意破壞棺槨外圍的織錦、紋飾、榫卯、雕花,眼中只見金銀財寶,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正在破壞中華民族的寶貴歷史遺產。
剛剛左豐收提到,想揭掉反彈琵琶圖,觀察下面的壁畫,其目的當然不是像那位大畫家一樣為了技藝上的提升,而是為了找到“金山銀海翡翠宮”的入口。
國家的文物保護法中明確界定了各種入刑的行為,像左豐收提到的這種,一旦出手,就會驚動警方、官方,惹來極大的麻煩。
我知道他不是個激進暴躁的人,那種做法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寶蟾預定的是一家名為“遼皇御廚”的酒館,門口的霓虹燈快速循環閃爍著,把“御廚”二字照得璀璨無比。
那年輕女孩子已經在“金珠宮”房間門口等候,恭順地替我和左豐收開門,請我們在棗木大桌的左右落座。
具有敦煌特色的大菜一道道端上來,寶蟾和那女孩子卻不入席,只在旁邊侍奉。
“只要體內種下元神蠱,就等于是埋下一顆*。大魔手這種做法,已經害死了不少蠱苗高手,惹起眾怒,才會遠走他鄉。”左豐收說。
我沒有覺察體內有什么異樣,只是略感疲憊,頭腦也不是特別清醒。
“寶月。”左豐收招呼那年輕女孩子。
“在。”女孩子走近。
“替龍先生照一照他體內的元神蠱。”左豐收吩咐。
女孩子答應一聲,從旁邊櫥柜上拿了一只粗瓷大海碗,又輕輕開啟了一壇白酒,倒了滿滿一碗,放在我的面前。
那是敦煌本地出的沙洲燒酒,純糧釀造,酒精度數高達六十五度,又被愛喝酒的人稱為“西北燒刀子”。
“龍先生,我剛剛觀察過,您體內的元神蠱是在左側肩胛骨下緣,帶來的影響是身體沉重,疲乏犯困,但是并不影響工作。您先閉上眼睛,等我請您睜眼時,你再向酒碗中看。”女孩子說。
我答應一聲,緩緩地閉眼。
普通百姓懼怕蠱蟲,那是源于人類對于蟲類的天生厭惡之心。
江湖人物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普普通通幾條蟲子,還是不會放在眼里的。
我閉目之后,感覺到那女孩子的纖纖玉手按在我的后背肩胛骨上,先是向上、接著向右推移,并且越推越快,直到有一股異樣的熱流進入了我的后背正中。
“龍先生,蠱蟲兇猛,其相殘暴詭異,請不要吃驚。我倒計時十次,您就睜眼。十、九、八……”女孩子緩緩地開始倒計時,我感覺那股熱流左沖右突,到達了右腋窩附近,突然一躥,進入了我的右側鎖骨。
那女孩子手法極快,一把按住了我的鎖骨,同時口中的倒計時不停。
等到她數完“一”字的時候,我猛地睜眼,望向眼前的酒碗。
燒酒清澈,映影如鏡。
我看到那女孩子的指縫中露出一條黑、白、金相間的蟲子,約有三寸長,背生鱗片,腹下多爪,正在拼命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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