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劍湖有些安靜。</p>
但是安靜這個詞是相對而言的。</p>
但是黑貓少年與白貓少女兩個人的世界,這個時候確實很安靜。</p>
黑貓少年眨著眼,看著湖水倒映出來的那只白貓花面,莫名其妙的。</p>
他有些緊張。</p>
易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p>
湖水中那只白貓似乎輕輕踮起了腳,雙手有些俏皮的背負(fù)起來,長發(fā)隨著清風(fēng)起落。</p>
墨發(fā)白衣,有些清香,有些美妙,有些難以置信。</p>
無論怎么看,這戴著白貓面具的少女都是一道與此時沉劍湖交相輝映的美景。</p>
可她的腰間束著一柄漆黑如墨的細(xì)劍。</p>
所以易瀟的額頭一下子就滲出了冷汗,整個人頓時僵硬起來,連撫摸湖水的動作都慢了一拍。</p>
就像大家說的那樣,這只龍雀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好。</p>
這個時候,懷中劍酒令極為識相的安靜下來,再無波動。</p>
易瀟看著湖水里的白貓輕輕俯下身子,安安靜靜蹲在自己身邊三尺。</p>
她伸出一只手浸入湖水,然后平淡開口。</p>
“你來看湖?”</p>
湖水有些微涼,易瀟有些微怔。</p>
他沒有想到,這只龍雀居然會主動跟自己打招呼。</p>
然后這只龍雀安安靜靜,好像在等著自己的回答。</p>
她,好像與世人描述的那樣,不太一樣。</p>
白貓少女安靜看著湖水中的剪影,默默等著易瀟的回應(yīng)。</p>
這是她第一次出門,這也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打招呼。</p>
她帶著白貓面具,有些謹(jǐn)慎甚至拘謹(jǐn),但終究是開口了。</p>
雖然她之前深居皇宮,但關(guān)于外面那些流言她也是聽到一些的。</p>
她知道自己好像在世人眼中不太討喜。</p>
一開始她不是很在意。</p>
可后來她有些在意。</p>
譬如風(fēng)波莊遇到的白發(fā)人好像有些懼怕自己。</p>
譬如走在街上她聽到的那些關(guān)于自己的傳聞。</p>
她有些生氣,有些惱怒。</p>
她只是悶悶的想,她的脾氣挺好的,至少不像他們說的那么差。</p>
她順著懷中令牌的震動指引,一路慢行,直到那枚令牌停住震動。</p>
直到她走到這里。</p>
直到她看到了這只黑貓少年。</p>
黑貓少年安靜蹲在湖畔,怔怔看著湖面發(fā)呆,雙手輕輕撫摸著湖水里的自己。</p>
這副畫面很有意思。</p>
莫名其妙就觸動了自己。</p>
所以她思忖再三,還是決定打個招呼。</p>
現(xiàn)在招呼打了,她卻有些懊惱。</p>
她心想,自己說的什么話呀,這個招呼打的亂七八糟。</p>
亂七八糟亂七八糟。</p>
就好像她此時心情一樣亂七八糟。</p>
她有些后悔打了這個招呼。</p>
幸好她帶著花面,別人看不到她皺起的眉頭,略嘟的小嘴,鼓起氣的粉腮。</p>
好生尷尬。</p>
這句話就好像是擲入湖里的小石子。</p>
魏靈衫以為不會有漣漪了。</p>
沒想到黑貓少年清儒的聲音傳來。</p>
一下子蕩起了漣漪。</p>
魏靈衫皺起好看的眉毛,聽清了那個稍顯中氣不足的聲音。</p>
嗯。</p>
然后她白貓面具下的五官舒展開來,有些像是小貓一樣笑了,心想果然打個招呼是對的。</p>
接著她的心緒又有些亂。</p>
因為她不知道說些什么好。</p>
易瀟的心緒更亂,按道理來說,輪到他說些什么。</p>
他還沒想好說些什么,沉默著看著湖水。</p>
然后他扭過頭,看著白貓面具說道。</p>
“你也來看湖?”</p>
白貓少女也輕輕嗯了一聲,接著她攏了攏耳邊的發(fā)絲,側(cè)過頭。</p>
白貓黑貓,少女少年。</p>
兩個人彼此看了一下,誰也沒有移開目光。</p>
“沒想到你......膽子這么大。”魏靈衫沉默了一下,把目光從易瀟身上緩緩移開,然后慢慢開口。</p>
易瀟微怔,然后有些惱怒的發(fā)現(xiàn),自己蹲下來的時候,別在腰間的那塊紫蕭腰牌不小心露出了一角。</p>
接著白貓少女似乎是安慰一樣說道,“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我也是偷溜出來的。”</p>
易瀟惱羞成怒地把那塊腰牌解開,然后揣藏進(jìn)懷里。</p>
白貓少女善意的提醒說道,“不光你身上的腰牌,還有你身上齊梁風(fēng)格的衣帶,蘭陵城獨有的黑玉扣,靴子上江南皇族的繡紋。”</p>
齊梁風(fēng)格的衣帶,蘭陵城獨有的黑玉扣,靴上江南皇族的繡紋。</p>
易瀟低下頭去,足足怔了好幾秒。這才發(fā)現(xiàn),她說的一樣不錯,只是尋常人哪能看得這么仔細(xì),又哪里知道這么多?</p>
于是當(dāng)他詫異的眼光落在白貓面具上,魏靈衫平靜解釋說道,“平時比較閑,會看些書。”</p>
易瀟知道,這要看很多書。</p>
他有些佩服說道,“你......跟外面說的不太一樣。”</p>
豈止是不一樣,簡直是兩個人。</p>
魏靈衫摸了摸漆虞劍鞘,這才意識到自己犯得錯誤比某人還要大一些。</p>
接著她有些幽怨說道,“我沒出過宮,他們又怎么會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p>
易瀟笑著說道,“看來你的膽子也不小。”</p>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p>
這會兩個人都盯著湖水。</p>
好生安靜,卻不尷尬了。</p>
兩個人專注的目光透過湖水,似乎穿越了湖中那個萬盞花火照亮的夜空,直接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p>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悠悠開口,“你看到了?”</p>
魏靈衫瞇起眼睛,白貓倒影在水中乖巧地點了點頭。</p>
“這里連接著劍冢。”</p>
易瀟極為篤定開口,“雖然不知道到底哪里是正確的入口,但是距離湖心島不會太遠(yuǎn)。”</p>
魏靈衫捋了捋鬢角,沒有去思考劍冢在哪的深奧問題。</p>
她心不在焉的,好像在想別的事情。</p>
安靜了一分鐘,魏靈衫細(xì)聲細(xì)語說道,“風(fēng)庭城里傳的那些,是真的嗎。”</p>
她沒有去接易瀟的話題,而是側(cè)過頭,問了一個很突兀的問題。</p>
易瀟攪動湖水的雙手停住,很是無奈。</p>
他知道她問的什么問題。</p>
可是他不方便回答。</p>
立場不同,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就不同。</p>
但是黑貓看著白貓認(rèn)真的眼神。</p>
那道眼神,很認(rèn)真,很信任。</p>
魏靈衫抿唇,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p>
她也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齊梁的小皇子,卻有一種莫名的安心。</p>
她直視著這個有些滑稽的黑貓少年,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說道,“你說,我聽。”</p>
易瀟看著大魏龍雀,確信她將這份信任給了自己。</p>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無比真摯說道,“是陰謀。”</p>
是陰謀。</p>
當(dāng)然是陰謀。</p>
魏靈衫也知道是陰謀,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p>
每個陰謀都有策劃者,她相信這是個陰謀,就不得不去考慮更深層次的東西。</p>
所以她寧愿不去相信,除非有人挑明白了說出來。</p>
現(xiàn)在易瀟挑明白說出來了。</p>
白貓面具下魏靈衫的眼神有些微惘,更多的是失望,“為什么呢?”</p>
易瀟說道,“四王齊聚風(fēng)庭城,表面上看起來是魏皇要保護(hù)你,確保你不會出現(xiàn)意外。”</p>
“實際上,如果曹之軒不給出一個這么好的機會,就不會等到那場變故。”易瀟無奈開口,“現(xiàn)在雖然不知道是哪位,但目前已經(jīng)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曹之軒是逼著他跳反,也是逼著你出事。名不正則言不順,郡主大人還是多加小心為妙。”</p>
魏靈衫沉默著看著湖水。</p>
她笑了笑。</p>
接著她做了一件讓易瀟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p>
白貓少女輕手輕腳脫了自己的靴子和白襪,赤著玉足踏在湖畔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拎起白衣衣擺,像是一個小女孩一樣,試探性伸出一只腳去探了探沉劍湖的湖水。</p>
有些清涼。</p>
魏靈衫咯咯笑了一下,大咧咧不管旁人眼光,就這么咧著嘴一點點把腳浸入沉劍湖里。</p>
然后她舒服的啊呀一聲,像是貓咪極為享受一般。</p>
易瀟有些無奈看著這孩童一樣的舉措。</p>
他心想世人對于這位龍雀郡主的了解可真是大錯特錯。</p>
他甚至有些懷疑,眼前幼稚如同小孩兒的,是不是就是傳說中那位北魏明珠兒。</p>
接著他看到魏靈衫雙手撐著地,扭著頭認(rèn)真說道。</p>
那種語氣,好像是解釋,又好像是感慨。</p>
“這是我第一次出門啊。”</p>
易瀟有些理解了。</p>
于是他也脫下自己的靴子和襪子,咧著嘴提著褲腿坐在魏靈衫旁邊。</p>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真誠。</p>
“這也是我第一次出門。”</p>
魏靈衫咯咯笑著,晃蕩著兩只腳丫,去踢那些涼意沁人的湖中花火。</p>
少女的腳粉嫩如蓮花,踢踏著蓮花一樣的花火倒影。</p>
易瀟看著湖中搖搖晃晃的燭火被白皙的腳丫踢碎又復(fù)原。</p>
那只龍雀樂此不疲。</p>
易瀟心頭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覺,就好像是湖里面搖曳的燭火,很暖和,卻不可捉摸。</p>
他有些惘然,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小螞蟻在心中緩緩蠕動,有些難耐的癢,還有莫名的期待。</p>
他的目光落在白貓面具上。</p>
“你跟外面描述的......不太一樣。”</p>
“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p>
“所以說世人的看法一直很有問題?”</p>
“可是你跟外面描述的一模一樣啊。”</p>
“如果是那樣,我把腳放到這湖里會被凍死的。”</p>
“那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yīng)該砍你一劍呢?”</p>
......</p>
兩個人說了很久。</p>
如果有一個人在旁邊聽到這兩位的對話,一定會覺得好生無趣。</p>
但是他們倆覺得好生有趣。</p>
談天說地好有趣。</p>
滿湖花火好有趣。</p>
黑貓白貓好有趣。</p>
易瀟想起來一件事,假裝無意問道,“聽說你路上與沐鳳白論劍?”</p>
魏靈衫好像猜到了小殿下的心思,笑著問道,“誰是沐鳳白?”</p>
易瀟摸了摸鼻子,沒有再問下去。</p>
大魏龍雀帶著些許揶揄的笑意,“聽說你路上有一件紅衣相隨?”</p>
易瀟眨了眨眼,說道,“很好的朋友。”</p>
白貓面具下的眼神好像有些波動,她頓了頓。</p>
低聲說道。</p>
“我沒有朋友。”</p>
黑貓清了清嗓子,認(rèn)真回答。</p>
“現(xiàn)在你有了。”</p>
白貓陡然笑了,“其實外面真的很美。比牡丹亭要好看的多。”</p>
黑貓看著白貓的側(cè)臉,“還準(zhǔn)備回去嗎?”</p>
沒有接話。</p>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笑著說道,“以后不回去了。”</p>
易瀟沉默了。</p>
以后不回去了,這次還是要回去的。</p>
魏靈衫解釋道,“長歌師兄會來接我,順路的話,回去一趟。”</p>
易瀟有些好奇,“李長歌?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p>
魏靈衫托腮想了想,踢踏著湖水。</p>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p>
“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宗叔只是指點我劍法,可我已經(jīng)有師尊了。”</p>
“不是你們以為的玄上宇。”</p>
易瀟有些詫異地看著那只龍雀。</p>
她仔細(xì)思考了很久。</p>
“自我記事起,我就拜入風(fēng)雪銀城了,與長歌師兄也有書信往來。”</p>
“我的師尊,是當(dāng)代風(fēng)雪銀城城主。”</p>
一切都安靜下來。</p>
林間有喵嗚的貓叫響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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