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天酥樓。</p>
白袍老狐貍七月七在洛陽大開殺戒之后，這片素來被戲稱為洛陽第一勾欄地的六角閣樓就變了味道。</p>
這一整條建在天酥樓背后的煙花街一夜之間空巷無人。</p>
極為清凈。</p>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后宮那位鳳仙大人的詔令。</p>
為天酥樓含冤而死的十三位女子平反。</p>
這一紙詔令來得迅猛無比，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就宣布執行完畢，整個過程如快刀斬亂麻，而結果則是令人大跌眼鏡。</p>
區區十三位風塵女子的性命，因此連累入獄而拆封府邸的諸侯就有數位，滿門抄斬的不計其數。</p>
左十三侯，斛南侯，天都侯......這些立國諸侯被打上數條煊赫罪名，草率到有些荒唐的被捕入獄安養天年。</p>
洛陽朝廷的言官噤言了。他們是真的猜不透那位的意思，如此雷厲風行，為的是不怕寒了人心的殺雞儆猴，還是說這一手是推洗北魏畸形朝野的真正鐵血手段？</p>
其實兩者都有，只不過他們打死也想不到，這些被捕入獄的立國大諸侯們，在紅月夜就已經含恨離世。</p>
這是被授予魏皇意志的大事件，在風庭城兵變之后，魏皇再一次向中原展示了自己強硬的統治手段。</p>
殺！</p>
人頭落地的權貴，傾家蕩產的貴族，株連九族的罪裔。</p>
七月七的大紅月，洛陽的內圈不知清洗了多少血液。</p>
而紅月事件幕后幾乎無人得知的真相，則歸隱于此刻在天酥樓看戲的一老一少身上。</p>
......</p>
天酥樓大紅簾下。</p>
一襲紅袖俯仰生姿，面容悲戚，抽劍仰面。</p>
字字誅心。</p>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p>
劍穗紅纓飛舞，鈴鐺落地。</p>
那襲紅衣兒以袖遮面，在大紅簾緩緩合攏之下落幕。</p>
“臺上那出戲，是天酥樓最負盛名的曲目《鳳惜命》，唱的便是那位淇江邊上自刎的絕美紅衣兒虞姬。”</p>
“一百年前西楚霸王踏破萬里山河，虞姬伴隨他君臨天下，他渡劫之時，提天下萬劍出廬，揮手將楚字王旗插入天上仙闕，何等的威武霸氣？”</p>
柳如是輕輕道：“只可惜命數不留人，霸王逝，紅衣隨，如今人間已是物是人非，新的大世再起。”</p>
“柳姐姐說的極是。”一道清脆玲瓏卻帶著些許蠻橫的聲音傳來：“有一問不知可否解答。”</p>
易瀟有些無奈，看著席旁抱膝蹲坐著的丫頭，這廝嚷著要來天酥樓，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了。</p>
熟料易小安如愿見到了這位絕艷洛陽的柳大花魁，眼巴巴走不動，看著無論是身材還是容貌都妥妥壓過自己的大美人看戲途中一路嬉笑怒罵好不自在的模樣，說也說不出話，恨得牙癢癢，最后只能憋出一個不是刺的刺話。</p>
天酥樓蘇大家離世之后，缺了一位主心骨，能獨當一面的新大家，而如今柳如是出閣，正好彌補了這么一個空缺。</p>
洛陽史上從沒有任何一位花魁出閣之日有如此盛大的收獲。</p>
七月七柳如是出閣之日，洛陽最頂尖的一批權貴送出了令人膛目結舌的恐怖賀禮。</p>
數之不清的黃金，珠寶，一箱一箱被府邸傭人搬來，堆疊在天酥樓門口。</p>
白袍老狐貍一手殺雞儆猴，將洛陽權貴嚇得大氣不敢出。</p>
說柳如是繼承了蘇大家的遺志并不為過，任誰都知道鳳仙大人的一紙詔令是為誰而出，后宮那位甚至派人對這位新天酥樓大家噓寒問暖了一番，定好了時辰入宮面圣。</p>
如今的天酥樓已經徹底換了一副模樣。</p>
如果說蘇紅月的政策興許還帶了些懷柔，柳如是則是采取了最為剛猛的殺伐手段，首先將后樓一整條勾欄街盡數拆除，再將天酥樓頂了十數年的污名一并洗去。</p>
柳如是面帶微笑，看著自己身旁身段窈窕初長成的小丫頭，戲謔笑道：“你要問的，可是這首《鳳惜命》的詞曲？”</p>
易小安看著這位容貌傾城同時智力超群幾近完美的女人，冷哼一聲道：“既然那位紅衣兒在一百年前淇江自刎了，詞曲極為凄涼，無一不是悲嘆人生苦意，為何還要叫鳳惜命的名字？”</p>
柳如是陷入了輕微的沉默。</p>
“這是蘇大家寫出的曲目，年幼時我還不懂。”</p>
她笑了笑。</p>
“西楚霸王渡劫之后再也不歸，楚字王旗在中原大地四分五裂。”</p>
“可誰知道那位少年成名的絕世霸王是不是真的就這么死了呢？”</p>
柳如是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輕聲道：“一去不回者，一去不回邪？”</p>
小殿下看著這位眉眼自若的女人喃喃自語。</p>
“若是一百年前的紅衣兒不曾自刎，那位霸王興許會為了她殺下天界，重返人間，也許再有相見時日。”</p>
她低頭自嘲笑了笑：“或許，有轉世這么一說？”</p>
易瀟的心弦似乎被剎那撥動一下。</p>
柳如是抬起頭，揉了揉張牙舞爪的小丫頭腦袋，看著小妮子呆呆不知如何反應的模樣，懶洋洋道：“鳳惜命，就是取愿想要詞里的虞姬惜好自己的性命，若是真有轉世了，也不要在下一個輪回錯過霸王。” </p>
易小安有些微怔，看著這個妝容精致的女人，發現她的笑意并不自然，似乎有些憔悴。</p>
柳如是疲倦笑了笑，道：“蘇紅月把天酥樓交給了我。可天酥樓如何在洛陽活下去呢？”</p>
“靠自己。”這個女人恢復了面無表情道：“說起來很容易，但做起來真的很難。”</p>
白袍老狐貍微微皺眉，看著自己那位隱隱約約心智有些熟過了的閨女，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p>
“禪七叔，你幫了天酥樓太多。”柳如是道：“那些眼比天高的北魏權貴，能不惜折腰，甚至連面子都不要，親自把那些銀子珠寶運到天酥樓，并不是他們真的遵守天酥樓的規矩，更多的，是懼怕你。”</p>
“在他們眼中看來，你就是天酥樓的規矩，所以你要他們來送這筆賀禮，他們便送了。”</p>
“所以這筆銀子，天酥樓不能要。”</p>
柳如是認真道：“天酥樓是個世俗到了極點的地方，不修行，卻偏偏要沾染因果，算是入了江湖，事事紛擾不得安寧。若是要想善果，總不能一輩子靠您支撐，我想自己做些什么。”</p>
白袍老狐貍陷入了沉默。</p>
“我沒有修行天賦，修不了元力，要承載天酥樓，便只能依靠手中的權力。”柳如是淡淡道：“只可惜我手上并沒有一樣名叫權力的物事，所以鳳仙大人約了我入宮，這便是天酥樓最后的機會了。”</p>
白袍老狐貍面目平靜，靜靜看著自己的這位閨女。</p>
易瀟已經聽出了一些不太尋常的味道來。</p>
易小安看著這個心力有些交猝的女人，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眨了眨眼，欲言又止。</p>
“十六年了。”</p>
柳如是平靜道：“您在天酥樓背后站了十六年。”</p>
“準確的說，您在蘇紅月背后站了十六年。”</p>
“托她那片江湖的福，有您在，天酥樓的姑娘能夠在洛陽渡過那段混亂的歲月，沒有餓死凍死，或是受到屈辱。”</p>
“那么你能在洛陽一輩子么？”這個女人綰了綰鬢角，輕聲道：“顯然不能。即便能，如果天酥樓在洛陽能存活三百年，一直活到北魏這個王朝落幕，你能么？”</p>
你能么。</p>
白袍老狐貍面色平靜回答道：“的確不能。”</p>
“所以這些抉擇，我必須要做出。”</p>
“如你十六年了解的那樣，我是一個敢賭的女人。”柳如是抬起頭，道：“當一個女人被命運壓上賭桌的時候，她必須要選擇贏面大的那一家，而不是賺的多的那一家。我很想賭你們，但我沒有資本，我輸不起。我背后有一整個天酥樓，我只能那么選。”</p>
柳禪七點了點頭，平靜道：“是的。”</p>
柳如是再度揉了揉易小安的腦袋，將一頭短發揉得稀里嘩啦，淡淡道：“你是易瀟的妹妹？”</p>
易小安咬牙切齒不說話。</p>
“你好奇為什么要奏《鳳惜命》？”</p>
易小安扭頭看著自己身邊的女人，似乎覺得這個女人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心中那股子不喜歡的感覺頓時煙消云散。</p>
兩個人靜靜對視了很久。</p>
最后柳如是笑了笑，站起身子，轉頭面對易瀟，問道：“我這么選擇，你會不會恨我？”</p>
她眼中似乎帶著一些期盼，在等著易瀟開口說出她想要的答案。</p>
小殿下看著這個女人。</p>
易瀟當然知道柳如是的意思。</p>
柳如是要想天酥樓真正意義的在自己手中活下去，就只能攀附權貴，而攀附權貴其實不能算是多么骯臟的事情。</p>
至少天酥樓能夠干凈的在洛陽立足。</p>
一個人一生會面臨許多選擇，而柳如是選擇的很簡單。</p>
與江湖一刀兩斷。</p>
與白袍老狐貍一刀兩斷。</p>
一刀兩斷，相別兩寬。</p>
易瀟尊重這個女人的選擇。</p>
所以他搖了搖頭：“當然不恨。”</p>
柳如是在等易瀟的答案。</p>
四個字出口之時，這個女人面上自然而然浮現出了釋然的笑意。</p>
但她輕輕搖了搖頭，理了理鬢角，自嘲笑道：“我懂了。”</p>
“今天算是一個好日子嗎？”</p>
小殿下看著女人理鬢角時擦過眼角的指甲蓋上沾染了些許晶瑩。</p>
他沒有說話，輕輕點了點頭。</p>
“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啊。”柳如是慵懶伸了個懶腰，然后蹲在了易小安面前，笑瞇瞇道：“姐姐我要大開喜帖，為天酥樓找個當家男人，你說今天是不是大喜日子？”</p>
臺上凄凄涼涼的曲子終于結束，余音熄滅。</p>
易小安聽得好不茫然。</p>
她看著柳大花魁笑靨如花，眼角卻似乎有些濕潤。</p>
接著自己的臉蛋兒被她一痛亂揉。</p>
易小安憤怒抬起頭。</p>
然后沉默了。</p>
她看著柳大花魁笑著笑著面頰兩行淚。</p>
她想，大喜日子，為什么要奏鳳惜命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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