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骸篇（六）</p>
許久之后。</p>
小殿下從永夜之中的震撼里回過神來，手中死死攥著那截枯骨。</p>
那個衛棋師有言，這截枯骨，將在這座佛骸之中，起到關鍵的破局之用！</p>
易瀟揉了揉眉心，再度望向窗外。</p>
大月光輝皎皎，那些恐怖大妖的背影已經遠去。</p>
落日鎮恢復了死寂。</p>
小殿下沉默將所有的思緒重新整理。</p>
他一直在想，六道佛骸......是什么？</p>
在自己的構想之中，這樣的一尊牢獄，化須臾為芥子，應當是包括了冥河兩岸與盡頭，再加上方圓數千里的世界！</p>
那么落日鎮，究竟是這片世界里唯一有人的地方？亦或是說......這一片小世界，有無數的“落日鎮”？</p>
那襲紫衫大國師明顯把這視作了一場游戲，而其對于這場游戲的態度，明明玩世不恭，卻偏偏似乎存了有意試探的意思。</p>
規則已經定下，何謂之勝？</p>
橋前的那具黑袍枯骨，棋師衛浩然臨死之前說了一句話。</p>
“這場游戲，沒有勝利與失敗。只有死亡與生存。” </p>
易瀟有些微惘，閉合上雙眼。</p>
沒有任何提示。</p>
沒有任何線索。</p>
該如何破局？</p>
他反復把玩著手中的一截指骨，接著緩緩睜開雙眼，眼神里已經恢復了一片清明。</p>
六道佛骸，與其說是一場游戲，不如說是一場博弈。</p>
而賭桌的對面，是與自己老師并稱天下唯二的北魏大國師。</p>
籌碼是自己的靈魂。</p>
賭什么，怎么賭。</p>
那襲紫衫大國師都沒有給出明確的提示。</p>
而他臨離之時，伸出手指點指自己額首的意思，此刻再明確不過。</p>
賭桌之上的一切，全部要靠小殿下自己。</p>
“斗智么......”易瀟緩緩吐出一口氣，道：“玄上宇......你把我扔在這個鎮子里，不給任何線索，就想靠佛骸里的輪回來壓死我？”</p>
他深深看了一眼在屋子里忙來忙去的啞女，突然輕聲道：“水月，你這里有沒有這樣的石碑了？”</p>
啞女抬起頭，有些惘然的搖了搖頭。</p>
小殿下瞇起眼，心思捉摸不定。</p>
“衛姓棋師......”</p>
易瀟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子。</p>
他走到那面貼滿黃紙的墻上，面色陰沉，盯住那片之前被揭開的區域。</p>
那里是水月曾經記下棋師衛浩然痕跡的畫紙，而斑駁墻面，與那張已經看不清痕跡的黃紙相連之處。</p>
“撕拉——”</p>
水月茫然回頭，看到小殿下面對墻壁，瞇起雙眼，神情凝重，伸出手臂緩緩揭下一片黃紙。</p>
易瀟死死盯住手中畫紙。</p>
畫紙之上，紅衫男人面帶微笑，低頭雕琢，手中雕玉已經完成一半，雕琢之物隱隱約約看不清楚。</p>
這一張畫紙，與衛浩然的畫紙幾乎貼在一起，相互粘粘，有所牽扯。</p>
是水月同時記下的。</p>
小殿下再度抬起頭。</p>
他再度揭下兩張畫紙。</p>
一張上描白袍僧人，剃盡萬千煩惱絲，面容清俊，卻醉眼迷離，單手立掌胸前懷慈悲，掐大紅佛珠三十六缺一，另一只手抬臂持酒壺，仰面欲大醉三萬六千場。</p>
第二張繪蒙紗琴師，綺麗面容盡數被白紗遮去，端坐一口紅棺之上，懷抱素琴，紅袖添香，而一手揚起一手落下，顛倒弄弦，琴面龍池鳳沼，大紅之色躍于紙上。</p>
聯想到衛浩然。</p>
易瀟面色陰沉想到那幾個在萬金侯侯府曾經見到過的名字。</p>
秦修途。鐘天道。蘇紅月。</p>
洛陽七月七大紅月，白袍老狐貍提及這些昔日的同袍，只是淡淡不失悲哀的一句。</p>
他們都是死于無名的普通人。</p>
而以如今在佛骸里所目睹的線索看來，似乎真相并不是這樣......</p>
至少衛浩然，是一個絕不該死得無聲無息的人物！</p>
“他們......是死在了佛骸里？”</p>
易瀟觸碰著畫紙之上的人物，喃喃道：“這就是線索！”</p>
......</p>
......</p>
翻箱倒柜的水月從木屋里翻出一件寬大黑袍，遞給小殿下，比劃手勢，讓易瀟穿上，看到大小正好合身之后，忍不住面色雀躍，接著在紙上寫道：“接下來，是深眠期。我們可以偷偷出去。”</p>
小殿下面色古怪套上寬大黑袍，問道：“深眠期是什么？”</p>
水月輕輕捋了捋額前發絲，眼底遮掩不住的笑意，緩緩寫道：“落日鎮沒有日出，永夜降臨，那些妖獸離去之后，那**月被紅云遮住，就是‘深眠期’了。他們，就是鎮子里的那些‘人’......他們在永夜來臨之前陷入沉睡，一直到‘深眠期’結束之后，直到紅云散開，大月重新出現，才會醒來。”</p>
小殿下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以你所言，‘深眠期’，就是相對安全的出行時期？”</p>
水月滿面欣喜，嗯嗯點頭。</p>
怪不得這個鎮子如此死寂，小殿下恍然，原來是自己恰好踩上了這里一個極為巧妙的時間點。</p>
接著易瀟輕聲道：“還有一個問題，關于‘他們’的。‘他們’......為什么要沉睡？”</p>
啞女微怔，想了想，認真思考了很久之后才寫道：“可能是因為記憶的緣故。因為‘他們’記不住時間，永遠只有片刻的記憶，有些甚至連十二個時辰的記憶都沒有。而記憶的空檔期，就是在這段時間。”</p>
易瀟深深看了啞女一眼，繼續問道：“‘深眠期’......既然是他們陷入沉睡的時候，想必也就是刪除他們記憶的時候了？”</p>
啞女聞言之后滿面茫然，不知如何言語。</p>
小殿下看著裝傻故作不知的啞女，也不點破。</p>
為何這些鎮上的人要陷入沉睡，偏偏她不需要？</p>
為何這些鎮上的人都沒有記憶，偏偏她有？</p>
甚至，她說出了六道佛骸這四個字，居然沒有被抹殺掉？</p>
在玄上宇的游戲之中，這樣的漏洞，太大了。</p>
易瀟面色平靜，看著這個面色和善的小姑娘，依舊笑的憨甜，內心暗暗搖了搖頭。</p>
究竟是她身在局中當真不自知，還是明明七竅玲瓏卻裝作懵懂？</p>
無論如何，易瀟心中已起警惕，對于這個明顯不像表面那樣簡單的啞女，不可全信，不可全托，至少留一份心思在其上。</p>
而如今，她既然能起到一個提供線索的作用，便不妨好好利用，至少將下一塊石碑的信息摸出來。</p>
以生死為賭注的游戲便是如此。</p>
你我面帶微笑，彼此兩面三刀。</p>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究竟是誰出的刀子，而背后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是否就是害得那位衛姓棋師功虧一簣的棋子？</p>
易瀟說不準，也不敢去賭。</p>
他只能懷著最寬容的善意去信任她，同時不憚以最陰險的惡意去堤防她。</p>
而看起來對易瀟態度發生轉變毫無預感的啞女依舊笑的天真，她認真在紙上一字一字寫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那里應該可以找到你要的石碑。就在日不落客棧，那里有二層樓，第二層從來不許人進。”</p>
套上了寬大黑袍的小殿下沒有去問日不落客棧，反而平靜問道：“那個紅衫男人，難道也陷入了‘沉睡’？”</p>
水月理所當然得點了點頭。</p>
整座鎮子都陷入了沉睡？</p>
連那個明顯與眾不同的紅衫男人都陷入了沉睡？</p>
易瀟終于忍不住問道：“那為什么你不需要呢？”</p>
水月惘然。</p>
她似乎是頭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細眉糾結起來，雙眸有些失神，越是思考，越是不能得解，越是深陷其中。</p>
最終，她只能緩緩搖了搖頭。</p>
“我不知道......”</p>
啞女極為沮喪在紙上寫道：“我什么都記不清了。”</p>
她咬起牙，鼓起勇氣，望向套上黑袍的小殿下，最后寫了幾個字，又潦草劃去。</p>
易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p>
看清了被劃去的那一句“你可以幫我嗎？”</p>
他微微嘆息，不再言語。</p>
興許是那塊朱紅色石碑的緣故。</p>
易瀟越是看不透這個名為水月的小姑娘，越是覺得她身上疑點重重，總覺得是玄上宇安下的棋子，或是佛骸里的老妖怪。</p>
不安好心說不上，但疑心一起，便再難消。</p>
小殿下最終面色復雜摸了摸水月腦袋。</p>
啞女眨了眨眼。</p>
啞女看不懂那些梵文，看不懂朱紅色石碑之上刻的那一句“這里是地獄，關押的自然只有惡鬼”，所以她不清楚，為何那個黑衣少年的眼神與之前有了明顯的不同。</p>
但她極為聰慧地讀出了那雙眼睛里的意思。</p>
她知道，他讀懂了石碑里的內容。</p>
水月安靜抿唇，低下頭，默默撿起深藍色披風，背轉身子，最后一點一點從面上擠出一個洋溢陽光的笑容，再度回過身子，捧起畫紙。</p>
被劃去的字跡旁多了一行小字。</p>
“帶上我吧，我幫你找碑。”</p>
小殿下有些無可奈何，看著啞女楚楚可憐的神情。</p>
她再度前遞畫紙，咬牙含唇的神情我見猶憐，一只手伸出微微拉扯小殿下寬大黑袍的衣袖。</p>
易瀟嘆息道：“并非我不帶你，而是擔心你的安危。”</p>
啞女月牙兒的雙眸里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一層霧氣。</p>
“如果紅衫男人蘇醒了，我顧不上你的。”易瀟板起臉道：“你怕不怕？”</p>
水月堅定寫道：“不怕。”</p>
“真的不需要一起。”易瀟無奈道：“我一個人足矣，你何必湊這個熱鬧？”</p>
啞女急忙寫道：“我能感應到石碑，能幫你省去很多功夫。”</p>
不貪好處的小殿下依舊搖頭。</p>
啞女面上的神情已經由喜轉悲，笑容緩緩落寞，悲哀寫道：“相信我。”</p>
易瀟盯著這三個字看了許久。</p>
啞女心中忐忑不安，似乎在等一句話。</p>
最后小殿下輕聲道：“別給我添亂。”</p>
捧紙的水月聞言之后再度滿面歡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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