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骸篇（十七）</p>
紅衫雕玉老板鐘天道面色平靜，縮在袖中的雙手隱約凝聚出紅芒。</p>
小殿下停在蘇紅月脖頸之上的芙蕖劍不再割下，微微停頓。</p>
易瀟冷淡道：“你是想以命換命？我與她只不過是萍水相逢，你以為我在乎？”</p>
紅衫鐘天道微笑不言。</p>
小殿下面色沉靜如水接著道：“我不信佛骸中任何一個人，所以你盡管出手，殺了她。”</p>
鐘天道眼中的笑意更盛。</p>
他雙手依舊縮在袖中，眼神卻停在那柄遲遲不肯落下的芙蕖劍上。</p>
若是你真的一點也不在乎這條性命，為何還不動手？</p>
小殿下瞇起眼，殺意暴起，芙蕖劍無端而起，殺戮劍域狂暴遞出！</p>
一劍之下，蘇紅月脖頸之處鮮血壓抑不住就要濺出！</p>
紅衫鐘天道身形剎那消失。</p>
在啞女原先位置之上，一道大紅袍飄忽而出，身形猶如鬼魅，雙手幽幽燃起紅色盛芒。</p>
雙手探下，要取啞女性命。</p>
而一道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黑衣身影擋在兩人之間。</p>
一劍橫出，硬接兩掌，黑衣少年眼眸微紅，硬生生壓下那口逼至胸口的心血，翻滾殺戮劍域，身形倒卷，寬大黑袍卷起身后啞女。</p>
紅袍鐘天道面無表情繼續(xù)前探雙手，毫無忌憚繼續(xù)抓向那柄煞氣縱橫的芙蕖劍鋒，而與殺戮劍域接觸之后，僅僅是一剎之間，所有的負(fù)面情緒便被一掃而空。</p>
藏拙！</p>
示敵以弱的紅袍男人等的就是這一刻，眼前黑衣少年為了救人，舉劍殺人的動作只做了個虛晃，而心甘情愿賣出如此大的破綻，無非是想趁著自己被那道詭異劍域煞氣入侵之時的恍惚時刻逃離。</p>
只可惜自己神智清晰地很，先前的一切都是為了引出此刻的殺機(jī)！</p>
鐘天道嘴角微微勾起，雙手死死扣住芙蕖劍鋒。</p>
易瀟向后挪移身形微頓。</p>
芙蕖被那雙玉石之手死死攥住，無論如何拖拉，俱是卡死。</p>
殺戮劍域拼了命一般灌注而去，而那個紅衫男人面色平靜，雙手隔絕塵世，不沾因果，將那道劍域完全隔絕開來。</p>
“開！”</p>
易瀟深吸一口氣，大勢至域意從劍鋒之上滋生而出，強(qiáng)行將那雙玉手震開。</p>
紅衫男人瞳孔微縮，顯然沒料到這么一手。</p>
黑衣少年抽劍而起，絲毫不拖泥帶水。</p>
鐘天道伸手而出，拉扯住易瀟最后衣角。</p>
易瀟冷笑一聲，芙蕖劍光一斬而過，將那襲黑袍被攥住一角直接斬開。</p>
一道殘缺衣角。</p>
兩道身影。</p>
無論怎么看，小殿下下一秒就能逃開。</p>
......</p>
......</p>
易瀟面上的笑意突然伴隨身體一同僵住。</p>
與自己不過數(shù)尺距離之處——</p>
鐘天道攥住那一角衣袂，臉上渾然天成的愕然緩緩收縮，最終變成了深深的漠然。</p>
紅衫男人低垂眉眼，沒有再去看黑衣少年更多一眼。</p>
他只是緩緩回頭，走到蘇紅月倒地之處，將其扶起。</p>
蒙面女子琴師面色極為蒼白，脖頸之處被極銳物事隔開一道狹長口子，好在易瀟最后那一劍下手不算狠，為了能夠盡快抽身，這道口子只繞脖割了半圈。</p>
而所幸芙蕖劍鋒極利，傷口深可見骨。</p>
極為詭異。</p>
在蘇紅月脖頸之上，這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居然沒有涌出絲毫鮮血。</p>
沒有鮮血。</p>
蘇紅月緩緩睜開雙眼，幽幽嘆息一聲，吐出一口濁氣，緩緩坐起，伸出一只纖手輕輕涂抹在脖頸傷口之處，瞬間一股強(qiáng)大魂力蜂擁而出，縫補(bǔ)一般將傷口迅速痊愈，寥寥數(shù)息，玉頸恢復(fù)如初，甚至不留絲毫傷疤。</p>
這個曾經(jīng)身負(fù)龍血的蒙面女子琴師此刻摸了摸自己脖頸處的傷疤，眼神再度投向身形僵住的黑衣少年之處。</p>
她絲毫不掩蓋眸子里的火熱之意。</p>
......</p>
......</p>
易瀟的身軀僵住。</p>
他的聲音從嗓子里吐出，深澀而艱難。</p>
“水月？”</p>
像是疑惑，更像是自嘲。</p>
而以一只纖白小手狠狠刺入易瀟背部，一路筆直穿插而過，鮮血淋漓，再從心口處探出五指的小女孩，此刻只是輕嗯了一聲。</p>
易瀟看不見她的面容。</p>
想必她的面容，一如往常那般滿心歡喜。</p>
“是我。”</p>
她根本不啞。</p>
但她說完這一句，就住了口。</p>
易瀟眼神有些躲閃，突兀笑了一聲。</p>
水月緩緩抽出那只貫穿心口的纖白小手，接著放下踮起的腳尖。</p>
她抱住黑衣少年，以半面面頰貼住那處碗口大的貫穿傷口。</p>
鮮血頓時涌出，打濕她的短發(fā)，將她半面染紅。</p>
短發(fā)混雜著鮮血粘稠在她面上。</p>
她根本沒有笑。</p>
眸子里一片黯淡。</p>
她最終緩緩松開雙手。</p>
而后黑衣少年腳步踉蹌，最終重重砸在地上。</p>
或許是流失了太多鮮血的緣故，天缺痊愈之后的小殿下從未有一刻，像此刻這般面色近乎病態(tài)的慘白。</p>
他深呼吸一口氣。</p>
腦海之中回蕩無數(shù)畫面。</p>
啞女水月屋子里那塊朱紅色石碑。</p>
“吾將，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將你的靈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編制成曲......”</p>
念出你的名字。</p>
刻下你的面容。</p>
將你的靈魂雕琢成玉。</p>
把你的悲喜編制成曲。</p>
用盡最后的力氣，易瀟看見遠(yuǎn)方紅衫雕玉老板鐘天道背轉(zhuǎn)身子，面對自己，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袖子之中緩緩滑出一只手。</p>
那雙手中握著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黑衣少年玉雕。</p>
鐘天道面色平靜，淡淡將那塊玉雕放在自己面前三尺之處。</p>
近在咫尺。</p>
而易瀟已經(jīng)再無一絲力氣。</p>
紅衫鐘天道蹲下身子，對易瀟輕輕開口道：“吾......將你的靈魂雕琢成玉。”</p>
而遠(yuǎn)方傳來滄然曲折的音調(diào)，蒙面女子琴師以魂力重新將那原本已經(jīng)四分五裂炸開的木琴重新拼接而回。</p>
她幽幽抬手，抑揚頓挫的音律從那只古琴上傳來。</p>
伴隨著古琴旋律的，還有她那句半唱半念的悲涼聲音：“吾......將你的悲喜編制成曲。”</p>
每一段音調(diào)，都砸在心間，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自己體內(nèi)。</p>
緩慢而沉重。</p>
易瀟眼神有些黯然。</p>
他明白了。</p>
徹底明白了。</p>
那塊石碑上，記載的古老儀式，只為了抽去一個人的魂力。</p>
而那位尊上，之所以能夠不講道理吸取佛骸內(nèi)如此多生靈的力量，就是靠著那塊石碑上的古法。</p>
所以紅衫男人雕了如此多的玉雕，每一個玉碎，就是一道生靈的隕落。</p>
所以啞女水月的屋子里有如此多的畫紙，每一張紙上，都刻著曾經(jīng)入佛骸的真正活人。</p>
而玉碎，紙燃，音起，名出......無論哪一樣，單獨發(fā)生，都不會引動這道古法。</p>
這抽去魂力的古法，需要這四樣一齊出現(xiàn)。</p>
就是此刻......一道古老而無法抗拒的力量已經(jīng)籠罩住自己。</p>
而那個披著深藍(lán)色披風(fēng)的小姑娘，此刻在易瀟背后，從懷中掏出一張畫紙。</p>
畫紙之上，畫著一個黑衣少年拄劍而立的畫面。</p>
畫風(fēng)有些偏古，而筆力卻極強(qiáng)，畫面之上，那個黑衣少年笑意淺淡，凝眸一瞥的場景油然而生。</p>
栩栩如生。</p>
啞女水月的聲音無比沙啞。</p>
“吾將刻下你的面容......”</p>
這一句本已經(jīng)念的極為緩慢。</p>
然后她的聲音停頓。</p>
徹底停住。</p>
最后水月面頰之上流下兩行晶瑩淚水，她顫聲道：“念出你的名字......”</p>
“易瀟！”</p>
水月突然高喝一聲。</p>
倒在地上的易瀟瞳孔猛然收縮。</p>
那塊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玉雕猛然碎開。</p>
神魂出竅一般。</p>
巨大的壓力重重砸在自己身軀之上。</p>
宛若整個世界砸下。</p>
天旋地轉(zhuǎn)！</p>
那個聲音如有魔力，萬鈞沉重，一錘砸下，將自己所有靈魂全部抽離，與肉身分開。</p>
易瀟重重咳出一口鮮血。</p>
在悲涼的古曲之中，自己眼前一切的景象模糊起來，那張畫著自己初入佛骸鎮(zhèn)時的畫卷無風(fēng)自燃。</p>
那張刻著自己神色入木三分的畫紙之上，黑衣少年已然化為了幽幽飛灰。</p>
最后。</p>
灰飛煙滅。</p>
......</p>
......</p>
佛骸之中，冥河對岸。</p>
大霧緩緩散去。</p>
一塊朱紅色石碑極為顯眼。</p>
上書字跡鮮紅，觸目驚心：</p>
“當(dāng)紅月降臨這片大地之時，黑夜將不是唯一的歸宿。</p>
世上有生與死，六道輪回，永無休止。</p>
生老病死，是萬般痛苦的根源，故而人人想得永生。</p>
永生......</p>
吾，賜予你們！”</p>
......</p>
......</p>
所有的鮮血都已經(jīng)被抽離。</p>
所有的神魂都已經(jīng)被榨干。</p>
那倒在地上的黑衣少年，眼神逐漸空洞，最終化為一片灰白。</p>
他的眸子里失了一種神采。</p>
生命的神采。</p>
紅衫男人面色平靜，輕輕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的神魂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抽去，此刻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p>
悲涼古曲戛然而止，蒙面女子停住拉曲十指。</p>
她望向不遠(yuǎn)處。</p>
那個黑衣少年的血跡依舊在地上蔓延。</p>
水月緩緩卸下深藍(lán)色披風(fēng)，將那張披風(fēng)緩緩披在黑衣少年已經(jīng)失去生機(jī)的軀體之上。</p>
她面色木然，蹲下身子，然后半趴在血泊之中，將耳朵輕輕貼在那人的后背。</p>
沒有心跳。</p>
一個死人......怎么會有心跳？</p>
當(dāng)然沒有心跳。</p>
遙遠(yuǎn)的落日鎮(zhèn)外。</p>
冥河炸開一道通天水柱，浮現(xiàn)出一道龍雀虛影。</p>
那道龍雀虛影通天徹地，此刻縱聲長鳴，聲音無比悲涼沙啞。</p>
那聲長鳴穿越時空，穿過遙遠(yuǎn)的長橋，穿過冥河兩岸的大霧，穿過落日鎮(zhèn)。</p>
穿過倒地不起的黑衣少年。</p>
接著黑衣少年的心臟猛然抽搐。</p>
“咚！”</p>
水月不可思議般皺了皺眉，接著閉上眼，仔細(xì)聆聽。</p>
剛剛......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心跳聲音？</p>
不可能......</p>
一個死人，怎么可能有會有心跳聲音？</p>
下一剎那——</p>
“咚！”</p>
猶如戰(zhàn)鼓一般，黑衣少年體內(nèi)的心臟強(qiáng)有力跳動而起。</p>
“咚！”</p>
“咚！”</p>
“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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