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骸篇（三十一）</p>
洛陽焚城的朱雀虛炎擁抱成一團(tuán)火海。</p>
火海之中。</p>
那個雙膝砸在地上的白袍男人死死摟住黑袍女人。</p>
用盡最后一絲力量。</p>
兩個人有些木然地?fù)Пг谝黄稹?lt;/p>
柳禪七的大白袍被血染得通紅，拖曳在地上，粘稠而觸目驚心。</p>
猩紅之色遺落滿地。</p>
而他懷中黑袍女人的表情很奇怪。</p>
沈紅嬰微微仰著雪白脖頸，任由那個白袍男人死死抱著自己，眼神木然而空洞。</p>
她的瞳孔之中分明不帶一絲情感，卻閃過些許微惘。</p>
她在熾烈的擁抱之中，有些木然的掙扎了一下，接著從白袍男人背后緩緩抬起手，惘然凝視著滿手的鮮血。</p>
然后她輕輕、輕輕地將手搭在了那個白袍男人的肩膀上。</p>
極輕極輕的抬起。</p>
極輕極輕的放下。</p>
然后從鼻腔之中輕輕發(fā)言，吐出一個輕逸的音節(jié)。</p>
“嗯。”</p>
白袍男人背部被打開了一道極長的豁口，鮮血淋漓，金色的心頭血從背部流淌而出。</p>
他勉強(qiáng)笑了笑，喃喃道：“紅嬰......是你嗎？”</p>
黑袍女人沒有再回話。</p>
于是那道大白袍身影的金色血液流淌殆盡，身軀僵硬。</p>
向前傾倒。</p>
無比緩慢，無比決然。</p>
像是一座大山，歷盡了無數(shù)年的風(fēng)吹雨打，終于崩塌。</p>
黑袍女人面色平靜，感受到那個男人的體重，壓在自己身上。</p>
她卻沒有推開柳禪七，而是任那個男人身軀靠在自己身上，而后倒下。</p>
兩個人一同倒在地上，姿勢頗為怪異。</p>
沈紅嬰背部貼在地面，她胸前是那個男人滿面熱血的面孔。</p>
她躺在地上。</p>
柳禪七永遠(yuǎn)倒在了她的身上。</p>
像是情侶之間的親昵，卻多了十分冷漠。</p>
一人活，一人死。</p>
一人無情，一人有情。</p>
紅發(fā)在火浪之中微微揚(yáng)起。</p>
而紅發(fā)主人微惘看著漫天火焰。</p>
朱紅色極美的朱雀虛炎，號稱能夠焚盡虛妄。</p>
火星兒在自己眼前不斷泯滅。</p>
一片赤紅。</p>
的確極美。</p>
她沒有眨眼。</p>
漫天火焰之中，有一朵紅蓮的倒影在火海之中緩緩浮現(xiàn)。</p>
那朵紅蓮絕美無暇宛若赤紅色琉璃，從沈紅嬰身下大地沐浴金色鮮血，緩緩綻放。</p>
......</p>
......</p>
手托浮世印的曹家男人全程目睹了這一切。</p>
北魏的年輕皇帝沉默看著那個倒地的白袍男人，最后以雙手撐在地上，赤紅色的紅蓮紋路便從他雙臂之上蔓延而下，一路延伸到大地之上。</p>
六道輪回。</p>
開花結(jié)果。</p>
紅蓮華手埋下的引子被點(diǎn)燃就不會停止。</p>
世上唯一修行紅蓮華手的男人已經(jīng)闔去，</p>
于是第一朵紅蓮盛放，接著便是第二朵，第三朵......</p>
依次傳遞開來。</p>
三百朵大紅蓮，即將在這座千年古都地底盛開。</p>
沐浴朱雀虛炎，為人世間送上極樂的大禮。</p>
曹之軒輕輕道：“柳白禪，你那位大師兄說的果然不錯，你是個世上罕見極為重情的人......只是因?yàn)殚L了一副一樣的容貌，你便是寧愿被她剖去心臟，斷送命脈，也不愿相信沈紅嬰其實(shí)已經(jīng)死了。”</p>
“玄上宇說的一點(diǎn)也不錯。”</p>
“只要給你一絲希望，你便會燃盡全力。”</p>
曹家男人喃喃道：“十六年來，入洛陽埋下了三百朵大紅蓮，為的就是這一天，單槍匹馬來洛陽救沈紅嬰。”</p>
“只可惜......只要把你最后的希望掐斷，你便會陷入瘋狂。”</p>
“就好像十六年前北魏洛陽踏佛骸立國都的那一日，鐵騎浩浩蕩蕩滅了忘歸山佛門，于是你義無反顧提著菩提來守山門，寧愿一死，不愿獨(dú)活。”</p>
卸下皇袍一身素衣的曹之軒緩緩收起浮世印。</p>
柔和的光芒依舊籠罩住這位北魏皇帝。</p>
他輕輕道：“三百朵大紅蓮，你終究還是引爆了。想讓洛陽的百萬生靈陪葬......這股嗔念，便是你無端的業(yè)障。”</p>
......</p>
......</p>
抬頭望天的沈紅嬰瞳孔微縮。</p>
漫天火海之中，有一抹極為驚艷的白色迅速從視覺中心盛開。</p>
剎那渲染開來——</p>
接著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素白一剎那迸發(fā)，瞬間侵占全部的視野。</p>
世界一片白。</p>
滔天的高溫如同被人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剎那噤聲！</p>
一身素衣的曹家男人動作僵住。</p>
洛陽上空的滔天火焰為之一怔。</p>
曹之軒怔住，腦海之中一片空白。</p>
他失聲道：“怎么可能......這可是朱雀虛炎！”</p>
號稱連世間的虛妄都可以焚盡的朱雀虛炎，此刻不再燃燒。</p>
時間如同凝固。</p>
接著一片極為輕柔的素白梨花落在曹家男人肩頭。</p>
不著絲毫火焰灼燒痕跡。</p>
曹之軒惘然抬頭，看著生平從未見過的一幕。</p>
漫天梨花不知從何而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p>
大雪磅礴。</p>
朱雀虛炎一寸一寸熄滅。</p>
從蒼穹之頂，被漫天梨花落雨蓋壓而回。</p>
直至徹底熄滅。</p>
漫天的梨花紛飛在洛陽街道的每一寸空間，每一尺土地，每一人頭頂，每一個生靈的足下。</p>
神跡。</p>
遠(yuǎn)方傳來浩大而虛無縹緲的鐘鼓聲音。</p>
渺渺佛音。</p>
連滅佛十六年的曹家男人心中在這一剎那都生出了皈依的念頭。</p>
北魏皇帝怔怔望著這驚為天人的一幕。</p>
磅礴梨花隨風(fēng)席卷，卷走一切殺伐氣息。</p>
將這座千年古都積郁已久的戾氣全部帶走。</p>
整個洛陽煥然一新。</p>
......</p>
......</p>
當(dāng)青石小和尚踏上洛陽皇都城頭的一剎那。</p>
天降磅礴梨花。</p>
鐘玉圣聽說過這位橫空出世的大榕寺活佛，本以為只是個繆言，以訛傳訛罷了。</p>
卻不曾想過這個一朝聞道的年輕人居然真的可以踏滅佛氣運(yùn)脫胎出世。</p>
那個無比妖孽的活佛究竟是個什么境界？</p>
三十大天人相。</p>
千里陽關(guān)谷梨花跟隨。</p>
單單這兩大異象，就足以令鐘家男人心驚膽戰(zhàn)。</p>
所以那位已經(jīng)躋身宗師之境的鐘家男人僅僅是略微一瞥，就做出了最迅速最正確的決定。</p>
“走。”</p>
這個盛紅色唐裝的男人聲音依舊平靜，元力包裹住黑袍段無胤，帶著這位新一任吞噬相主人離開了洛陽皇都城頭。</p>
宗師之境的大修行者沒有選擇硬對硬的碰撞，而是退避三尺。</p>
寧愿放棄這次對五大家之間的狩獵，而不愿意對上這位來歷不明的活佛。</p>
而青石沒有去追，甚至沒有出手。</p>
他眉眼自若，輕聲笑了笑。</p>
依舊只是雙手合十，低聲平靜誦了一聲佛號。</p>
五大家有人心悅誠服跟隨他頌了一聲佛號。</p>
接著第二聲佛號。</p>
整齊歸一的頌聲之下，蘇家家主面色復(fù)雜，看著這個背影孑然的佛門少年背對眾生。</p>
青石繼續(xù)前行，不回頭。</p>
他獨(dú)自走在漫天朱雀虛炎之中，身后千里梨花磅礴。</p>
洛陽滿城風(fēng)雨，不留火焰。</p>
他的身后不斷有人虔誠跪下，滿面流涕，自那一刻皈依佛門，不增煩惱。</p>
站在洛陽皇都城頭的蘇紅葉看得很清楚。</p>
這樣一場神跡之后，奉行滅佛的北魏，日后的信仰將從內(nèi)部開始瓦解。</p>
而世上無疑會多出一尊真正的神祇。</p>
那個默默無聞出自大榕寺的清稚少年，今日以一己之力澆滅洛陽朱雀虛炎，便真正坐實(shí)了一尊轉(zhuǎn)世大菩薩的地位。</p>
大世之中，佛門當(dāng)興。</p>
......</p>
......</p>
青石一路前行。</p>
他路過洛陽大街小巷。</p>
赤足丈量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p>
北魏十六年前建立國度，在這片佛骸之上，最終選了這座古都。</p>
滅佛二字背后，是不知多少佛門修行者的鮮血淋漓。</p>
洛陽的赤土之下，埋葬著數(shù)之不清的佛門尸骨。</p>
青石輕聲而嘆。</p>
“若未來世有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兇衰，家宅不安，眷屬分散，或諸橫事，多來忤身，睡夢之間，多有驚怖。”</p>
微微停頓。</p>
這段失傳無數(shù)年的經(jīng)文從他腦海之中緩緩浮現(xiàn)。</p>
“如是人等，聞地藏名，見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滿萬遍，是諸不如意事，漸漸消滅，即得安樂，衣食豐溢。乃至睡夢中悉皆安樂。”</p>
佛門六大經(jīng)文之一的《地藏輪轉(zhuǎn)經(jīng)》，超度亡靈，積累業(yè)力。</p>
伴隨著這聲輕頌聲音，一絲一縷肉眼無法看清的力量從地底滲出，糾纏在青石背后。</p>
他一路前行，無數(shù)愿力追隨而出。</p>
曾經(jīng)信奉佛門，卻被北魏森羅道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抽筋剝皮的亡靈，他們的怨念積累在洛陽之下，即便死后，亦是千千萬萬年不得超生。</p>
化為六道輪回之中的地獄道。</p>
整片地獄浮現(xiàn)在青石背后。</p>
尸山血海，亡靈嘶吼。</p>
青石每行一步，便更多一惡鬼，在他背后以十指撕扯他的肌膚，利爪啃食他的顴骨。</p>
青石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依舊前行。</p>
世人看不見他的無垢琉璃之身，究竟沾染了多少業(yè)障。</p>
一襲青衫之下，究竟是怎么樣的皮囊。</p>
而皮囊再下，又是什么樣的一顆赤子之心？</p>
他終于停下腳步。</p>
漫天惡鬼依舊在撕咬他的肌膚，妄圖啖食其血肉。</p>
無動于衷。</p>
青石將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一身血染的粘稠白袍身上。</p>
還有那個雙目之中滿是惘然的佛骨女子。</p>
從齊梁不遠(yuǎn)萬里北渡淇江而來的小和尚溫柔道：“這份檀陀地藏的神魂我且收下，就送你們二人......最后的溫存。”</p>
他輕柔招手。</p>
一縷淡如墨的神魂之力憑空劃入自己眉心。</p>
接著漫天惡鬼的虛影震顫。</p>
一尊高**相從他背后凝聚而出。</p>
端坐蓮花寶座的清俊菩薩面色淡然而笑，左手持人頭幢，右手結(jié)甘露印。</p>
地藏六法相。</p>
檀陀地藏，專門救助地獄道諸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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