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樓......一個紈绔也沒有?”</p>
“是的,大人!”</p>
閻小七從來沒有查過這樣的案子。</p>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知道森羅道會來,于是全都提前做好了準備。</p>
賭坊里沒有賭鬼,青樓里沒有嫖客。</p>
這是一件比北魏在一年內完成了大一統還要荒唐的事情。</p>
所以每一家賭坊,每一家青樓,得出來的口供,全都出自那些戰戰兢兢的掌柜的,還有瑟瑟發抖的煙花女子們。</p>
沒有一個可疑的人物。</p>
一個也沒有。</p>
這座雷霆城的地下,比大雪覆蓋的地面,還要干凈得多。</p>
簡直純凈無垢。</p>
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p>
但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p>
閻小七笑了,輕聲說道:“怪不得還心慈手軟留了那幾個士兵的命,原來早就把地洗干凈了等我來踩。”</p>
女閻王面色漠然,進了紅袖樓。</p>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p>
每一位風塵女子,每一位。</p>
給出的答案都無比的簡潔。</p>
“沒有。”</p>
只有最簡潔的答案,才沒有漏洞。</p>
閻小七輕聲笑了笑,離開紅袖樓,走在雷霆城里,風雪很大,女閻王沒有動用外力,任由大雪落在自己身上,將結起的蛛網覆蓋。</p>
她望向城主府方向,茫茫夜色之中,有一位紅袍大麾女子挑著燈籠,站在城主府府邸樓前,面無表情,與自己對視。</p>
女閻王喃喃念了幾遍那女子的姓名:“柳儒士......”</p>
最終笑了笑,搖了搖頭。</p>
身邊的森羅道探子盤查歸來。</p>
“稟報大人!”</p>
“七十二家客棧,全都盤查完畢,沒有可疑人物!”</p>
“所有賭坊盤查完畢,沒有可疑人物!”</p>
“所有青樓盤查完畢,沒有可疑人物!”</p>
“雷霆城的望門貴族,挨家挨戶敲門,那些大少爺都否認了與陌生人有所往來。”</p>
閻小七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再度望向遠方那面容朦朧的紅袍女子,明白了為何柳儒士能夠如此平靜縮在城主府里沉沉度日。</p>
原來整個雷霆城,已經被她擰成了一股繩。</p>
無論是地表還是地下,在森羅道的高壓之下,都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p>
那個柳大城主所做的,就只是輕輕地推動人心。</p>
閻小七知道自己這趟雷霆城之行的后續注定沒有結果。</p>
她也知道自己要查的那二人很有可能就蜷縮在某一處不知名的角落。</p>
人力有時盡。</p>
森羅道也有做不到的事情。</p>
她可以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p>
但沒有辦法面對一整個沉默的城市。</p>
閻小七輕輕嘆了口氣,捋了捋發絲,環顧四周。</p>
緊閉的門戶,連燈籠里的燭火都熄滅,這個時候的雷霆城早早陷入死寂和沉睡。</p>
她知道那些窗戶的后面,有很多雙注定無眠的眼睛在盯著自己。</p>
閻小七看到城主府上站著的那道身影已經離開了。</p>
“走吧。”</p>
女閻王輕輕說道:“回去了。”</p>
“大人......我們不要挨家挨戶開門盤查?”</p>
按理來說,森羅道的確有這個權力。</p>
閻小七搖了搖頭:“沒意義了。”</p>
蛛網黑袍的女子翻身上馬,平靜率先離開城門。</p>
大雪磅礴。</p>
森羅道來的無比突然,去的更加果斷。</p>
......</p>
......</p>
“你終究還是忍不住了?”</p>
“......是。”</p>
“不過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的多。”</p>
“我當然不會傻到直接到你的府邸敲門。”</p>
森羅道離開后的第四天。</p>
蕭布衣的傷勢幾乎痊愈,正常趕路絕無問題。</p>
易瀟思忖了很久,最終找到了柳儒士。</p>
“要找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小殿下微微啜了一口茶水,面色凝重說道:“找雷霆城的城主,方式就更多了。”</p>
“譬如?”</p>
屏風后的那人笑了。</p>
“譬如......直接敲你城主府的門。”易瀟低垂眉眼笑了笑,說道:“這樣的話,如果被森羅道留下的眼線看見了,你應該會被打上‘叛魏’的標簽,被曹家男人送到西域。”</p>
“或者......直接來紅袖樓。”小殿下微微停頓,自嘲說道:“那一夜森羅道的閻小七冒著風雪入城,最終一無所獲,重點查了雷霆城的青樓和賭坊,這些現在應該都是你的地盤。”</p>
屏風后的那人輕輕嗯了一聲,笑而不語。</p>
“這的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易瀟想了想,誠懇說道:“你手里的力量,比我想象中要大。”</p>
“你不會真以為我就像外面說的那樣,每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做了?”</p>
屏風后伸出一只白玉酥手,食指拇指微拈,一團熾紅的元力火苗嗤然而生,酥手主人笑道:“其實除了這些,我平時也有修行。”</p>
易瀟深吸一口氣:“柳姑娘,我想出城。”</p>
酥手的火焰裊裊熄滅。</p>
柳儒士細長綿延的酥軟嗯了一聲,問道:“你之前為何不來找我?”</p>
易瀟沒有說話。</p>
“我每日在紅袖樓,奏的曲目都是那首鳳惜命,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這里。”柳儒士淡淡說道:“還是說之前......你怕了?”</p>
小殿下默默想了想,然后點頭。</p>
他的確是怕了。</p>
怕這一切是一個局。</p>
柳儒士被玄上宇親自派遣到雷霆城,空降成為了三十七城城主級別的人物,誰知道那位紫袍大國師是什么打算?</p>
那扇門開的時候,易瀟曾經恍惚地想,這究竟是請君入甕,還是心念舊情?</p>
他更相信后者。</p>
但不得不以最惡的惡意去揣度前者。</p>
柳儒士親手敲了敲屏風后的桌面,清脆兩聲響。</p>
她清了清嗓子,吐出的音節依舊酥人入骨。</p>
“你若是信我,明日刑部的侍郎將路過雷霆,開城半日,你可以離開。”柳儒士平靜說道:“我不保證城外究竟有沒有森羅道的伏兵,但我可以把自己的城主車廂借給你們一用。”</p>
易瀟面色復雜:“那你怎么辦?”</p>
柳儒士無所謂笑了笑:“我放你們進城的時候,就已經被森羅道盯上了,還怕這些麻煩?”</p>
小殿下沉默不語。</p>
柳儒士輕聲說道:“大雪還沒有停。”</p>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p>
這場風暴依舊在席卷北魏。</p>
易瀟想要不動聲色的離開雷霆城,明天絕對算不上是個好時機。</p>
他留在這里的時間越久,柳儒士的嫌疑就越大。</p>
森羅道現在只是懷疑。</p>
等他們排查完北方城池,再次來到雷霆城的時候,易瀟將會面臨一次真正的大危機。</p>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p>
易瀟面色復雜抬起頭,望向屏風后的那個女子。</p>
到時候,只怕會連累了這位好心搭救的柳姑娘。</p>
柳儒士風輕云淡說道:“明天正午,我開城門放刑部人馬進城,你躲進車廂,路上無人會懷疑你的身份,百里之后自行離開,毋庸擔心其他。此后路途,你能否活著回到齊梁,便與我再無瓜葛。”</p>
易瀟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謝過柳姑娘。”</p>
那屏風后的女子只是擺了擺手。</p>
卻連笑也沒有笑。</p>
......</p>
......</p>
閻小七等在雷霆城外五天了。</p>
這位女閻王的面色相當淡然。</p>
她獨自端坐在黑馬上,半襲蛛網黑袍獵獵作響,北方卷起墨發,遮掩視線,逼得她只能以手別回發鬢。</p>
閻小七心煩意亂地想,如果不是陛下說過喜歡自己的長發,自己早就把這些礙事的東西剪了。</p>
“刑部的人馬已經快要到了。”</p>
身后有藏得極好的探子傳來訊息。</p>
閻小七瞇起眼,看清了風雪之中若隱若現的那一列隊伍。</p>
刑部侍郎已經將這些囚犯流放完畢,今日便要率著這些空蕩蕩的枷車回到雷霆城,再做休整。</p>
自己等了五天,等的就是這一刻。</p>
森羅道追人,玩的就是貓捉老鼠的游戲。</p>
若是老鼠躲進了洞穴里,便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氣。</p>
若是不能,沉不住氣露出了頭,那便只有一個字了。</p>
死字。</p>
雷霆城的重門懸停開啟,放刑部人馬入城。</p>
風雪之中,有一個小黑點,等不及刑部人馬全部入城,便逆著大方向沖出雷霆城。</p>
那是柳儒士專屬的城主府車廂。</p>
車廂前領頭的兩匹紅鬃神駿抖擻精神,踩踏風雪,馬蹄輕快,極快地拖動車廂。</p>
只是車廂里似乎有些沉重,不像是只住了一個人的樣子。</p>
閻小七冷笑一聲,瞇起眼盯緊那節車廂,緩緩牽起韁繩。</p>
那兩人算是很狡猾的老鼠了。</p>
只可惜森羅道是更狡猾的貓。</p>
她饒有興趣跟著那兩只老鼠,一直跟出了數十里。</p>
女閻王的尾隨技巧相當高明,這節車廂絲毫沒有發覺。</p>
她跟了約莫七八十里,那節車廂即將進入一處山勢陡峭的大雪林地。</p>
閻小七面色漠然,伏低身子,加快速度,胯下黑馬受驚一般前沖,剎那顯露身形,瞬間掠過經過車廂之時,女閻王一掌輕飄飄按在了車廂邊緣。</p>
剎那兩匹紅鬃神駿前蹄砸地,跪砸在地上!</p>
脫身而出的閻小七面無表情,來到了車廂廂頂。</p>
她緩緩站起身子。</p>
如同千斤墜落。</p>
兩匹神駿悲憤嘶鳴,瘋狂掙扎,無法起身。</p>
女閻王瞇起眼,低下頭。</p>
車廂輕微抖動。</p>
車廂里出來了一位女子。</p>
紅袍腰間栓酒壺的柳儒士抱著一沓厚厚泛黃書卷,從車廂里緩緩走出,抬起頭望向踩在車廂頂的女閻王,笑問道:“大殿下怎么今日忒有閑情逸致,跟著本城主這么久,怕本城主遇刺?”</p>
閻小七面色相當難看。</p>
她微微跺足,整節車廂四分五裂。</p>
一車廂的古文舊籍顯露而出,緊接著瞬間被閻王的氣機撕裂。</p>
漫天大雪紛飛。</p>
還有書卷。</p>
柳儒士食指拇指揉搓,舉起一卷書卷,艱難點火,將其燃起,然后借火生火。</p>
就地焚書。</p>
柳儒士揉了揉臉,哈了口氣,蹲下身子,絲毫不在意車廂里的書籍被氣機撕開。</p>
因為這些本來就是用來燒的。</p>
只是她愁眉苦臉說道:“大殿下,你毀了我的書不要緊,我本來就是想找個偏門地兒體驗一把焚琴煮鶴的快感,可這車廂毀了,你還得把我送回去的。”</p>
閻小七面色如霜。</p>
她望向雪地升起的那團火。</p>
冬天里的一把火。</p>
閻小七低垂眉眼,自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那兩只老鼠應該已經離開了這里,再趕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p>
只是閻小七想不明白,這個女人帶著一車廂書,跑了這么遠,究竟圖什么?</p>
柳儒士笑瞇瞇望向白跑一趟的大殿下,輕聲說道:“圖個樂子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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