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城的北巡撫司今夜注定不太平。</p>
寂靜無聲,卻暗流洶涌。</p>
南北巡撫司的大大小小官員都徹夜未眠,燈火通明侯在衙門口外。</p>
等著那個白袍年輕男人走出來。</p>
可衙門口最內——</p>
沒有人聽到六韜“啷當”落地的那一聲。</p>
穿著如縞素的年輕男人緩緩靠在墻上,目光有些迷惘,先是望了望青衣大神將,又望了望白布掀開的那兩具尸體。</p>
十二個時辰之前,衛無道和林意還活著。</p>
十二個時辰之前,小殿下以為自己已經無限接近于真相。</p>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直面自己老師的準備,把十六年前的舊賬翻出來,一筆一劃算清楚。</p>
可當十二個時辰過去,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該盡的仇已盡,該明的真相已明了。</p>
就像是自己苦苦追求握緊的那根繩索,一下子斷裂開來。</p>
沒有了方向。</p>
沒有了目標。</p>
小殿下有些微惘,有些迷茫。</p>
青衣大神將蹲下身子,撿起了六韜,然后溫和拍了拍他的肩膀。</p>
“人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p>
翼少然想了想,認真說道:“仇恨是一個圓,牽扯下去永遠不會有所停歇,也不會有所結果,只有無止境的循環。陛下不愿意你這般糾結,而你偏要去苦求真相.......如今如愿看到了真相。”</p>
“一切都已了結,化為身后舊事。”</p>
“造就罪孽的每一環,都收到了應有的懲罰,即便是我的師父也不能例外。”青衣大神將面色復雜說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輪回了。”</p>
小殿下怔怔聽著他說話。</p>
青衣大神將輕聲說道:“陛下想要見你。”</p>
易瀟深吸了一口氣。</p>
他艱難點了點頭。</p>
翼少然微微闔眼,保持著一只手拍在易瀟肩膀上的姿勢,另外一只手緩緩按壓在額前眉心之處。</p>
空間開始燃燒,徐徐將二人包裹住。</p>
......</p>
......</p>
空中樓閣,頭發灰白的陛下大人沒有回頭,保持著趴在欄桿上的模樣,像是睡著了,鬢角被微風吹起。</p>
青衣大神將把易瀟帶回了這里。</p>
他輕聲對那個睡著了的男人說道:“陛下大人......殿下回來了。”</p>
蕭望輕輕嗯了一聲,拿著很低的聲音說道:“很多年前,那個拿著六韜的老人,是朕的救命恩人,他在大趙千騎逼山的那一戰單劍開道,大楚舉旗挑擂的時候一鞘通關,挽大廈于將傾......若沒有他,朕早就死了。。”</p>
這個頭發已經發灰發白的老人沒有轉頭,所以沒有人看見他的老態。</p>
他喃喃說道:“朕欠他的命。”</p>
接著自嘲笑了笑。</p>
“不只是他,朕欠了很多人的命。”</p>
“朕不曾心慈手軟,一路走來殺了許多的人,蘭陵落都之后甚至肅清了一批不守規矩的舊黨,哪怕當年他們救過朕,可規矩就是規矩。”趴在欄桿上的那人沒有睜眼,睡意朦朧卻咬字清晰:“但總有些人,朕下不去手的,欠的太多。”</p>
青衣大神將嘆了口氣。</p>
他的衣袂無風自動,燃燒起來,消散在了天臺。</p>
只剩下小殿下和蕭望兩個人獨處。</p>
......</p>
......</p>
“一個國家,總避免不了某些層次上的腐爛,可根基不能壞去,不能爛掉。”蕭望輕輕說道:“當年與朕有恩有功的那些人,朕保了他們一生富貴無虞,把他們調在了權力外圍,也有想平步青云的,成為了國之根基。前者大可荒唐度日,即便觸犯蘭陵城的律法,朕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未曾看見,后者若是觸了規矩,便是功過相抵,二三相犯,按規處置。”</p>
“有些人暗地里說我不念舊情,冷血無情。”</p>
“只是坐上這個位子的,委實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p>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p>
他知道蕭望說的都是對的。</p>
坐在那個位子上,不能有人的七情六欲,目光漠然俯瞰眾生。</p>
不論對錯,只論利弊。</p>
自然冷血,自然無情。</p>
“這么多年,朕捫心自問,未曾對不起任何一個人。”</p>
蕭望想了很久,也頓了很久。</p>
艱難說出了三個字。</p>
“除了她。”</p>
他閉著眼,腦海里都是那個揮之不去的白衣身影。</p>
從初見,到離別,無數次相逢,無數次對望。</p>
這個已經站在塵世最高處的男人,即便如今想來,那個白衣女子的印象依舊卓然如仙。</p>
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p>
像是仙人一樣降臨,來到了這個世上。</p>
而能夠遇見,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p>
自己又該是多大的幸運?</p>
又該是......多大的不幸?</p>
蕭望深吸了一口氣。</p>
他半睡半醒,聲音沙啞問道:“結束了嗎?”</p>
一身縞素白色的年輕男人知道他口中的意思。</p>
調動了南北巡撫司的力量,整座蘭陵城暗流洶涌,如果不是趴在欄桿上的這個男人伸出一只手壓了下來,南朝古都早就翻了天。</p>
易瀟聲音平靜說道:“結束了。”</p>
這場鬧劇,一個孩子對父親的任性,還有一連串的躁動。</p>
所有的暗流,所有的殺機,所有的糾纏。</p>
都結束了。</p>
蕭望笑了笑。</p>
他低聲又問道:“結束了嗎?”</p>
當年的故事,當年的那襲白衣,心肺里涌來如刀割裂般的痛楚。</p>
這么多年的糾結,結束了嗎?</p>
小殿下看著這個男人自嘲笑著搖了搖頭。</p>
“沒有結束,這輩子都不會結束。”</p>
忘不掉,自然結束不了。</p>
......</p>
......</p>
易瀟默默離開了空中樓閣。</p>
他走回北巡撫司的時候,天色正微微亮,等了一宿不敢睡覺的官員有些愕然看著小殿下從衙門口外走回來。</p>
“散了吧。”小殿下瞥了一眼這些站得東倒西歪的官員,淡淡說道:“諸位辛苦了,不過有件事需要特地說一下。給林意的家眷補償金,每個月二十兩,與你們的俸祿同等,按律法來漲。這筆錢敢少一厘,讓我知道了,就砍掉整個北巡撫司一半的俸祿。”</p>
易瀟又指了指王武明,平靜說道:“他以后俸祿翻三倍,南北巡撫司的案子都由他率先挑揀,過幾日入宮里,受封御醫。”</p>
王武明苦了臉,無奈說道:“殿下......我這算是哪門子的醫生?受封這有什么用?”</p>
易瀟一臉嚴肅說道:“齊梁律法,殺人償命,所以接案以后必定驗尸。而之所以封你御醫,御之一字是大內頭銜,是塊萬人垂涎的金字招牌,以后走哪都好使;至于這個醫字......你醫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讓死人開口說話,大白真相,大揚律法,算是......法醫。”</p>
王武明撓了撓頭。</p>
蘭陵城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說法。</p>
法醫......這是什么?</p>
不過好像是這個理。</p>
他只覺得殿下說的很有道理,卻又顯得別扭,只是殿下大人的話,在蘭陵城絕無他人敢反駁。</p>
他本就是個無心仕途的閑人,殿下的恩惠更是沒有把他擺在官場臺面上的意思,南北巡撫司案子由他撿,意思是以后衙內工作全由著他心意。即便受封了宮內的大銜,也只是殿下隱晦的提攜,算不上對南北巡撫司幾位大人的威脅,更不會招惹妒忌。</p>
這位驗尸官面色很恭敬地行大禮。</p>
他很誠懇說道:“多謝殿下。”</p>
易瀟擺了擺手。</p>
所有人都散去,唯有王武明還沒有離開。</p>
這個男人猶豫了片刻,上前很認真說道:“殿下......您是個善人。”</p>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p>
善人?</p>
是因為補償林意家眷的銀子?</p>
還是因為自己很體貼的提攜?</p>
這個男人語氣游移不定說道:“其實有一件事......卑職想對大人說,剛剛沒有機會。”</p>
小殿下微微蹙眉。</p>
“殿下......那個老人的劍傷并非全是自殺式。”他低眉順眼說道:“他身前背后的傷疤并不相同,前面是自殘的劍傷,可背后有反復加重的痕跡,卻不是反手握劍,而是真正有人劈砍,而且拿捏力度很準確......而且,另外那個年輕男人的劍傷,要比老人的晚。”</p>
他盡可能說得簡潔明了。</p>
“這個老人,很可能與這個年輕男人互相自殘。”</p>
“年輕男人幫老人控制了背后劍傷的程度,然后老人殺死了年輕男人。”</p>
王武明百思不得其解:“可為什么會有人做出這樣的行為......這樣的互殘,就像是早有預謀,或者達成了某種共識?”</p>
易瀟微微抿唇。</p>
他沉默了。</p>
這的確是個難以明白的問題。</p>
......</p>
......</p>
當小殿下離開北巡撫司的時候,夜色剛剛褪去。</p>
一宿未眠。</p>
他未曾有過絲毫困意。</p>
只是有些倦了。</p>
像是一只飛起的鳥兒,足上拴著繩,繩下是數不清的重物。</p>
突然繩斷了。</p>
那些沉沉的重物墜了下去,而有人對你說,你無須再看它們一眼,它們已經墜入深淵。</p>
本該欣喜,卻無從欣喜。</p>
因為迷失了方向。</p>
放下,放不下。</p>
小殿下只能努力將腦海里的那襲揮之不去的白衣強行抹去,把那場大火熄滅,把藏在腦海里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的那股子仇恨,全都掐死,淹沒,遺忘。</p>
不斷告訴自己。</p>
這些已經墜入了深淵。</p>
已經了結。</p>
最后他來到了林意的院子門前。</p>
不知里面發生了什么,居然有些許吵鬧。</p>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推門走了進去。</p>
易瀟看見了出乎意料的場景。</p>
......</p>
......</p>
院子里,林意的妻子有些不知所措,看著滿院子攢動的小光頭。</p>
青石搬著木板,接過小沙彌送來的一柄石錘,趴在屋頂上敲敲補補,把木屋屋頂的一塊破角修好。</p>
“小殿下?”</p>
年輕的監院大人幸災樂禍說道:“你也是被拉來幫忙的?”</p>
易瀟有些微惘。</p>
身后有人笑瞇瞇拍了拍他。</p>
小殿下轉身。</p>
紅髻別發居士服的女子笑盈盈看著他,牽著一個小姑娘。</p>
林天真拎著一個大紅燈籠。</p>
描繪著全家福。</p>
林天真依舊帶著謹慎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年輕的殿下大人。</p>
易小安揉了揉小姑娘腦袋,林天真撒開腳丫從易瀟身旁擠進了院子,鉆進了婦人懷里。</p>
易瀟有些微惘:“你帶她去拿燈籠了?”</p>
易小安笑了笑:“嗯,燈籠就放在經韜殿,離得不算太遠。”</p>
易瀟指了指院子內外,欲言又止。</p>
易小安低垂眼簾,“那人把燈籠交給我的時候,不停對我說,說他的妻子是世上最溫柔的人,說他的女兒是世上最可愛的人。”</p>
紅髻別發的女子想了想,輕聲說道:“他是裝瘋的。”</p>
小殿下沉默了。</p>
“這個男人后悔于自己的懦弱,愧疚于自己的罪惡,他最后對我說......他要去彌補當年的過錯。”易小安說道:“他希望我可以在他死后,把這件屋子修繕一下,別下雨天老是漏水。”</p>
易小安頓了頓:“這是很小的一個愿望,所以我答應了他。”</p>
易瀟有些失神。</p>
他突然明白了那兩具尸體的劍傷......為何是如此的詭異。</p>
這一切的真相在腦海里串聯起來——</p>
自己離開院子之后,易小安接過了林意的燈籠。</p>
那個本可以裝瘋躲過一死的男人,最終無法直面自己的良心,選擇以死贖罪,而他找到了衛無道。</p>
一人坐在仙樓十三樓,一人跌落俗世最低處。</p>
兩個人看似云泥之別,但卻同樣背負著罪惡,同樣因為懺悔而終日不能闔目安眠。</p>
死亡是一切真相泯滅的原因。</p>
死亡也是一切真相崛起的源頭。</p>
也只有這樣看似天衣無縫的死亡......才能將十六年前所有的前因后果藏匿起來,才能在這么一個不算巧合的巧合下,躲過陛下的眼睛,把真相隱晦傳遞出來。</p>
所以林意失蹤了大半天之久。</p>
并非是衛無道闖進院子里殺了他。</p>
而是兩個早就懷著以死謝罪的人,多年一直未曾提起勇氣,而今不再躲避,選擇一同赴死。</p>
那兩具躺在北巡撫司里白布里的尸體,活在人間之時飽受著內心的摧殘,不能安息,或許他們換了某種方式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在陰間能夠得以寬恕。</p>
這......</p>
大概就是“贖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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