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洞府，有燭火搖曳，在石壁上宛若游魚，來由游移不定。</p>
小殿下背后的那把劍被人握住。</p>
這是一道并不算魁梧的身影，反倒有些瘦削，絲毫不像是那位足以排在天下前三的大修行者該有的形象。</p>
不夠魁梧，不夠高大。</p>
不算矮小，也不蒼老。</p>
與其他的大修行者相比，棋圣大人著實生了一張很平凡的臉。</p>
他的五官拆開來看，都稱得上好看，可若是拼在一起，卻顯得平淡起來。</p>
這樣的一種“平淡”感覺，不像是第一印象，反倒像是葉十三以“紫府神魂”之術與人刻意塑造的溫和印象一般。</p>
如果不看那雙眼睛，棋圣大人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很普通，很平凡，既不算年輕，又不顯老態的男子。</p>
可他是南海仙島的主人。</p>
因為他的眼里倒映著山河萬朵。</p>
葉十三怔怔看著眼前的師尊。</p>
他想過師尊究竟會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出關。</p>
在禁制即將被自己破開的時候。</p>
在終巍峰弟子齊齊叩門的時候。</p>
在紫府諸人以魂力破禁的時候。</p>
諸般情況。</p>
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如今這樣。</p>
棋圣的容貌本是一個年輕之人，此刻鬢角卻逐漸發白發灰，兩縷長發在大魂力劍劍氣嗤射之下不斷激揚，反復落下三次之后，便化為了徹底的灰白之色。</p>
顯化神魂入紫府，接下這一劍，顯然消耗了棋圣極大的心力。</p>
棋圣攥住了小殿下的劍，目光卻越過了小殿下，與葉十三對視。</p>
他平靜望著這位自己門下最是得意的大弟子。</p>
葉十三不知道該說什么。</p>
他怔怔望著師尊，看到那雙眼眸里沒有一絲責備，也沒有一絲譴怒，卻有一絲絲的失望。</p>
棋圣拿著輕微到幾乎不可見的幅度，緩緩搖了搖頭。</p>
他的靈臺一片空明。</p>
沒有一絲異樣。</p>
沒有被人奪舍的痕跡。</p>
清醒到不能再清醒。</p>
小殿下沒有說話，默默感應著背后握劍之人的力度，棋圣攥劍的力度并不算大，卻令自己的這柄劍始終無法落下。</p>
他微微低垂眉眼。</p>
葉十三不知道該說什么。</p>
于是場間，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p>
棋圣大人先開口了。</p>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知道......你們都在猜測一些事情。”</p>
小殿下和葉十三不約而同的保持了沉默。</p>
的確。</p>
公子小陶，南海門人，都在猜測棋圣所說的某些事情。</p>
猜測這位南海仙島的第一人，如今閉關。</p>
是否是被奪舍了？</p>
或者是被鬼門關的那些東西趁虛而入了？</p>
而棋圣只是拿著平靜的口吻說道：“我閉關了，因為我......真的受了傷。”</p>
“終巍峰上通向我洞府的所有曲徑，全都被禁制鎖住了。”他望向葉十三：“而南海門內，只有你知道，這道禁制乃是魂力禁制。”</p>
“你也知道，只需要等我養好傷，便會解開禁制，打開洞府。”</p>
“但養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p>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完全養好這道傷，需要多久。所以這場南海圣會，就全都交與你來打理了。”</p>
“但......”</p>
“葉十三，你讓我很失望。”</p>
被小殿下死死按在石壁之上的葉十三，聽到這句話，像是被抽掉了什么，死死按住小殿下虎口抵住蠻力的雙手，此刻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p>
石壁之上燭火搖曳。</p>
棋圣輕柔說道：“紫府內大小神魂，全都被攔在洞府之外。所以這席話，只有你們兩人能夠聽到。”</p>
他先是望向葉十三，語調平靜：“你抽了‘菩薩法相’，要修你的大道。可青石是未來有望‘一人壓劫’的地藏菩薩轉世，若是他今日折在你手上，鬼門......怎么辦？”</p>
葉十三的手指在輕顫，不是害怕，不是畏懼，而是一種，自心底緩緩決然而起的激動，倔強。</p>
自己......怎么會比不上那位菩薩？</p>
棋圣只不過瞥了一眼，便洞悉于心。</p>
他輕輕說道：“按理說，紫府之爭，若是技不如人，便是被打碎神魂，墮為廢人，也是應該。所以你打的青石神魂崩離，現在換做被殿下打的神魂崩離，只不過是因果報應。”</p>
葉十三的身軀也顫抖起來。</p>
他想說自己還沒有輸。</p>
他的神魂如今尚在大盛之勢。</p>
即便腳底的南海諸天大陣已經支離破碎，自己再無魂力供給，可也有著一絲反擊的余地。</p>
可那柄被易瀟高高舉在身后的魂劍，此刻若非師尊拿住，便已經化為穿眉而過，打碎自己神魂的最后一擊。</p>
念及至此，葉十三眼底悲哀一片，欲言又止。</p>
“青石已經集齊了三道魂魄，當今天下，即便江湖廟堂風流，有人真能做到‘一人壓劫’的地步，也不會心甘情愿去做添海眼的那位。”棋圣語氣平緩：“他心懷蒼生，慈悲渡世，為了壓劫而生。你捫心自問，比得上他嗎？”</p>
葉十三垂下眼簾。</p>
比得上嗎？</p>
比不上嗎？</p>
自己竊取天地大道，作為道果，就比不上了嗎？</p>
原來在師尊眼中，自己即便修成大道，也比不過那位轉世菩薩的啊。</p>
葉十三微微咳嗽，聲音低沉。</p>
小殿下瞇起眼，不再按住這位道胎，任由其從石壁之上軟軟滑倒，身子半倚，癱軟在地。</p>
小殿下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被葉十三咳出所濺到的血液。</p>
燦金色的魂血，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p>
葉十三的神魂開始不穩定起來。</p>
棋圣低頭望著自己的得意弟子，面色毫無憐惜意味，而是輕聲說道：“我強行破關，來紫府救了你一命，好教你保住這層境界，此后即便略有跌境，也不至于跌出妖孽門檻。今日之后，你便入我洞府，閉關面壁，好生悔過。”</p>
葉十三抬起頭來，眼前一片模糊，看著自己師尊朦朧不清的影像，慘笑著點了點頭。</p>
棋圣輕輕嗯了一聲。</p>
他這才將目光從葉十三身上挪開，緩緩移到了易瀟身上。</p>
棋圣注視著小殿下熾熱滾燙的魂力，感慨說道：“先天魂圣，生而天資，果然......名不虛傳。”</p>
小殿下沒有松開那柄劍，目光停留在葉十三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p>
棋圣溫柔說道：“現在你也看到了，我破開了閉關，不顧傷勢，應著你們的愿，來見了眾生。”</p>
小殿下輕輕嗯了一聲。</p>
棋圣語氣依舊溫和：“我沒有被奪舍，我也沒有出現類似北地銀城城主那樣的情況。”</p>
小殿下依舊只是嗯了一聲。</p>
棋圣終于緩緩皺起了眉毛。</p>
他的語氣不再如之前那般溫和，而是帶著一絲輕微的困惑，道：“你還有什么想看的嗎？”</p>
小殿下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我沒有什么想看的，也沒有什么疑惑的。”</p>
棋圣微微瞇起眼。</p>
他一直攥住易瀟的大魂力劍，手指像是拈花摘葉，并不使力，但劍氣太過鋒銳，致使他的指肚掌心都被刺破，一行行鮮血流淌而下，被吸入劍身之中，讓這邊黑白分明的長劍變得猩紅一片，逐漸顯得妖異起來。</p>
這是圣人之血。</p>
棋圣沉默了片刻。</p>
他終于開口了。</p>
“這件事，是個誤會。”</p>
小殿下平靜聽著這位南海真正圣人的沙啞聲音：“葉十三想做一些事情，但他用錯了手段，你之前也聽到了，我已經懲戒過了。”</p>
“而陶無憂拜托你所做的事情，你也做到了。”</p>
“我出關了，我沒有被奪舍，鬼門那些污穢的東西與我無關。”</p>
“該盡的，你盡到了，該做的，你做到了。”</p>
此言說完。</p>
小殿下等了半天，沒有后續，笑了笑，輕聲問道：“所以呢？”</p>
棋圣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回易瀟的這句話，只能重新沉默。</p>
小殿下自言自語，喃喃說道：“所以您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誤會？”</p>
棋圣沒有回答。</p>
“那既然是誤會，我是不是......應該放下這把劍？”</p>
癱坐在地上的葉十三，聽到這一席話，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易瀟沸騰燃燒的黃金瞳孔。</p>
易瀟斟酌詞句，此刻微微低垂眉眼，片刻之后“慢條斯理”說道：“您說了這么多，應該是想讓我說兩個字吧。”</p>
“大概是......算了？”</p>
棋圣感應到這柄劍的劍氣開始搖晃抖動起來。</p>
一直未曾轉身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扭轉頭顱，半邊鬢角長發同樣被劍氣不斷激蕩。</p>
那雙大金之色的瞳孔，毫無懼意，漠然瞥了一眼棋圣大人，接著緩緩轉動，重新望向葉十三。</p>
小殿下平靜道：“哪里能就這么算了？”</p>
他咧嘴一笑。</p>
十萬縷組成狹窄長劍的劍氣，此刻搖晃剎那，瞬間崩離。</p>
整座洞府的燭火被漫天劍氣淹沒，剎那熄滅。</p>
接著劍氣照亮石壁。</p>
十萬縷劍氣猶如游魚，肆意沸騰，交錯迸濺。</p>
叮叮當當的碰撞聲音之中，那柄長劍重新在小殿下的身前凝固。</p>
一柄平長劍身。</p>
被小殿下一手握住劍柄。</p>
易瀟攥緊劍柄，單膝墜地，將那柄長劍送進葉十三胸膛之處，接著劍氣擊穿洞府內壁，肆意迸發，旋轉。</p>
小殿下漠然看著葉十三驚愕的瞳孔。</p>
神魂崩離，大抵如此。</p>
易瀟將那柄長劍寸寸遞入葉十三胸膛，直至劍柄沒入地面，整柄由十萬縷劍氣組成的長劍被地面吞沒，消失。</p>
葉十三的神魂被一劍砸碎。</p>
整座洞府，連帶著整座紫府，在這一劍之下，灰飛煙滅。</p>
小殿下單膝跪地，沒有去看身后棋圣大人的表情。</p>
他面無表情，聲音輕柔。</p>
“十萬劍，一劍也不能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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